1
于小凤不过是个寻常女子,多年来也无甚大志。生于小户人家,成长得缺风少雨,自是内心敏感,拙于言语,像某种土窑出产的家常瓷器。到了婚嫁年纪,稍作几番择取,如同交易,钱货两讫,便委身于那个日后称其为丈夫的男人。
男人叫侯连坡,在挨着县城的镇子上,开一家装饰材料店面。有几年生意好做,便误把整个行业的高涨视为自己能力的结果。钱挣得顺风顺水,人被葳蕤的得意撑着,气球似的,飘飘然。在呼朋唤友的消遣中,不自觉就熟谙了吃喝嫖赌诸般路数。每次荒唐完事,醉醺醺回来,塌方一样倒在床上,带着一种为家庭才喝成这个熊样的凯旋感。她便小心下来,端茶倒水,殷勤服侍。她偶尔也会发现丈夫内衣上来路不明的精斑,或是遮遮掩掩的暧昧电话,他以为她不知道,反而将她的隐忍视作愚蠢。
如此过得几年,她生下一个女儿。取名安然,小名安安……她觉得孩子能安安然然地过一辈子,就挺好。就像她曾经对自己的期望。
可也只是期望。
因为生育和无所事事,她身形急遽臃肿,像是某种烦乱心绪的外在堆积。生意开始不那么景气,他在外面胡混的日子更多,对她很快失去兴趣,连必要的过渡都没有,嫌弃得如此直白,让她目瞪口呆。比如,他会在房事中间,停下来,评价:“松得他妈晃荡。”然后草草冲撞几下,下来,把她晾在原地,兀自战栗冰凉。
生育的果实属于双方,而生育伴随的副作用,却要女人承受,甚至接受羞辱。她觉得他无耻,却又难以启齿。
她越来越觉得自己是婚姻的附属品,没有独立的社会系统,便也只能看男人的心情,维护家庭运转。有时候她看一些朋友圈的鸡汤文章,鼓吹女人要独立呀美好呀,她也会钝钝地,忽然那么一疼,反身便觉得那些话虽漂亮,却并不实际。其实那个拥有无数拥趸的女子,终于利用自己的名声挣入社会上层,嫁了个上流的男性,住在男人提供的房子里,享受着婚姻红利,不断炮制独立、美食、性自由之类的文字,贩卖给她们这些死水微澜的女人。她不知道而已。
随着生意越来越糟,他撒野撒得枝繁叶茂。已无法细数他有过多少次外遇,她也懒得计较,反正管不住,身体是他自己的,她想,随他胡闹。不是没有歇斯底里哭闹过,没用,反而激起他以酒遮脸无所顾忌的愤怒。她忘了他第一次对她动手是因为什么,总归是打了一次,之后便越发顺手起来。
原先他从来没有这样过,到现在她脑海里停留的还是婚前那个温和的男人,她总觉得现在这个面目狰狞的男人和原先不是同一人。所以还心存幻想,替他将凶残归咎为生意不顺,她想,熬过这段时间,他总会正常。
可暴力有个惯性,一旦有了开始,他便驾轻就熟:每每喝了点酒,荒唐之后,因为先存着一份愧疚,便欲盖弥彰地大声诈唬,寻点事,恶言恶语,惹她回应,她甫一高声,他便趁势出击,拳打脚踢。然后历数自己为了生意的种种辛苦,为了这个家的件件不易,说到动情处,声泪俱下,句句质问:“我容易吗我?”
所有不争气的混账男人都一个套路,不努力,很敏感,没有能力,却又在意别人是否看得起,轻易能为自己的没用找到借口。
他套路性的表演,还要拉她参演,她恶心不已,渐渐死心。有时候,她会想,这就是我要和他过几十年的人吗?做梦也从未想到会是如此,但伤痕却日渐翻新,提醒她这不是梦。原先吵架她还会争吵、哭闹,但现在她一句也不想说,对于他的挑衅,她再不回应。每当他醉酒回来,她及时躲进次卧,抱着女儿,一颗心绷着,紧锣密鼓,听他在外面的动作。
心里怀着虔诚的杀意。
她觉得要疯了。
可还不够。
他开始赌,变本加厉。原来的胡混糟蹋了不少钱,可还不至于动摇根基,很快,赌了两月,存款就已耗损大半。再赌下去,势必要把自己的陪嫁家底也搭进去。
落日下,她在二楼阳台浇花,就看见侯连坡从高速路口那里下了出租车,晃荡着走回家。于小凤想,要是此时有杆狙击枪,自己会毫不犹豫地架上对其射击。这个想象很解气,于小凤右手假装扣动扳机,“砰!”
而三年前站在自家阳台,同样望着路口逐渐清晰的这个男人的身影,于小凤心怀暖意,情不自禁地对身旁的母亲说:“妈,你看他多高。”他们家,父亲弟弟都矮小,自是常受些欺负。她也相亲了不少,侯连坡高大健壮的身形给她和母亲增加了额外的好感,她觉得这个男人能给她安全感。“妈,嫁了他,以后谁还敢欺负咱家,他一出手,就能打倒一大片!”做母亲的拍拍她的头,流下欣慰的眼泪。
于小凤想想就觉得可笑且心痛,这个男人,没有为她向外打倒一大片,却向她挥出了有力的老拳。多么讽刺。
夕阳隐入不远的莽山后面,只剩最后一腔残红,涂染得天地间到处血红,像是于小凤被他一拳揍在脑门上再去看这世界时的场景。
这次大概是他赌赢了,言语间透着高兴,过来揽着女儿又亲又闹的,可惜安安跟他不亲,挣脱着,往妈妈那里逃。侯连坡很败兴,把洋娃娃掼在地上。安安见状,哭直了腔:“妈妈,冰雪公主头掉了,妈妈……”
于小凤把女儿反身抱在怀里,不让她再看地上的惨状,一边拍她的背,哦哦哄着,一边怒目瞪着侯连坡,作势让他赶快滚走。侯连坡凶恶地嘟囔一句:“熊娘儿们,敢教唆得女儿不和我亲,老子待会儿再和你算账!”安安对着他上楼的身影还怒气不减地踢腾呼喊:“坏爸爸,摔安安的娃娃,大坏蛋……”于小凤眼泪哗然而下。
哄睡了安安,于小凤直接冲进卧室,向他摊牌。“离婚吧。”她说,“我过够了。”
“嘿,过够了你死去。”侯连坡拿着手机抢红包,眼都不抬一下。
于小凤冲上去,试图夺他手机,被侯连坡扭身躲开,惯性之下,她跌倒在地,仍恨恨地道:“为了孩子,我铁定了要离!”
“离你妈的。”侯连坡把床头柜上的充电器向她头部砸去,“找打是不?”说着踢了她两脚,“你这娘儿们就是欠收拾。”
“你凭什么打我!”可侯连坡不容分说,反手又追加两巴掌,他拽着妻子的头发:“问你要个存折你还推三阻四的,我做生意不是为了这个家,不是为了养活你?你在家带个孩子,天天闲得看蚂蚁上树,钱都是天上掉下来的?老子不去挣,你吃屎也赶不上热乎的!”
