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月
1
他听见身体里的湿气渐渐沉下,三月了
一些骨骼即将晴朗起来
但他沉溺,在词语的幽邃回响之中
等待撞钟的瞬间——他
听见水声似乎渐渐变暗,变得松散
所有的三角形都垮了下来
为什么,舌上的九孔仍微微颤抖
如此嶙峋地呜咽着?像父亲吹奏的陶埙
一声声,把他层层解开
解下茱萸、白苹以及潮湿的四川口音
还有什么能够解下呢?
——整个三月,他听见一团江雾
飞行在矮矮的纸面上
2
我,黑色毛发的两足动物
从春天的旋梯拾级而下,下到河的底部
(太沉重了,我们疲倦的容器
曾经那么的轻,可以轻易地从花枝涌出,看着
盐粒从玻璃深处纷纷滚动而来)
看吧,这里已死去的、过去的人类如鸟雀般
乱作一团,被河水任意揉捏着形体——
有时是童年玩伴,模糊的平行射线
有时是外公,因痛苦而颤抖着的锐角三角形
有时是擦肩的路人,不断明灭变换的圆
他们沉默,缓缓地走近我,似乎
按捺着我们所不可知的秘密
快醒来吧,窗外的麻柳树
正平稳地燃烧着。三月了
3
夜里我经过一个老人,他盘坐
在青石上拉奏二胡,多么慢啊,又多么
干澀,他的弓子用七十岁的速度
在两根弦上来回擦拭着水面,我们对视
并且同时滑出了身体,倾听着言语之所不能
听啊,潮湿的黑暗在扩大,一些涟漪
在变形,他揉弦的手开始暗暗激动起来
从二〇一八年三月的夜晚渐渐
往上:棺木里的女人逐渐丰润如青枝
他们的孩子还没有离开长沙
他的老母亲还在家中等待
他刚学会减法
他越拉越高
我们从各自的高空上一起落了下来
4
终于在清明之前,我和雨
达成了和解——它歇下,从此不再日复一日地
从屋里降落,晃动我晦暗的镜子
从此不再彻夜抚弄《梁祝》
但那些浪漫主义的幽灵如蝶影般轻轻
掠过我的嗜睡症,让一条小径
从梦的另一岸伸展过来:这里杏花
匝地,芳草萋萋,我站在深深的林莽之中
饮下一条古老的流水
圆形叙事学
是的,是时候了
雨后的夜晚如此潮湿,我看见松针
像是祷告,在气流里震颤,我的指尖随之摆动
在灯中滑向下一行诗句——
“身体的孤寂,空旷得能盛下好几具身体”
黑暗。隧洞中,我们如雕塑一般静坐
倾听速度如何砍下我们的脑袋
我闻到——
疲惫在车厢内徘徊不定,乘客
像劣质烟草般,燃烧。
接着黑暗再次捕捉我们,这恍惚的瞬间
我们以心跳应答,因为谁在惯性中张口
谁就将永远失去声音
燃烧过后,我们重新从夜晚醒来。情欲
让我们学会创造物象,比如:暮春时湿润的井
热水壶中烧开的闪电,重山上红透的虞美人
我们的花瓣紧贴,并且彼此索取
黑暗中,她的眼神如磁针般,精准地
读写我的指纹——那里,刻录了她欲知的一切秘密
“抱紧我,再紧一点”,我们轻如无物
像风。雨后的夜晚如此潮湿,我看见了松针
是的,是时候了
回乡偶书
1
你坚持用眼睛写作,写关于刺桐和铁树生长的日记
或者关于每一朵喇叭花被演奏的手札
但雾里你写不出凋谢,或者故屋的发声,你说:
记忆是沉默的声部,它的声音远胜一切不可言说的比喻
2
你的脚掌紧贴昨日空寂的王国
一页蝴蝶如纸片翩翩坠入池中
3
你说你总是在夏天梦见秋天,却无人听取你的梦事
你说你在梦中转弯,并撞见了一面叶子
似乎昨日折下的那枝
你说荷花纷纷出水,但你的身体却虚弱如水母
你说屋前的乌臼树被风吹得很薄
你说盆地今天一定盛满了风声
你说沱江总是夜夜爬上你的窗帷
在梦中把泸州的月色流出
噢!这古老的忧伤,你只能听见荷叶平静如风止
采莲人在墓碑上轻轻放下一颗石
原石:
原名黄雨陶,1999年6月生,四川泸州人;中南大学2016级汉语言文学专业学生。
编后语:
1.以作者年龄大小顺序展示诗歌;
2.感谢纳雍籍诗人左安军的大力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