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师范大学南方古村镇保护与研究中心,江西 南昌 330022)
关于历史环境的界定,中外学者众说法莫衷一是,但大同小异,较具代表性的是有特定历史意义的城乡建成区与由特定地景要素构成的城乡历史空间[1]。除了建成遗产,历史环境还包括环境中的文化空间及整体氛围。“再生”指历史环境的自然修复或人工后续替代修复,现多指在保存-修复-改建之后的功能或意义再生:可以是原有功能延续或后续功能更替,可以是记忆或意义的再现;再现是一种可持续发展的规划设计方法[2]。城乡历史环境要素赋存空间形态有别。在城市发展过程中,城市历史环境多以斑点、断线或孤岛形式展现,乡村历史环境在即将城镇化前多数成片独立存在。
城乡历史环境呈现形态反映了城乡新旧要素的更替时序。在传统特色渐失的危机背景下,保护呼声日高,实际行动此起彼伏。在政府相关机构、高校、研究院所及古建公司等相关机构的协同努力下,保护成效显著,历经单方面的立章建制保护、有机更新式的改造,到再生功能的转换;但再生工程成功速度远赶不上历史环境消失的速度。在已完成的再生工程当中,不同团队完成效果参差不齐。再生方法、技术和再生时空转换的不同选择,决定了历史环境再生的不同效果。
历史环境的发展有其自身规律,不只体现人的改造意识。历史环境兼具历史的真实性和环境的完整性。不同学科或学人对真实性和完整性关注范围不同,历史学界看重历史文献,也重视历史田野现场,关注宏观空间尺度,比如聚落的选址、人口的移动和村落的发展;也关注建筑小品,比如墓碑、碑刻、牌匾、房屋题刻,从文字中寻找聚落历史故事的蛛丝马迹。大时空尺度的历史环境再现是宏大的叙事过程,但限于专业所困,对历史环境中建成遗产的意义挖掘不够。历史地理学者从地方感、场景、景观、场景中人的活动空间入手,倾向于建筑周围历史环境的文化空间;也关注建筑物的象征意义和文化意义的扩散,关注宏观地风水理念及微观层面的邻里关系。建筑学者主要关注历史环境中建筑的外在形制及内在空间布局。当然,学科分类是随研究深入而渐次成形的,不同专业背景的学者需打通学科空间围墙,实现融会贯通。而融会贯通的前提是历史环境的真实性、完整性,其真实性是再生基础,完整性是不同时段识别与对话的基础,以有形与无形方式呈现。
历史环境中稳定的有形建筑和无形文化空间是长期累积形成的,部分元素当前仍在发挥作用,一般来讲,其形式与功能构筑的氛围是和谐的,少有突兀元素。在和谐场景里,建筑要素所用材料是统一的,材料组合结构是渐进过渡的,形神搭配合理。对祖先与自然的敬畏由来已久,在人类改造自然能力有限的时段里,人地和谐是不自觉的行为;在人定胜天思想的笼罩下,该信仰仍在坚守,不过本质发生了变化。先有无限度地向自然索取,自然界相应作出反馈,继而转向人地关系和谐取向。这在历史环境主体——建成遗产的更替中得到淋漓尽致的体现,而主导这一过程的是匠师。敬畏人地关系和谐稳定,过去建筑师如此做,后续营建工匠同样如此。虽然建造师营建地位没有得到充分重视,但营建工匠的这种营建习俗与仪式一直在延续,在空荡荡的环境里面,文化空间的意义内容距真实性更近。
历史的真实性还体现在对历史环境传统的继承方面。众所周知,“传统”是历史环境发展中较为稳定的要素,在不同的历史环境中,传统的保有和继承的程度有所不同,但传统要素是历史场景中重要节点的再现。在新型城镇化的推动下,历史环境中的传统要素正逐渐消亡,坚守传统再造的是传统工匠和古建修缮师。当前,传统工匠已退守乡镇,只有在大型古建修复之时,才可能重现于城。城市古建复原被学院派的设计师所主导,但在具体施工时,传统工匠仍是中坚。
20世纪的中国城市建筑先后历经西风渐进、中国固有之形式、民族传统创新、改革创作繁荣4个阶段[3]。以建成遗产为核心的历史环境,历经时代的洗礼和环境中人的不断改造,已经难以精准断代,不能说此建筑属哪个朝代或某个朝代的哪个片段,而是集合了多个时代特征。历史环境中的建成遗产受近代西风东渐影响,出现较为复杂的转变。代表经济发展风向标的开放城市建成遗产成为其他城市效仿的对象,国外建筑师设计的城市地标建筑及宗教建筑成为新的历史环境中的中心。特别是现当代的元素的持续更换,传统要素逐渐减退。比如陆上丝绸之路的文献很多,遗存实物相对分散,要复原完整的丝路画面,需要线条的文献和点状的遗存相印证。