他说得还有理了。每次都是这套词,养个家像是天大的功劳,仿佛没他顶着,天就马上要塌了。
“嫁给谁他是个男的也得养家,别把自己说得那么伟大。带孩子就是闲着,你带两天试试,安安支气管炎三天两头去医院都是你去的?洗衣做饭都是你做的?我闲着了,店是谁看的?”于小凤越说越悲愤,拍着地板,眼珠凸起,与其对质。婚后我是渐渐感觉和你亲,依赖你,你却是处处挑我的毛病。我干什么都达不到你的满意,知道吗,我现在可怕做事,哪怕是一件很小的事我都怕自己做错,遭到你的吼叫,不分场合想骂就骂、想打就打。我不是你的奴隶,我禁不起你这样……”
侯连坡理屈,哪有耐心听她讲理?向她身上踹,打她的头,如激怒的兽,卡住她的脖子往墙上撞,一下,一下……他在制服她,让她服软,向他求饶,他才会罢手。可于小凤被盛大的委屈激出强大的倔强,宁折不弯,绝不向其服软。她喉咙被卡住,双眼鼓凸,犹瞪着他,怒火似乎要喷射出来。
那天,因为存折的所属权,两人大干一场。这一次,她没相让。战况惨烈,女人为了维持这个家的运转,展现出被逼到墙角的绝望和悍然,让男人也为之震撼了一下。当然,他并未因此少了一拳。打完,他顶着一脸的创可贴,骂骂咧咧地出去了。
她从地上爬起,费了很大劲,似乎全身都被揍零散了,她酝酿了很久,要重新拼凑。洗了把脸,拢好衣服头发,才敢打开女儿的房门。女儿睡了,侧身躺着,头枕在自己的小手掌上。客厅的灯光斜着洒落女儿脸上,柔柔的,将她纤细的睫毛勾勒出一排阴影。她久久地看着,她能感觉女儿的每一下呼吸都和自己血脉相连。她是她最后的命。她俯下身,想吻她光洁的前额,却怕脸上的血痕玷污了她。狠狠心,她转身,要关门,又忽而回头,要再看那小人儿。那一刹,她看见女儿眼角,一颗水珠拨开那一排阴影,倏然滑落。那么寂静,近乎于无声,却在她心里溅起隆隆的回声。这小人儿,心里什么都知道,却懂事地让她以为她已经睡着。她忍住内心的万千号啕,放弃了寻死觅活的想法。她要好好活着。
2
第二天一早她去了县政府。去那里也不是为了举证什么,而是去找赵大头。赵大头是她初中同学,单薄的身子顶着一颗大头在她前面晃了两年多。赵大头曾对她有好感。后来她才知道,可能是她那时相对平凡安静,样貌不算拔尖,但拉出去也还有脸面,他可能觉得有把握,赵大头是权衡过,才喜欢她的。可惜的是,她辜负了这个小生意人之子对她的好感。
赵大头脑子笨,高考努力了几年,还是连个大专也考不上。那时候她已在外面打工几年,每次回家,衣着光鲜,带着外面大世界的光彩和气味。有次回来,看见赵大头在路上,遇见了她,忽然溜到河沟下走。考了几年都没考上,见了熟人,他害臊。
后来赵大头总算是考中了一个专科,毕了业,投门找路,分在了县政府做文职。
到了县政府大楼跟前,问了,有人进去通报,过了一会儿回她:“赵科长陪领导调研去了。”
她知道在诓她。“什么时候回?”
“那不清楚了,许是后晌,许是夜里。”
她不吭,默默退出,坐在门外台阶上,等。直到黄昏,也不见赵大头人影,惦记着女儿,要回去,又不甘心,再引颈悬望,楼上开窗,探出个熟稔的大脑袋。她想及时呼喊,转念才觉悲哀,赵大头肯定早就望见了,只是把她当成乡下上访的难缠妇女,闭门不见。于小凤想自己都这么邋遢了么,连赵大头都认不出?
她留了个纸条,写道:赵广彦,我是于小凤,上学时坐你后排的,还记得吗?叠好,交给门卫,然后走了。半路上,想想境况对比,百感交集,她落了泪。
正感伤间,一辆破公务车在她旁边停下,从车窗探出个大脑袋喊她:“于小凤,真是你啊!”语气里带着的惊喜和着急,有一瞬让她很满意,这还是爱慕过她的那个羞怯男生。可紧接着她就从赵大头的目光里看到自己与他期待的落差。她愧对他的惊喜。
于小凤转过身,快速扯扯衣角,抹去泪痕,咬咬嘴唇,再转过来,仓促地笑,说:“大头,哦不,赵主任……”笑得太过用力,言语也手忙脚乱的。
“说啥呢,老同学,叫我老赵就好。”赵大头显然不愿重提那局部凸显的外号,从车上下来,原来瘦小佝偻的身形现在圆滚滚的,肚腩高昂,但很干练,“听说你找我,这不,刚回来,急忙赶来了,有事?”
“哦,没,没……进城里买东西,路过你那儿,想着你在,看看老同学。”她羞于启齿。
赵大头带着疑惑,有谁顺路看看会坐那儿干等半天的,不好说破,连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那我,回去了?这是我电话,有事叫我,改天专门找你聊聊,你说多少年没见了,是吧?”赵大头递给她一张名片,又寒暄几句,笑吟吟地上车走了。
于小凤直看到车子成了一粒黑点,后来黑点也隐入暮霭里,没有了。懊悔又翻涌而至,装什么家庭美满生活幸福呢,不就是专来找他的吗,事到临头怎么又没胆了?于小凤一番自怨自艾。
到得家里,孩子已睡着,手里还握着玩具,趴在那儿,身体蜷缩着,小小的,寂寥的,那是她的女儿,她最亲近的人。于小凤眼泪“唰”地下来了。囫囵吃了几口剩饭,她挨着女儿也睡下了。
迷蒙中,有人扯拽她裤子,等他生硬地杵将过来,她才惊醒,想反抗,又怕弄出动静吓着女儿,她咬着牙,任他爬上来,在她身上做摔盆打碗的动作,嘴里还骂骂咧咧的,“叫你不给老子存折,叫你……”楔子似的,往深处顶疼她,他在算计她陪嫁带来的那一点钱。那钱是她在外打工几年攒下的,原想着婚后就是给他做生意的,想得多好啊,两个人结了婚,她带孩子看店,闲了翻翻小说追追电视剧,他送货挣钱,一家三口,和和美美,怎么着也能过得顺风顺水……谁承想呢,于小凤想笑,眼泪却纷纷而下,滑过鬓角,渐渐冰凉。
男人给了她一巴掌,是从上往下打的,所以不仅眼前震荡,鼻子酸,嘴也疼。“叫你哭丧,真他妈败兴!”男人退出去,提着裤子走了,她晾在那儿,像是肇事现场。
一连几日,都是这样。
这天晚上,对着名片上的号码,她给赵大头发短信:“你那时候说的话,还算数吗?”
上中学的时候,他给她递过纸条,夹在她课本里:“小凤,让我一辈子保护你,好吗?”那是她少女时代里收到的唯一一封情书。
赵大头隔了很久才回复:“什么话?”
他忘了。于小凤对着手机,迷茫且无助。发短信之前她就已想清楚,他若还记得,那就好办了,他若装作忘了,那就把她逼到绝路,她现在只有这一根稻草,于小凤决定放手一搏:“你来家我告诉你。”她狠狠心,“明天晚上哈。”
第二天晚上,算准侯连坡会出去打麻将,她早早把孩子哄睡,然后换装打扮,对着镜子仔细收拾了一番。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于小凤的心里交织着疯狂和兴奋,她要像个妓女一样努力勾引。她希望他能救她一把。于小凤温好酒,摆好凉菜,然后坐在寂静中央,盛装以待。
还好,赵大头如约来了。
时隔多年,两人眼界、境遇、关注点早没什么交集,其实也扒拉不出来多少话题,只有借着酒,反复追忆旧日同学的浮光掠影,逮着一个话头,恨不得抽丝剥茧穷尽关联。于小凤全身带着一种过了头的热情,不停地劝酒,不停地说话,而内心纷乱,焦灼不堪。终于,赵大头眼也迷离,手也多动,试着往她这边挪了挪。酒像个帘子,遮了脸面,赵大头握住她指尖:“我想起来了,那句话。”他说,“我放在你语文课本里,你后来怎么没回我呢?”
她想笑,那是她根本没看见。他以为她语文好,会常翻语文课本,其实就因为她语文太好,那些课文早都烂熟于心,反而几乎不翻课本。直到不上学了,她有天闲来翻看,才发现。
赵大头把她此刻的微笑当成鼓励,于是一路高歌猛进,从指尖到手、肩膀、脖子、脸,然后再往下盘旋。当进展到小腹之际,于小凤颤抖了一下,握住了赵大头的手。于是二人手和手开始较劲,这是一场小型拉锯战,一方认为是突破最后防线前的羞涩,一方却出于隐秘不可言说。对峙也就是半分钟的事,赵大头喃喃说着:“你那时候一笑,真好看啊,你还记得吗,你笑的时候,睫毛先挑一下,再笑,可爱极了……我一看你笑,一天心里都亮堂堂的……”于小凤恍惚了,手指略一松动,赵大头趁势前行,如愿以偿,深入腹地,很快摸到她腹部的剖宫产留痕,他一惊,掀开,一条红褐色的扭曲蚯蚓。
他看在眼里。她也看在眼里。赵大头要掩饰过去,仓促笑了笑,然而节奏断了,一个晾着白花花的肚皮,一个悬着受惊的手,两人都有些尴尬。都到这一步了,赵大头不想错失阵地,翻身上去,压住他少年时爱恋的幻影。他的大头覆盖下来,遮住一方阴影,半推半就,胸被掏了出来,无辜地暴露在外,他咬上去,浑然不顾上面的伤痕。她以为他至少会关切地问问,他没有,性和少年未曾得到的幻梦涨满他的头脑,他只想把她落实了。试了几次,却怎么也分不开她双腿。他想,她还没有认清自己的位置,以为自己绷紧的身体里藏有黄金。不在一个频率。他笑了。刚要继续,隔壁次卧的女儿响起嘹亮的哭啼。
她骨碌爬起,去房间看女儿。
赵大头泄了气,从沙发上坐起,抽烟。于小凤哄完了女儿,在厨房忙着给女儿炖蛋。他扔了烟,甩手走开。
3
侯连坡打她有固定的程序,先是言语攻击,激怒于她,只要她一还嘴,就好似门被打开了缝,他便趁势上升到暴力。
比如今天,他送货回来,往沙发上一躺,看到茶几果盘里的桃子,也能演绎一番,“看你买的那几个桃儿,哪个都他妈皱巴巴的,你是照着你那脸买的吗?”他说,“干个啥都笨笨痴痴的,要你干啥的,长得好看也就算了,长成这个德行,上面一身赘肉,下面晃荡,做个爱跟划桨似的……”他还在那儿嘟嘟囔囔,每一句都刻薄到无耻。结婚这几年,他就这样专注地做她的差评师,打击、否定、诋毁,贬低得不值一文,从言语上压制,压制不住,就动武。总是这样的循环往复。于小凤的心早寒得冻住了,他说什么,她都已麻木。
可如果对方射出的凶狠,她不回应,也不行,会激起他新一轮的愤怒,总之要挑衅得她接招,他才好发挥,打得她惨叫,才算功德圆满了。
后来她冷静地分析过,是不是自己真做错了什么,不合他的心意?侯连坡之前处过一个歌舞团的女孩,那女孩漂亮、风情,符合他对女人的想象,可父母不同意,才以相亲名义绑架了她作为他的婚姻陪葬。他们看中的就是她的清白、善良,是理想中妻子和儿媳形象。她知道两人没有感情基础,但是婚后自己一直在默默付出啊,开膛破肚生孩子,伺候男人,白天看店晚上陪睡,忍受妇科病,还有挨打、出轨。就是没有感情,也足够换取对方起码的尊重,可是为何两人就能发展到动手的地步呢?于小凤到最后也想不明白,只好认为这是命。这个命她认了三年了,现在不打算继续认下去了。
她也跟母亲遮遮掩掩地提过,没想到母亲以很坦然的语气跟她说:“小两口嘛,哪有不干仗的。和你爸年轻时候,吵架急了,他也动手,这老狗日的,现在你再动手啊?”母亲说着,一边伺候卧床的父亲喝水,一边还亲昵地骂着。是那种媳妇熬成婆,你终于落在我手里了的神色,还说:“少年夫妻老来伴,年轻人,火气旺,前几年磨合期,难免磕磕碰碰,下次我数落他一顿就好了。”于小凤自此无语,再不跟母亲提及。
唯一能偶尔聊聊的是隔壁童装城的秋朵。于小凤常来她这儿给安安买尿不湿、爽身粉、湿巾,有时顾客少了,两人不免聊些家长里短的。于小凤之所以久久不和她说些贴心话,是觉得秋朵太幸福了:夫妻恩爱,儿女成双,店里生意也好。她羡慕。有时看着他们为一点小事斗嘴,随着他们笑闹,于小凤在旁边也不禁跟着扬起嘴角,想,多么好,这才是夫妻应有的样子啊。
那天她们一起说话,秋朵无意间问她脖子上怎么了?秋朵还开玩笑:“不会是和哪个男人钻小树林给亲的吧?”她脖子上挂着一道瘀痕,那是前天夜里侯连坡掐的。于小凤清楚记得被他双手卡住喉咙的绝望感,呼吸卡断,泪水翻涌,眼珠凸起……他控制着力度和频率,带着凌虐的笑意,享受折磨她的乐趣。施暴者在她即将耗尽所有反抗力气感觉马上要死了之际,他会松一点空隙,给她喘口气,然后再次卡紧。
眼泪落在手背上,于小凤才发觉,她想,哭什么呢,早就没了难过,只是恨。可眼泪像是有另一套系统,想起那个场景,不由自主就落下来了。她源源不断的落泪让秋朵吓了一跳,不停问她:“怎么了,怎么了?”最不该的是,秋朵还亲昵地抱住她肩膀。于小凤再也忍不住,长久积压的情绪,一下子决了堤,扑在秋朵怀里,哭得失声。秋朵揽着她,任她哭。
等平静下来,于小凤反而不好意思了,擦擦眼角,“你看我,发神经呢。”秋朵搂住她,叹口气,说一声:“傻妹妹,你怎么也不说呢。”她说,“我让长坤去说说他,一个大男人,怎么能欺负老婆呢。”
“别,姐。”于小凤阻止她,“我没事,你别管了。”她知道,别人规劝可能适得其反,让侯连坡觉得家丑外扬,劝的人一转身,他对她只会变本加厉。毕竟日夜在恶魔身边的人是她。
自此,于小凤和秋朵的关系近了点,心里的委屈也时而向她倾吐。可很快她就发现秋朵的关切里有一种类似看客追剧的热情,她会主动问她,他又打你了吗?具体到某次打,秋朵还会引导她说出怎么个打法,如有性上的虐待,她也会追问细节……她问急了,于小凤不得不说,说了,秋朵就很满足似的,然后脑补一些当时场景,再向她求证。于小凤就不吭声了。有时候秋朵还要搭上一句:“我家长坤要是敢对我这样,我……”她做了个凌厉的手势,但是长坤是不对她那样的。她在同情她,并且利用这份同情,窥视她的隐私。
这天,秋朵新戴一条白金项链,说话间隙里,有意无意地绕在手里抚摩,她的意思于小凤懂,是让她开口问一声,她便主动兜售她的幸福:长坤买的,说是生日礼物,老夫老妻的过什么哟,真是,这不,让我数落了一顿……说不清为什么,于小凤忽而隐隐生恨,几乎是理直气壮地,问道:“姐,你能借我点钱吗?”
秋朵一怔,“呃……什么,干啥用呀?”
“上次去百货商场,看到一款皮带,你不老劝我尽力讨好他么,这不,他快生日了,打算买给他。”于小凤说,“家里他管钱,这个月零花钱早给安安买奶粉用完了。”
“哟,妹妹,还给他个惊喜呢。唉,要说你对他也算上心的了,可他怎么就不上道呢,这混账东西!”秋朵说,“你等下哈,姐去看看还剩多少私房钱。”还冲她体己地笑。然后从屋里揣着荷包出来了,“姐忘了,上次给豆豆报才艺班,你哥他不同意,说小孩花那钱浪费,我一气,用的自己私房钱,你看,还剩下这两百多,你先拿着,不够回头我再给想办法啊。”
于小凤心里冷笑一声,一时没去接。这怠慢让秋朵脸上不好看了,什么意思呢,嫌少?秋朵收了笑,演得用力过猛,连她自己也有点难以为继。
她们心里都清楚,她借钱绝不是买什么皮带。于小凤虽然有几万块钱的存款,但卡和身份证都被侯连坡扣押起来了。
她还是接了过来,虽然慢了半拍,说道:“谢谢姐了,过几天就还你。”
立秋那天,侯连坡提议两家一起吃火锅。加上孩子,一桌人聚在后院里,他们吃着喝着,却基本上是于小凤在忙活。秋朵几次邀她“快来吃呀”,于小凤也脱不开身,准备着食材,还要警觉地听着睡着的安安是否哭了。侯连坡端着酒杯,说:“不用管她,笨笨痴痴的,让她忙去。来,咱喝一个。”
忙也没有关系,看到大家吃得开心,她也欣慰。可侯那颐指气使的神气,好像她再累也是理所应当。累不伤人,这话伤人。于小凤闻言,心里负气,手里一洒,不锈钢托盘叮当两下,磕出小规模的躁动。侯连坡对她立眼一瞪。
吃到中间,孩子们吃饱了跑到楼上去玩,侯连坡蹾下酒杯,想起来什么似的:“等着,再给你俩加道好菜,鳝段!”转身去厨房,喊于小凤,“傻站着干吗,过来帮忙!”