复原历史环境不能因袭一时一物,而应全盘考虑,特别是历史惯常环境。域外建筑师复原历史环境时,往往忽略这个惯常环境。建筑旅游是离开惯常环境,去目的地体验异域建筑风情,没有长时间的观察,很难把握建筑及周边环境真谛。复原核心建筑,见物不见氛围,也难以达到预期再生效果。
不同时期的历史场景,其复原程度不同。时段越是接近当前,完整的复原越成为可能。历史环境的情景再现,应是原汁原味、全要素的展现,由片段缀合而成的场景不能全面反映其诸多价值的全貌。一般地,在保护历史现场时,往往片面强调历史环境中诸物质要素,轻视外在的非物质环境或氛围。与其等待建成遗产的自然坍塌或遗落荒废,更应主动作为,实现二度开花。除了少量样本留存的需要,历史环境更多是实现功能的再转换。样本的留存是因该类历史环境出现濒危状态,需特殊保护,在发展旅游中实现教育和警示功能。具有纪念意义的历史环境,再生多数是延续原有功能,这种价值与功能在旅游及展示中被放大。
随着社会的发展,历史环境原有建设初衷已不复存在,需转向新时代新功能,寻求新意义,比如农业历史环境、工业历史环境、商业历史街区的新功能再生。还有因影视旅游和历史主题公园发展之需,更为宏大的历史环境场景得以重现,而这种呈现往往先是建成遗产以凝固场景再现,生活场景为动态情景不断追加,进而完成时空穿越和梦回历史的初衷,西安汉唐历史环境、秦陵溯源漫游就是生动体现。
历史环境中发生的事件也值得关注,这部分故事以往被学人所忽视,也即口述所得材料。在不重视营建工匠的古代中国,能流传下来的营建故事少之又少。在主流历史学研究中,建筑营建活动也未受到应有的重视。史学家重视有字文献,对建筑实体本身营建关注不多,对不同地域营建工匠的交流记录的研究就更少了。
历史环境的复原基础有基于当前残存遗址的修复和基于文献资料的情景再现两种情形,主要偏实体层面。而历史环境的再生要求不限于物质层面,还有非物质层面的技艺、民俗、氛围等,也有环境功能在再生前后的对接。
发古之幽思、慎终追远是人之常情,在快节奏的生活中,人们也不免要驻足静思,思考人类发展如何走下去,方向在何处。历史环境的再生有别于文物修复,文物更多强调它的教育、展示价值,历史环境则更多强调其体验性、与古今现场对话功能。在高楼林立、柏油连接的现代化城镇中,遗产休憩地存在是必要的,虽然有些已经出现危机,但经过适度修缮,依然可用、可实现现代功能。
历史环境中存在人类优秀的建筑遗产,集中反映了其科学、艺术、美学、历史价值,是后人继续向前发展的重要参照节点。只有站在更高质量的基点上,新的历史环境才能不断出现,人类居住环境才能不断提质更新。
从近些年中国建成环境来看,其建筑材料和设计技术方法更为先进,但精品不多。于是,人们产生了复古思潮,历史主义建筑的回归成为趋势,建设具有中国特色的建筑成为时代呼声。当前以新建筑为中心的建筑环境,在生态文明和绿水青山的感召下,回到绿色节能之路。值得注意的是,城市历史记忆和乡村乡愁也可在历史环境里体现,借助高科技创意手段,比如,AR、VR、MR技术,可再现历史环境。
当前,破旧建新之风盛行,既隔断了城乡建成遗产的文化脉络,也造成不必要的浪费,推倒重来,建设成本必然增加,若不可再生的文化遗产消亡了,将成为永久的痛。没有继承的发展,容易迷失方向。只有在不断扬弃中慎重创造,才能实现时代价值和精神的延伸。
实现历史环境的再生,基础是材料,材料可是文献材料,也可是遗存材料,这是“器”的层面。文献材料主要集中在隋唐之后,特别是明清时期;遗存材料贯穿于整个人类历史。材料的选用离不开匠师的指导,这是“术”的活用。
营建技术是支撑再生的隐形手法。宋代之后,营造技艺得到官方系统总结,为深入复原后续时段历史环境提供了规范指引。在当前的复原生境中,传统营造技艺呈现区域多样性,掌握该项技艺多为当地工匠,仍延续师徒传承,因未受专业教育,系统性的总结不够,出现后续工匠的接替乏人,面临人亡艺绝的境地。而主导此项工作的学院派设计师或建筑师追求创新和程序化的设计,与传统工匠交流不够,缺乏传统建筑修缮或改造细节实践经验,增加了历史环境再生难度及其真实性的展示。