到了厨房,刚一关门,侯连坡就照她腰上给了一拳:“老子给你脸了不是,当着人,甩个臭脸子给谁看?啊,给谁看!”说着又要送出一拳。于小凤要拉门往外跑,被他一把摁住,反锁上门,推了她一把,“你以为秋朵真和你是姐妹?”他笑了,阴阴的,“吃完饭再收拾你。”他说,“把那袋子解开。”
她才看清厨房角落里的黑色袋子,也不知里面是什么,只见那袋子黑乎乎的,不怀好意地横在那儿。于小凤忍着痛,挪到墙角,蹲下来,刚要伸手去解,忽然袋子动了一下,一扭一扭的,吓得她一哆嗦。侯连坡倚门站着,笑得很叵测,灯光笼罩在头顶上方,加剧了他身上散发的威胁性。“解呀!”他催她。于小凤试探着,无可奈何地拽下绳结,袋子开了,于小凤定睛看了下,先是晕了一刹那,惊觉过来之后,腾地跳起,跳着脚,躲避着,尖叫着,往门上撞,被他一把推倒,她再嗖地弹起,继续尖叫,声音都劈了。侯连坡志得意满地笑。
——袋子里爬出的是两条蛇。
侯连坡笑着,绕过抖成一团的她,抄起菜刀,踩住蛇身,一刀一个,将蛇头剁掉。蛇血溅到于小凤身上、脸上,她终于瘫倒在地,脸色惨白如霜,嘴里的叫喊成了失魂落魄的呢喃,身体余震一样仍然痉挛……侯连坡将死蛇在她眼前晃动,压低声音恶狠狠地说道:“你不是背着老子向别人借钱要跑吗,怎么不跑了?”
4
赵大头一打开办公室的门,就感到于小凤带着一团热气扑了过来。进了屋子,掩上门,拉上窗帘,她就开始脱衣服,动作如此利索,有种决绝的狠劲,看样子在心中酝酿很久了。赵大头被震了一下,“怎么啦?”他攥住她的手,于小凤往回抽,不脱光不肯罢休。“你不是想要我吗,来呀。”
赵大头退后一步,打量着她。而于小凤已没法禁得起他目光的推敲,肚子松了,腿粗了,鱼尾纹显山露水了,更重要的是,气色不好,带着一股灰败。可恍惚中的某个瞬息,她那干净甚至有些贫瘠的身体、头发、皮肤的气味,带着时光的味道,还是让他心动。但这是上班时间,还在办公室,他苦笑一下,她要么太温吞,要么太急了,怎么总不在一个频道上呢。
你愿意脱就脱吧,赵大头转身去倒茶,在将一次性塑料杯推到她面前的时候,他顺势抓住她的胳膊,犹豫了一下,还是在她身体上划拉了几把,他的喘息变得粗壮……走廊里忽而有咳嗽声,许是隔壁的同事,他耳朵动了动,手指僵硬:“快穿上吧,这是干什么?”带点嫌恶了。
他开了灯。
屋子白花花的。
她几乎赤裸着,站在那儿,灯光带着拷问的意味,她抱紧臂膊,努力缩着身子,向着内心某个想象的圆心,好像抱得再紧些,就可以让自己温暖起来。
这时候,赵大头才看清她背上、胸前、胯部的一片片青紫。他才明白,她今天的目的应该不是投怀送抱,而是向他展览。
于小凤哭了。
这一哭,加深了某种戏剧效果,赵大头知道,她在有意渲染自己的伤感,以引起好奇,她便倾诉,钓起他心中的同情,她的目的遂达成。他才不上这个当。他原本想着,以爱的名义,和旧时恋人重温旧情,肉体重逢的享受之外,还带点道德愧疚,给这庸常的无聊生活,来点恰如其分的刺激。
而现在才发现,她只是单纯在利用他,还和那时一样,对他没有任何爱意。可她当面裸露着身体,旗帜似的悬挂着遍身伤痕,不管愿不愿意,他总要问一句:“这怎么回事?”
其实不问也知。他只是没有热情参与到别人的夫妻生活里。他试图大而化之地划过去:“小两口吵架啦,还动手啦,看来打得很火热嘛。”
“你叫我干啥都行,你能帮我离婚吗,赵主任?我求你了。”
“常言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夫妻谁没个矛盾?你该去找妇联,给你调解下,找我,我就是想帮忙,可也使不上劲哪。”赵大头捧着茶杯慢慢啜饮,将卷进嘴里的茶丝吐回去,动作里透着冷静的官腔。
于小凤身体慢慢变凉,脱下去的衣裳她又一件件穿上。“算我求错人了。”她说,“赵大头,当初拒绝你是对的。”一把拽开门,阳光兜头射下来,刺出她满眼细碎的泪。
走在小城的街上,如果不是心怀悲伤,这街边的景象还是很动人的。法桐荫凉,商家林立,到了午餐时间,糕点店、面馆、大排档人声喧嚷,尘世生活自有其世俗的活色生香。
于小凤对这路口已有些陌生,多久没来城里闲逛了?她还记得刚出去打工那几年,到了过年,带着弟弟父母,来百花路那边的时装商场买衣服。一家人在洗浴中心泡了澡,换上新装,然后去回民街就着羊肉汤吃一餐庸城著名的“雪湖煎包”,回去路上,衣着光鲜,肚腹饱满。那是让她有成就的时刻,因为是她出的钱。
循着记忆,走到回民街,排队点了一份煎包,于小凤吃了几个,味道还是旧时的,人却不是旧时的了,如今父亲中风在床,弟弟还小,她陷在这千疮百孔的婚姻里,独自煎熬。于小凤搁了筷子,吃不下。
沿着街往回走,路过一家琴行,她趴在外面的玻璃窗往里望,那些琴她只知道挂在墙上的是吉他,摆在地上的是钢琴。看来琴行还兼做培训,几个小孩在楼梯拐角的沙发上叽叽喳喳地玩,不久,来了一个女老师,带他们到楼上练琴。大厅空旷了下来,只屏幕上放着一个金发女人在演奏大提琴的视频。那音调她听得很熟悉,却又实在不知是什么曲子。那曲子如此契合她的心境,底色是哀伤的,却很平静,甚至坦然、无畏,像大朵的云在天空上缓缓飘移,掠过这亦悲亦喜的人间,最终不知何去……于小凤站在那儿,听了一遍又一遍,要过很多年,等女儿学了声乐,她才知道那是杰奎琳·杜普蕾的《殇》。
那一刻她下定决心,这婚一定要离,即便是为了女儿不生活在这乱糟糟的家庭里。她当时只是想,原来在别的地方,还有另外一种人生,这样优雅辽阔的生活。
5
中午在店门口正喝着酒,一抬头,见一妇女拎个公文包踱着方步进来,开口就问:“你是侯连坡?”没等他表态,女人的眉梢竖起,“有人多次反映你殴打虐待妻子,要求我们妇联下来核实一下,希望你如实交代。”
侯连坡刚才手不由得抖一下,以为聚赌的事败露,听了是这事儿,反倒横下心来:“反映我打老婆,谁反映的?”
“嚷嚷啥呢,打老婆还有理了是咋?”他没看见后面还跟着一个民警,刚才在门外站着抽烟。侯连坡见状,立马收了气焰,从座椅上站起,臊眉耷眼,递上烟,笑道:“夫妻间,谁不闹个小矛盾的,有时候急眼了,推搡两下也是有的,哪能上纲上线说到虐待呢?眼下这行情,谁媳妇不是大几十万娶来的,金贵着呢,能舍得打?打坏了还不得自个儿掏钱维修,是吧?”
“说的是这个理儿,就不知道干的是不是这个事了。你媳妇呢,叫过来,一起谈谈。”
“我看没这个必要,”侯连坡捧出热茶,奉到“妇联”跟前,“她刚带孩子出去玩了,不定多大会儿回来呢。”
“那没事,我们等等。”“妇联”接过茶,“反映这么多次了,我们总要见下受害者。”
“看您说的,什么受害者,哪能到那个程度?没有的事!”侯连坡说,“你别听我媳妇瞎说,她这人呢,人懒,脾气倔,平常说她两句就跟你不依不饶的。估计电视剧看多了,屁大点事就爱见风是雨,演戏似的,要说起来,我才是受害者。”
“这屋子里里外外干干净净,桌上还插着花摆着果儿,是你收拾的?”
“那倒不是。”侯连坡赶忙续茶,“擦擦抹抹的,那哪是老爷们家干的。”
“院里绳上孩子那小衣服小尿布是你洗换的?”
“这也不是。”侯再递烟。
“家里一天三顿饭是你做的?”
“呃……”侯反应过来,“说这些干啥么,女人带孩子持家不都是天经地义嘛。”
“你刚不是说你媳妇懒么,不说你才是受害者么?”
侯连坡讪笑一下:“我也没闲着啊,现在生意这么难做,挣钱多不容易呀,你看,我头发都白了几根了。”
“不是打麻将赌博熬夜熬的?”
侯不住搓手:“大姐你看你说的。”
“得,是你去叫你老婆还是我们等她呢,我们既然来做工作,总要夫妻双方都到场,你都成受害者了,我们也要找她了解下情况。”
侯连坡脸上挂着霜,没好气地走到院子里,冲楼上喊一声:“下来吧,别搁那儿探头探脑了。”
于小凤抱着安安踩着他凶狠的目光一级一级而下。
“你抱着她干什么?装可怜,加重砝码?”
她要哭、要闹、要揭发,装可怜,诉惨,他想,她以为攀上了妇联这个靠山,就可以造反?侯连坡冷笑一声,抄着手,准备看她表演。
“你以为我借钱是打算带着安安远走高飞?”她甩过来一张检查单。侯连坡拾起来,看了一会儿,才开悟:“你怀孕了?”
“是个男孩。”
“是个男孩?”侯连坡惊喜地高喊,“真的?”他奔过去,摇晃她的肩,嘴里的烟臭味喷她一脸。他急切地表态:“真是男孩?你好好养胎,我以后跟你好好过,行了吧……”
于小凤喃喃自语般:“……他是个男孩。”推开他,她眼泪便落了下来,翻出后面的手术单,递给他。
侯连坡接过,等看明白,一个大巴掌就盖上她的眉眼,声音如此响亮,连坐在那里抽烟的民警都被吓了一跳。于小凤像被风暴摧折的柳枝,过了很久,倒垂的身子竟还不能反弹回来。她咬着牙,脸色苍白,内心因为太汹涌的愤懑而双唇颤抖,却被生生噎住,发不出一言,手指高高举着,指证罪魁祸首一样对准侯连坡,然后,口吐白沫,身子直直出溜下去。
一时间手忙脚乱。“掐人中!”“妇联”喊道,“拿水来,灌她一口!”
大人忙乱,安安啼哭。
好久,于小凤才苏醒过来,嘴里仍然声声低喊着:“他是个男孩啊……是个男孩,四个月了,我的儿啊……”她迸发的哭声带着压抑的悲伤,目光死死钉在侯连坡身上,“流出来就是个死胎,是你,是你打死了他!你个杀人凶手,你杀了自己的儿子……”
侯连坡一个震荡,坐倒在地,揉搓着手里的手术单,也呜呜哭起来。哭到一半,又站起来去踹于小凤:“你他妈咋不早说你怀孕了,咋不早说?你成心让老子绝后!”
民警实在看不下,扳着将他推开,然后用警棍隔在安全距离之外。
6
成岸来到家里的那一刻,于小凤眼前一亮。
搭眼一看,他和侯连坡长得实在太像。
她就像一只鸟,以婚姻的名义被装进猪笼,然后捆住翅膀,又折断了腿脚,这几个月来,依靠赵大头不行,指望家里不行,向邻居诉说不行,求援妇联不行……在她逃离这段残暴婚姻的每一个路口上都写着:此路不通。
现在成岸来了。他是来监视她的。
侯连坡彻底撕开脸皮,将安安送到他父母家里,在城里和朋友合开了一家沐足店,当然,是朋友出钱,他负责经营。据说有了新的女人同居。他把在附近城关煤矿上班的表弟成岸招到家里,名义上是让他免费吃住,实则安排他监视于小凤。
他对她的虐待隐蔽而升级了。
每次他喝醉回家,就踢开门要她,不管时间,他撕扯她,重复性地破口大骂:“我叫你怀孕不说,我叫你把我儿子流掉!”侯连坡剥开她,硬生生捅进去,一边动作,一边抓、咬、拧、掐,用性作为刑罚,折磨她。
喝了酒他的蛮力更大,废话也多,每一句都如砌砖,堵住她希望的光点。“你不是会去妇联告状吗,嘿,那几个小科员,还在那装×训老子呢,结果几千块钱买点礼品,就打发了……不是听说你还认识什么政府办的赵广彦,挺能耐的啊,那秃头巴脑的傻货,见个女的就俩眼放光,前两天来老子店里洗脚还想对服务小妞揩油,你说你同学都是些什么货色,和你一个德行……前两天老子路过去你家,想着丈母娘,总得看看死了没,买了点东西一拎,你娘乐得一屁开花,俩眼珠子都糊住了,末了拉着她女婿的手说,你们怎么还不要二胎啊,要抓紧啦……”
他掐着她的脖子,贴在她耳边说道:“老子还真找朋友问了,不说我揍你几下那是为了让你长记性,就算真打死了,也没啥,又不是没有案例,把媳妇打死了,到最后怎么着,法院最多认定个虐待罪,而非故意伤害罪,虐待罪他妈最高量刑才七年,花点钱打点下,屁事都没,所以说老子就这么一不小心弄死你了,也不过蹲几天牢,有啥大不了的……”随着说,他比画着,提住她的头发要往墙上撞,“就这么撞一下,哗,红的呼啸,白的纷飞,脑浆子和血齐出来,多他妈刺激呀!”他在她脑门上重重地烙下一个吻,“放心,老子不会让你这么痛快去死的,老子要你再怀个儿子,你欠我的!”
发泄完了,他下楼走开。
她才明白,让表弟住进来,看住她是一方面,还是防止她想不开,寻死。
开始侯连坡夜里折腾,她还忍着痛不喊叫,怕有外人在,让他笑话。后来就不管了,叫得声嘶力竭,字字泣血。楼下的成岸肯定也听到了,可她忍不住了。有一次她听见他蹑手蹑脚上楼来,甚至隔着窗户问:“哥,那啥,嫂子没事吧?”侯连坡骑在她身上,停顿了一下,回他:“傻小子,等你结了婚就知道啦,没事,你嫂子吃劲,她快活着呢!”还拍拍她的脸,让她也附和回答,“对吧?”然后继续动作起来。
成岸就下楼了,以后她叫喊得再惨烈,他也不再上来了。
白天,成岸上班的时候会把大门从外面反锁上,在煤矿值完班,他买好菜,拎回来,丢到厨房,咳嗽一声,于小凤就下楼,做饭。成岸则到隔壁电脑房打游戏。一边是煎炸烹炒,一边是噼里啪啦的键盘起伏,谁也不搭理谁。饭做好了,于小凤端到客厅茶几上,自己先吃,成岸估摸着她吃得差不多了,再从游戏里抽身去端碗。吃完了,碗碟一推,拢到一块儿往厨房水池一撂,或者再打会儿游戏,或者看看电视,这一天的任务就完成了。底下就等他表哥是否过来。成岸觉得于小凤寡廉鲜耻,是轻贱的。他不看她,带点瞧不起的意思。
何况侯连坡是这样央求他的,说是于小凤“和赵大头好上了,总想着给你哥戴绿帽,兄弟你看紧了”,表哥给他的许诺是,等于小凤再怀了孕,她就收了心,就不用看了,然后一次性给他一万块钱。
免吃免住,又能帮助表哥,还有钱,多好的事儿。“不算啥事,放心吧,哥。”他说。
他确实看得很用心,像一条忠心耿耿的狗,每天上班、锁门、买菜、吃饭,再锁门,不放于小凤出小院一步。并且全程冷着张脸。
这天,做好饭,端上来,他估计着于小凤已吃完,才从隔壁房间出来,到了客厅,发现她还在那儿坐着,并没有动筷。成岸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犹疑了片刻,还是坐下,也不看她,刚要捉筷,被于小凤摁住了。“明天是安安生日,你让我去见见她。”
她似在求他,却无卑下之色,甚至带有一种凛然,这气势镇住了他。可成岸舔舔嘴唇,还是说:“你问我哥。”
当啷。于小凤拨掉一个菜碟,掉地上,碎了。
“让我去。”
“我哥不让你出门……”
当啷。又一个碟子应声殒命,菜汁泣血一地。
成岸看看茶几,趋身将硕果仅存的一盘菜率先护住,然后才一口气说:“我知道你是去看安安还是去干啥,万一你不回来我被你坑了我哥不得揍死我?”他忘了还有一盆汤。于小凤反手一掌,汤就从盆里得到了解放,纵身飞了出去,不锈钢汤盆还在欢快地弹跳着,铿锵作响。成岸还想去抢,结果汤没抢住,唯一的菜盘也跌落在地。
吃个屁!