如果说材料及营造技艺是历史环境再生的点线要素,那么历史环境的多重空间是再生的面上骨架。多重空间有具体宏观的原有选址、中观的场景布置、微观的内部间架结构,更为宏观的是抽象的历史环境等级体系。等级社会一定留下与之匹配的等级历史环境,等级除了制度化的保证,还有人们的自觉选择,回看以往这种等级化的秩序,更多的是通过现存符号化的东西来确认、强化。而串联多重空间的载体是人们的文化空间,更多地体现在非遗当中。在建成遗产风格趋同的年代,非遗场景成为特色识别的依据。而且非遗场景的再生在一定程度上加速了历史环境更新换代,需要再生工作团队融入其间,成为历史环境中的一员,长时间地体验历时生活场景,如此再生结果阶段性将拉长,再生之后的体验可能是真实的,再生之后的再生才能较易实现。
当然,历史环境再生还有其他基础,比如政策、资金、市场等,每一个历史环境的再生需要不同基础的组合,不同的组合决定了历史环境再生的效果。实现古今对话和建成遗产功能的转换,除了完成基础性的场景再现,还应该在功能上实现与现代对接,这就需要在时间和空间方面实现对接与转换。
时间转换一般求助该建筑营建相关史料、近期测绘图纸、地下考古挖掘所得、区域日常生活史以及相关的营建民俗活动承续仪式过程记录。这些依据在不同的历史环境复原中有程度不同的表现,有些材料的时间连续性较好;有些可能出现时段断裂,以宋元以前时段居多;各类型材料累积的厚薄程度也有较大差异,决定了历史环境时间轴线复原程度。
当前,历史环境中的建筑形式以及有建筑形式缀合或连成街区或巷道再生为主,建筑、街区或巷道主要是明清民国时期的,也有少量民国时期的。单体建筑一般是具有象征性和纪念意义的,它是历史环境中地标式的建筑物,其功能的再生相对得到优先考虑,比如南昌滕王阁,历经多次复建,矗立至今,为赣江边地标性建筑,千古名篇《滕王阁序》强化了它存在的必要性。
不同存在形式的历史环境其转换方式不一样。在遗存的复原方面,应该坚持修旧如旧原则,原则之标准如何把握,因参考物而定,遗存保有度、当前修复技术及未来功能所需综合决定了遗存的复原程度。一般地,城市街区在旧城复兴中改造成步行商业街(图1),乡镇原来的商业古街现已失去了重振的条件,大多是尽可能地复原开发旅游(图2)。至于大历史环境,关注的是宏观场景,这方面再生案例较少,但现实设计中的山水城乡幕景可为历史环境复原提供当代宏大的叙事背景。
图1 南昌万寿宫街区复原规划(来源:http//www.ncwsg.com)
图2 铅山河口古街(来源:作者自摄)
再生的时段有长中短之分,一般基于近期的短时段历史环境的再生较易实现,如宗教建筑的修缮、城市历史街区的改建和乡村风貌的维持等。中时段可指一个长时段过程中的中间环节,比如魏晋隋唐介于先秦秦汉与宋元明清,也可指200~300年时间里历史环境,相当于3~4代人的历经时间。这个时段具有承上启下的作用。长时段应该是300年以上,这个时间再生的难度较大,只有选取一些中心文化区,才能实现功能的再生,比如西安之于汉唐、北京之于明清。
时段的再生转换,首先应考虑材料,材料在每个时段都有不同程度的更替;同样一座建筑遗产可能有几个时代的修缮记录,当前通常的做法是在此基础的继续修缮,打上地方印记。其次是营造技艺,技艺有官民之分,官式建筑有专业工匠,又有法式约定,规格较为统一,其再生过程较为容易。民居则是自选材料、自行设计、自行建造,较少受官方约束,选择灵活,具有地域特色,也印有时间烙印。一些多次历史重大事件发生地也成为再生的对象,需要足够真实的历史信息和相对稳定的建筑遗产。历史环境再生的时间转换过程可与历史剧的片段切换相类似,但转换过程是渐进的,是在真实性的基础上进行的。在不同时段里,当地人的对话和外地人对当地的体验也是历史环境再生应该考虑的问题,这也是历史环境时间转换的重要参考;方言的渐变历程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历史环境的更替过程。
当前,历史环境再生空间尺度局限在具体的点上,还没有上升到线或面上。我国地域广阔,区域民居风格特色明显,要制定一个统一的技术指导规范,耗时可能较长。但大一统的制度的优越性又可同步推进,关键是要有牵头机构,住建部牵头初步做成了全国传统村落和传统民居的采集数据库,并出版了传统营造技艺的书籍,给历史环境再生之路探索以启示。