于小凤冷冷看他,全然不把他的恼火放在眼里。不等他再言语,留下满地狼藉,舒然离座上楼而去。
更可气的是,成岸正大半夜的饥肠辘辘打着游戏,客厅里忽然一阵刀案繁响,然后就是五花肉声势浩大的油香,再之后的香气就如登基坐稳了帝位的君王,笼罩性、持续性,然而却不紧不慢地香。如果说前者还可以忍住一时馋虫,后者就太阴损了,那是连续的、殷实的诱惑,客厅就和成岸睡觉的屋子挨着,他终于受不了,几乎是气吼吼的,夺门而出。
客厅里于小凤在那儿姿态悠闲地小火吃着火锅。小煤气灶舔着锅底,底料在水里咕嘟着,托盘里摆着肉菜,香气就是这么源源不断输出的。
一双筷子,一只碗,于小凤在锅里这个挑挑那个拣拣,终于涮好一片肉,就着调料,左一下,右一下,蘸得调料雨露均沾,才送到嘴里,细细咀嚼。整个过程,吃得悠然。
“要吃么?”
在成岸喉结起伏咽下第三次口水的时候,于小凤终于抬眼看他。得了这句话,成岸几乎是欢快地奔到厨房取了碗筷,坐下来一通捞,堆得碗里满满的,大嘴张圆了,刚要饕餮,于小凤又要命地问他:“明天让我去吗?”
成岸几乎是委屈的,气急败坏地说道:“嫂子,你能等会儿再问吗?”
于小凤笑了,给他夹菜。
成岸一阵甩腮撩牙,吃个痛快,抹抹嘴,抽支烟,思考半晌:“好。”他说,“嫂子,别让我哥知道,明儿趁安安哪会儿睡着了,我去把她抱来,让你看看。”
“你哥你哥,你哥是个畜生,你就那么怕他?”于小凤把勺子摔在地上,“刚才都是喂狗了!”
成岸也不恼,挠挠头,讪讪地说:“怎么着都是我哥嘛,这矿上的工作还是他帮我找的呢。”他还想说:“我哥说你在外面有相好的,才让我看着你,是你有错在先嘛。”当着她的面,看她那一脸厌恶和冷淡,成岸没说出口。
睡觉前,才想起刚才于小凤夹菜的时候似乎对他笑了的,恍恍惚惚的,嫂子笑起来还是挺好看的,他想。
7
第二天于小凤等到黄昏,才在楼上看见成岸的身影出现,她往楼下奔,成岸刚一开门,她便拽住他的胳膊问:“安安呢?”她扯拽他,“你不是说带安安来吗?”
成岸垂下眼皮,嗫嚅一句:“他们都串通好的,要你再怀了孕,才放你出门。”
于小凤抠住门闩,拼尽全力,喊叫安安。却最终还是被成岸连拉带抱地弄到院子里。于小凤捶打他,撕扯他,质问他:“安安呢,安安呢……”一个女人迸发的母性像是一盏电力丰稔的大灯,罩住成岸。
他说:“对不起,嫂子。”
于小凤如疯如癫,她现在眼里只有安安,她扯拽着成岸,把身上仅有的五百块钱兜头撒去:“谁给你钱你替谁做看门狗,你眼里不是就有钱吗,拿去呀,你这不分好歹的帮凶!”
成岸额头上凸起青色的小疙瘩。五张纸币飘落来,如树叶,着地时却猩红一片,成岸心里一个激荡,大吼了一声:“我就是见钱眼开,行了吧?”说着便翻出口袋,“这是钥匙,你想去哪儿去哪儿。”
撇下于小凤,成岸回房间打游戏去了。
钥匙在地上,泛着残阳的光,于小凤捡起来,握在手里,像握住一个缥缈的希望。那瞬间她有一万种冲动,打开门,逃离樊笼,拔足狂奔。事实上,于小凤只跑到了街上,她两手空空,钱包、银行卡、手机、身份证都被扣着,仅有的几张纸币一半还是上次问秋朵借的……残阳落尽,黄昏消隐,暮色压阵,茫然一片,似乎无数的路从四面八方向她敞开,却又没有一条是属于她的。于小凤怆然欲泪。
她恨不得一步跑到公婆家门口,一脚将门踹开,抱起安安,就此插翅高飞。可她知道,公婆不会给她开门,闹起来,除了会以婚外恋的托词向她泼污水,还会教唆安安说她是脏的。
于小凤去超市买了酒菜,原路返回。
成岸正蹲在走廊下,不时地探着门外,见她进来,有些意外:“你咋不走?”
“怕你打电话给你好大哥,然后一起追踪我。”
“我,我是那样的人?”成岸觉得受到了侮辱,大声疾呼。
成岸在身后捶胸顿足、百口莫辩的样子,于小凤不管,翩然转身去做饭。做好了,才喊他:“还愣着干吗,端碗啊,还让我喂到嘴里?”
成岸还在气鼓鼓的,杵着一张黑脸。
“你不吃我吃,多傻呀,跟肚子过不去。”于小凤盛好饭,摆在面前,“你看你多能耐,拿着钱,看管着囚犯,这囚犯还得伺候你吃。”
“我没给我哥打电话!”成岸愣愣的,还在坚持。
于小凤不搭他这茬,兀自取了酒杯,旋开瓶盖,自斟自饮:“老见你们男的喝酒,醉了就回家找女人发酒疯,今儿我也喝一回,看会不会醉。”
“我没给他打电话!”
于小凤还是没理他。
成岸发起狂来,手机戳到她跟前:“你检查!我没那么不是东西,我说让你走就是让你走!”
于小凤盯着他粗壮的胳膊看了一会儿,抬起脸,泪水滑落,她却笑了,说:“姐信你,吃饭吧,陪我喝几杯,好吗?”一边说一边不经意地用小指将眼泪弹开。
在成岸看来,这个姿势美极了,有一种破碎和绝望中的无所谓。成岸魂魄似被攫住,看她从自己烟盒里拔出一支烟,点燃,抽出一分日薄西山的荒凉感。他忍不住,喊一声:“姐,你不生我气了……”
“我信你,你信我吗?”于小凤总是出其不意,不顺着话茬搭话。
成岸不由得点头:“信你,姐。”
“你真觉得我在外面有相好的,像你哥说的那样?”
成岸挠挠头,还是说了:“原先还将信将疑,后来就不信了。”
“为什么?姐长得不好,别的男的看不上吗?”于小凤喝了一杯,呛住了,一阵咳嗽,她还说笑。
“不是,姐,”他说,“我哥是啥人我还是知道的。”
“那你还替他看着我。”
“我不来看,他那脾气,会饶了你?”成岸也喝杯酒,“姐,你还记得那年冬天不,就你刚结婚那年,我不想上学,跟家里闹翻了,没地方去,来你家,大半夜的,你起来给我煮面、炒菜……从那时我就觉得姐不是坏人。”他说,“可我就不明白,他为啥老打你呢?”他很疑惑。“你可能不知道,他现在在城里又和一个超市的售货员好上了,两个人常在一起有说有笑的,没见他动过手,还有,你没嫁过来之前,他还和一个剧团里的女人闹过恋爱,好得恨不得头割了给她,我都见过的。”
“你的意思是,就我和他八字不合,我活该?”于小凤说着便气愤起来,撩开袖子让成岸检阅,一道一道的旧伤新伤累积,青一块红一块交错,“这都是我活该落的?”
成岸只知道打她,没估计到打的严重性,望着那些伤疤,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窘迫和义愤交织,喉头被噎着,目光灼灼,喊一声:“姐……”
“如果我有错也只是错在没有预判出这个男人的下限,而非什么八字不合、运气不好、智商不够,一个男人婚后犯了错,为何要归结为女人的运气?他就是个浑蛋!不能把对方的浑蛋算作自己的错误。难道我为他操持家务、生儿育女、付出青春和真心,也是错的?”
于小凤气急又道:“他和那些女的只是恋爱,图的是那股热乎劲儿,他怎么会把不是东西的那一面展现出来呢?有本事和他油盐酱醋地过日子试试,要不了多久他就原形毕露!”于小凤心里已失望至极,想起委屈种种,心中不觉一恸,眼泪鼓胀。“不说这了,来喝酒。”
他们就喝酒。
喝多了,话也密了:“最近我老是做噩梦,昨晚梦到在坟地里看死人下葬,又梦到有人要杀我……其实我都无数次梦见那坟地了,是我上小学时学校前的一块坟地,总是梦见自己在里面走不出来,很害怕。”她说,“我小时候晚上睡觉一闭眼都是坟墓,那时候怕得不行,后来慢慢大了才没有了,最近又开始做噩梦。老梦见他要杀我……”
“姐,告诉你一个诡异的事,小时候我夜里去看西瓜,村子相连的地方你知道都是田地,有一条路两边都是密密麻麻的坟,那天夜里我从那经过,为了给自己壮胆,还唱着歌,经过那片坟地的时候,有荧荧的火点,就在那坟头跟前,我心里知道,是鬼火,我定在那里,看着它,那鬼火一跳一跳的,像个悬空的鬼眼,我回过神,猛跑,那鬼火也跟着跑,跑了好几米,才被我甩掉了……跑了很远,一回头,那鬼火还在坟间闪……我就是觉得很诡异,它怎么会跟着我,但是并不害怕,因为我知道,死人才不可怕,可怕的是活人。”他还在开导她,“下次你就不会怕了,是一个心症,说开了就好了。”
她靠近他:“嗯,你说得对,可怕的是活人。”她说,“成岸,我只有你可以说点心里话了,姐有个事,要你帮我,好吗?”她看着他,“你要不帮,姐可能真的就被他杀了……”
她的眼里满是泪水,像是被命运注满的酒杯,眼泪颤巍巍的,似溢非溢。看她那悲伤又平静的样子,他抽了一支烟,极小心地俯身,为她倒一杯酒,隔着酒杯,成岸看她许久,终于说:“好,姐,你说出来,让我想想。”
8
他们的计划第一步就落了空。
侯连坡回家两次,折磨了她两回,第一次趁他睡着,她翻找他钱包,他没带身份证,第二次带了,于小凤刚要拿出来,却一转身,不经意中瞥了一眼,他正坐起盯着她,终于抓了她现行似的,还笑着。于小凤心里“咯噔”一下,但听侯连坡暴喝一声,他以为她在翻查他手机。
身份证掉在地上,于小凤醒转过来,慌忙去捡。整个人却被对方一脚踢开,“你想干啥,他妈敢动老子东西!”然后循例的,是一阵拳脚。于小凤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她时常纳闷,怎么这人打起她来,她常有一种被围殴的感觉,这个人,能有多大的仇恨,竟然拳脚并用,身手勇猛,一下子仿佛好几个人附体,打得如此密集。暴力成了他对她惯性的表达方式。
于小凤嘴角流着血,却笑了。像是寒冬里,贴着寒冷地面挣出的一朵野花。这笑重新触发他的盛怒,侯连坡挫败地发现,他始终征服不了她。就像那风也好雪也好,始终摧折不了那坚韧的野花。
那只有继续打,甚至成了一种变态的无奈。
他打的每一下,成岸在楼下都听到了。当天晚上,于小凤顶着一身新伤,就像顶着皇冠的女王,从容寂静地做饭收拾屋子,每个动作里都透着丰盛的悲壮。她现在的每一处伤,都只会加重成岸心里同情的砝码,她想,自己这样是否也是另一种无耻呢,可此外她又有什么办法?终于是成岸忍不住,咀嚼着饭菜,试探着,小心地问:“姐,你没事吧?”
她把双耳瓶里的干花择出去,笑笑:“没事,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成岸喉结“咕咚”一声,这个刚长成人的少年,忽然“哇”的一声哭了。
这却完全出乎她的预料,于小凤不再冷静,慌了一瞬,刚回过神来,成岸就一把抱住她,喊她:“姐,你命太苦了……我……”他结结巴巴,抱得她那样紧,仿佛该受到安慰的是他。于小凤站在那儿,任他拦腰抱着,风吹过来,头发乱了,心也乱了。
她想,可能坏了,这个傻小子啊,她只是想方设法利用他的同情,现在却发现,他不单是同情了。于小凤要笑,却落了泪,她想想自己,想想安安,咬咬牙,心说,弟弟,对不住了。
侯连坡的身份证还是被她弄到手了。
他和侯连坡眉眼那么像,于小凤让他穿着侯的衣裳,脸上搽了点古铜色粉底,显得老成些,然后让他去派出所户籍科,说自己的身份证丢了,加急补办一张。一个月后,一张侯连坡的新身份证就下来了。
隔了几天,故技重演,于小凤稍后也拿到了自己的新身份证。第一时间拿着身份证去银行挂失了银行卡,按照要求,七天后拿着挂失单重新补卡重置密码,工作人员告知了钱数,六万,一分没少,可于小凤还是把新卡插在ATM机上,清楚读取了上面的数字,才吁一口气。这些钱是她在南方打工挣下的,现在却成了她通向自由的坚实保证。
她取了三万八,剩下的两万多,要留作她自由之后找到工作之前的生活开支。所有的事情她都谋虑好了,就看成岸是否愿意成全。
于小凤买了手机,预定好去广州的车票,还和以前打工时最好的姐妹联系上了,姐妹嫁到东莞一个镇子上,答应她可以先到她那里落脚。一切计划好了,于小凤买了酒肉,回家。酒肉是买给成岸酬报他的。
她刚一打开门,却发现,坏了!——侯连坡正坐在院子中喝着茶抽着烟。那一刻,她脑子里闪过无数念头,成岸告密了?还是侯连坡发现了什么?他到底知道多少?于小凤一下子头都大了,看来侯连坡暗中请秋朵监视她是真的,于小凤恨恨的,却只好佯装镇定,抱着一兜子肉菜,只顾走路,不看他。
侯连坡坐在那儿,歪着头,眯着眼,斜视着于小凤:“挺有能耐的啊!”
于小凤不吭,暂时还摸不清他底下是什么内容。
“来说说,你是怎么忽悠了成岸这傻小子的?”他明显带着点醉意,“钥匙是偷的还是他给你的?”
于小凤心里吁一口气,还好还好,看来他并不知她的计划。
“我跟他睡了,骗了门上的钥匙,你信吗?”于小凤回击,“要不要我帮你嚷嚷出去,让街上的人都知道?”
“嘿,找抽是吧?”侯连坡要站起来落实行动,却晃晃悠悠的,又坐下了,“也不照镜子看看你那样,长得松肩塌胯的,哪个男的会看上你?”
“看不上我那就不过啊,有本事离了去娶好的,谁他妈连个离婚都不敢提,能不能像个站着尿尿的?”
“离婚?想瞎眼你,老子没那么便宜了你。”
于小凤把肉菜抛掷过去:“那就闭上你那臭嘴,我不该被你说一句,你没有权利!你凭啥看不上我,要真有出息你跟外面世界争去,告诉你,你也就是能打个女人,也就他妈这点儿出息,呸!”
于小凤说完进了厨房,再出来手里多了把刀:“来吧,不是要打我吗,来呀,大不了都不活了!”
吼出来了,于小凤反而彻底放松了,觉得真痛快啊。刀锋上的光芒一跳一跳的,逼近了,侯连坡眼神开始慌乱,身子也往后退,却局限于躺椅里,头向后勾着,虚张声势地喝道:“你想干什么,你反了天了!”却舌头哆嗦。
于小凤觉得真可笑,就是这样一个腌臜的男人,利用这世界的男性权利,利用固有的婚姻制度,一次次占有她、压榨她、打击她、侮辱她……甩一点钱养家,就以为做了很大贡献,还觉得自己是她的“天”!
于小凤刚被他打的时候,还以为是自己做得不好,还在手机上查过,数据显示:全国2.7亿个家庭中,有30%的已婚妇女曾遭受家暴,16%的女性承认被家暴,每年多起致死事件……那时候还安慰自己,看呀,那么多女人,各种职业,不单我一个,不都是这样忍着、熬着、过着吗?现在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真觉得荒谬,荒谬到想笑。
他们正争吵胶着中,门被推开,成岸下班了。
“你钥匙呢?”侯连坡越过于小凤,既是向成岸发难,也是和他联盟。
成岸显然应付不来这种局面,结结巴巴地说:“我,我……钥匙丢了,嗯,丢了,哥……”
“丢了你这手上是什么?”
成岸对视着手上的钥匙,就又愣住了,不知怎么圆说。
“到这时候,还替她说话?”
成岸回头看看她,于小凤眼睛不经意眨了下,似在提示什么,成岸吞吞吐吐地说:“嫂子那天做了一桌子菜,一个劲劝我喝酒,后来就把我灌醉了,我在这沙发上一歪睡了过去,可能她就趁那会儿偷了钥匙,另配了一把……”
于小凤故作懊丧顿足,打断成岸:“你好没良心,是谁要酒要菜的?最后一点钱都让你糟蹋了,早知道不如喂狗……”
“闭嘴!”侯连坡从椅子里拔出来一直在后退,退到走廊尽头,摸着堆在那里的建筑钢管,隔着于小凤扔给成岸,忽然断喝:“兄弟,给我打,照死里打,出了事哥担着!”
成岸没接住,钢管落在水泥地上,滚落一地声响。侯连坡很不满:“动手啊,还愣着干什么?”
成岸摸起地上的钢管,眼神很是躲闪,于小凤却抢先一步,转身挥刀朝成岸砍去,那一刀却是虚的,成岸本能以钢管去挡,二人交接之际,只听得于小凤迅速低语一句:“弟,求你了,打我呀!”