一般的,历史环境中的建筑材料和营造技艺具有地域性,但受移民或外地改造团队的介入,会形成新的地域特色。地域特色之间能否实现空间的对接与转换,成为当前历史环境再生一个重要问题。转换涉及多重空间,主要有宏观、中观、微观,越是宏观的转换越是相对容易一些,宏观尺度的转换可以模糊处理。历史环境再生空间的中观、宏观层面,涉及面大,改造成本较高,一般不易实现,但从空间转换方面来说,较易实现,因为宏观的历史环境,其差异性在减少,共同点在增多。当前围绕具体建成遗产及由建成遗产组成的街区再生而展开,转换其地域特色为纽带。以微观建筑分析为依据,综合建筑遗产诸多影响因素来做文化区划已有部分探索,主要涉及历史环境的中、宏观方面。
再回到历史环境的空间转换,制定不同空间的技术性规范势在必行。首先应有全国性的引导准则,由此扩展成地方多样的规范。有了这个基础,就要在尺度上下功夫,宏观的历史环境、历史环境中的建成遗产及附属物体、建成遗产的文化空间等环境空间,其再生过程表现不一。每种空间均有其空间转换的方法。吴良镛提出人居环境理论,将建筑景观城市(聚落)规划三者统一起来,在巨系统内实现三者空间无缝对接[4]。王昀对聚落空间结构的多重空间做了详细梳理,从中心、场、领域3个方面突破,完成聚落或城市尺度到建筑尺度空间转换,并对聚落空间和建筑空间跨界融合进行了尝试,为历史环境再生中的空间转换提供了思路[5]。同一技术是否在同地不同空间尺度可以统一应用,不同空间尺度的技术是否能在同级空间不同区域可以参考应用,以及不同级不同空间尺度的再生技术是否可以打通等等,都是需要重点解决的问题,得有个初步的框架(图3)。
图3 历史环境再生的时空转换框架图(来源:作者自绘)
历史环境再生的时空转换并不是单方面的,有时是在二者互动过程中完成的。如果说时间是剧本、空间是舞台,那么历史环境的再生就是一部穿越时空的情景再现大片,是由若干建筑遗产事件组成,还有与之相适应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如何在时空互动中实现历史环境的再生,历史场所与遗产事件是支撑。建筑既可以图像呈现,也可以语言呈现。历史环境实现互动可参照文学叙事结构和影视剧本中的时空转换。叙事方式在时间上有顺叙、倒叙、插叙之分,在空间结构上有线性、并置、拼贴之分,将时空对应起来就有多种叙事时空互动方式。
在不重视工匠的时代,无形中丢失了建筑及其环境营建过程的人和事。今天,开始重视口述建筑史,建成遗产强调见人、见物、见事,这样就部分消解了后续学者对当代所营建的历史环境的过分解读、诠释,实现历史环境的再生、复生、混生就相对容易一些。
而历史环境中时空互动的主角为人,后时段对前世段或当前环境材料的修复以及对过往历史氛围的再现,都是基于当前人的现实需要,特别是为当代环境功能转换的可行性而进行设置。不同时段人的互动,又为历史环境再生路径的探讨提供了参照,特别是物质与非物质的现实基础与时空转换思路。
历史环境的再生一般依赖景观-场景-环境-氛围的路径,虚实贯穿其中,空间上由小尺度到更大尺度,可依次进行,也可实时进行,每个尺度再生的速度有很大的不同。其再生依托基质时段长短不一。比如,遗产景观的功能再生用时相对短一些,再生成本较低一些,由此成为再生主体,其效果检验无须太长的时间;而环境氛围是长期形成的,重塑则需较长的时间,其后的验证也要很长时间。基于再生基础和时空二维约束,历史环境再生之“道”就有了可能,从历史环境氛围入手,可能更容易成“势”。
基于场所理论的历史环境再生会产生路径的依赖[6]。场所依赖2个条件:空间、活动,不区分场所环境中的空间大小等级,更强调场所意义,挖掘场所精神。其路径更多的是对该场所的感知,叠加原有的认知,最终确定技术方案。历史环境再生之后,当地居民新的认同和归属感是检验再生效果的主要依据,相应会产生新的场所精神。如此形成一个再生路径依赖的闭循环:感知→认同→保护→复原→再生→归属→新感知。
信息技术的发展为历史环境再生提供了方法。比如,3S集成技术在建成遗产保护领域的应用中,“势”面初显[7]。实际上,历史环境不必全部再生,但是可通过信息技术达成全息时空再现,也可选取部分片段满足人们所需的历史场景。加上可能的再生标准或规范,运用虚拟现实技术,依托BIM手段,为不同地域历史环境再生之道的比较与转换提供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