成岸看看侯连坡通红的双眼,想想于小凤的计划,一咬牙,跳起来,拎起钢管,划出一道风声,砸在于小凤后腰上。
于小凤应声倒地,然后,侯连坡也围攻过来,以求合击。成岸又高高举起钢管,大干一番的样子,阻止了侯连坡:“哥,你一边歇着,让我来替你出气,叫你偷我钥匙,还偷不偷了……”成岸一下下打在她身上,于小凤破口大骂,甚至在绝望中,把手里的刀子向成岸掷去。
侯连坡终于满意,摆摆手,说:“就得这样,让她长长记性。”拍拍成岸的肩膀,“以后钥匙收好喽。”示意他把于小凤弄到楼上。于小凤还骂骂咧咧的,成岸于是像是拎一堆破烂似的拽着于小凤往楼上去。
到了楼上,甫一关门,两人便不约而同地拥抱对方,得胜的激动、隐秘的战栗、安慰和歉意,哭了,又笑。每个动作都无声,却很茂盛。耳听得侯连坡脚步声歪歪斜斜地往楼上来了,他要在性上展开新一轮的攻击。
于小凤推他:“快走。”
“不行,姐,他还要来折磨你。”
“你走,姐不怕他。”
“可我心疼……”
于小凤心中怦然一动。他抛出了一根同情之绳,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快速抓住,并且利用:“你愿意答应姐吗?”为了给自己一个台阶下,她只好附加一句:“没事,你再想想也行,毕竟是违法的……”但她接着就从内衣里掏出一沓钱,递给他,“姐就这些家底,都是婚前存下的,你答不答应后边再说,这些钱你先拿去花,我看你手机都坏了……”
钱是三万五,厚厚的一摞,在她手掌上颤颤巍巍的,成岸直直地看着。他要打游戏,要抽烟,要玩,煤矿保卫处的工资只有两千……侯连坡上楼来了,于小凤推他一把,往外撵他,同时把钱塞过去,终于,看他把钱鼓鼓囊囊装进怀里,下楼去了。于小凤松一口气,心说,也好,这样对他总算不那么亏欠了。
9
侯连坡推开门,抽下皮带,甩了一下,啪,像凌空炸开的烟花。可他刚要抡过去,灯被她摁亮了,她躺在床上,一丝不挂。
于小凤裸身迎向他,她指着自己的肚子,冷冷地看他:“有本事朝这儿打。”腹部在晕黄的灯光下,微微凸起,像保卫的最后一块高地。
侯连坡擦擦眼,她肚子上除了剖宫产留下的疤痕之外也别无他物。“又给老子演哪出?”
于小凤裸着身子,挂着一丝冷笑。侯连坡再看看她肚子,似有所悟:“怀啦?”
于小凤不吭。从枕边甩给他一个东西,是一盒验孕棒,用过的那根上面两道红线,侯连坡趴在一边对着盒子上的说明图对比半天,然后再疑惑地看看她。“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最近常避着老子偷吃避孕药,这他妈怎么怀的?”
于小凤霍然起身,取个纸杯,去卧室卫生间方便,排尿声哗哗然,而后端着半杯尿液,蹾在他跟前,撕开一支验孕棒,插进去,慢慢两道红色浮现。“这是早上测的,刚我为什么出门买肉买菜,知道了吧?”她说,“这回信了?”
早上测的最准,可即便刚才不是清晨第一次尿液,也是两道红,这下确定是怀孕了。他再比对了一番,终于确信。但嘴上还不饶恕:“哪次都是这样,自己憋着,咋不早说!”
“你问了吗?”
“还犟嘴。”他扬起巴掌,虚张声势,手掌最后抚摸在她肚皮上,嘿嘿笑了。于小凤推开他,他也不恼了。“什么时候去医院做下孕检?”
“再过半个月。”她说,“现在还小,检查不出什么。”
“别啰唆,老子说了算,后天我开车接你去。”
“这你想让医生看见?”她指着身上青红的瘀血和瘢痕,都是拳脚下的作品。侯连坡不吭声了。
于小凤背着他睡下。侯连坡知道她又在那儿哭,烦死了,他晃着身子下楼去了。
他哪儿知道,她蒙着头在被子底下笑。
那杯用来验孕的尿液不是她的。
在她的邀约下,前几天新婚怀孕的弟妹来家里找她玩,她招待得周到至极,一直到下午,还不放弟媳回去,拉着她似乎有说不完的话,还不停地让她喝茶吃水果。中间弟妹去了一次卫生间,刚进去没多久,她就在外面喊:“唉,忘了告诉你了妹妹,水管坏了,回来让你哥修,没事,不用冲了,都是自家人,别见外。”
她早把水管阀门关掉,在蹲便池排污孔下面埋进去一个小塑料瓶。
10
时近年关,大街小巷洋溢着逐日高涨的喜庆气氛。
利用成岸陪她去孕检的那天,她得以大大方方出门,秋朵还从店门口急忙跑过来招呼她呢:“小凤,去哪儿呀?”
“孕检。”她说得不动声色。
“哟,又怀上啦,啥时候的事,真是恭喜妹妹……”她还在身后说个不停,于小凤撇开她,跨上摩托车离开。
他们要去民政部门办离婚。
同样的红色小本,同样的一式两份,三年前结婚的一切都还历历在目,三年后无非是“结婚证”替换成了“离婚证”。于小凤想把这三年多当成一个噩梦,可现实里每一天都那么煎熬,梦醒了,青春老去,疼痛长存。
在填写《离婚协议书》时,经办人还问她:“你确定只要孩子,其他任何财产都不要吗?”于小凤肯定地点点头,看看身边冒充丈夫的成岸,一时百感交集,几欲涕泣。经办员说:“你想好了,离了婚一个女人带着孩子,生活可没那么好过。”
“至少没人再打我,”她说,“过得安心。”
出了门,已是黄昏,于小凤问成岸:“你会后悔吗?”
成岸很久没吭声,最后才说:“姐,那我以后就见不到你了,是吗?”夕阳落在他眼睛里,红红的。
于小凤替他捏掉羽绒服上的绒毛:“放心,姐再挣了钱,攒着,帮弟弟娶媳妇……”
话未说完,成岸便打断:“我眼里就认钱?”说着,眼更红了。
于小凤敷衍不成,看着成岸,心中一恸,她和他,白雪和烈火,不能交汇,没有结果。她发现她说出什么都不如缄默,她本想着离了婚,她不再是侯家的女人,她可以用身体报偿他的用心,可她此时真觉得无耻,她终究什么也不能给他……长街向晚,北风浩漫,于小凤膝头一弯,向成岸跪下,她说出这辈子最悲哀的语言:“谢谢你,成岸,对不起……”
成岸转过脸,不接受她的感谢和致歉,吼道:“你去取票,在车站等我。”然后跨上摩托车,头也不回,绝尘而去。
取好票,于小凤买了杯热豆浆,蜷缩着,靠在商家门前的角落,然后给幸福的秋朵发短信:问问你男人上月去沐足城干啥去了?然后把过年时从侯连坡手机里看到的约秋朵男人一起去喝花酒的信息拍照图片发给她。这是她替侯连坡做眼线监视她告密的代价。她要她知道,谁也不敢确定自己一直能站在好运气的树荫下,太阳在移动,也许一转身,就被烈日灼伤。
发完短信,于小凤抠出手机卡,折断扔了。她想,以后这个地方,她应该不会和谁联系了吧。
喝完豆浆,暖和了一些,她坐到火车站广场离路口最近的地方,等成岸。这时候,她想安安肯定睡着了,不知道成岸的谎言能否将安安爷爷奶奶骗住,他会说城里今儿在广场上放烟花,我哥叫我来带安安去看呢。安安睡着的样子浮现在她眼前:长长的睫毛,笼起淡淡的眼帘,小鼻子嘟嘟着,拉着细小的鼾……忽然,轰的一下,市政广场那边放起了烟花,那样集中而浩大的烟花,让她蓦地想起那天趴在琴行跟前听见的琴声,不同的是,这琴声太过繁华。于小凤也随着人们仰脸观看,似乎这全部的烟花都是放给她一个人的。她想,成岸你要快来。她要抱着安安也看看。
烟花将尽,她转身去看,依稀有摩托车轰鸣着来了,随着车越来越近,于小凤心口咚咚跳着,她抱紧包裹,好像随时拔腿要逃,他们俩是那么相像,稀薄的夜幕下,她一时分不清开车赶来的是成岸还是侯连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