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冰欣
“如果我们信奉的神,还有我们追逐的希望不过是科学的量化,那我们的爱是否也将科学化呢?”
利尔·亚当1886年出版的《未来的夏娃》,描绘了一位和爱迪生同名的大发明家,利用电学原理制作“完美的女人”的故事。自然了,在科幻小说里,“完美”有时候是一个不祥乃至危险的词语;如果伊甸园的夏娃微笑着陨落,那么上帝也不能阻止毁灭的结局。人性、灵魂和科学的矛盾碰撞,导致了《未来的夏娃》终于变成了浮士德式的悲剧。
百余年后,世界首例基因编辑婴儿——双胞胎姐妹露露和娜娜诞生于中国。在最顺利的情况下,她们预计会对HIV-1产生极佳的抗性,揭开了人类充当造物主、“再创世纪”的一角面纱——然而,这对看起来可爱且强大的“新时代夏娃”,除了给大众带来惊奇,似乎更多地带来了惊骇。
突然联想起,韦伯曾说过,“理解恺撒,并不一定要成为恺撒”——此時此刻,我们究竟是否“理解恺撒”?“成为恺撒”,又是否是历史的必然?
2002年1月,《X档案》制作方宣布,该剧将在第九个播出季后暂别观众。最后两个播出季的叙事,仍然延续了异形和阴谋的主题,展现了公众对克隆和基因工程技术的恐惧——这些新技术制造的新物种是威胁,或许是死亡的威胁。
事实上,自新千年之初,生物技术和基因工程的研究便已取得重大突破。人类基因图谱的绘制完成,动植物的克隆相继成功,克隆人类被提上议程仿佛也是迟早的事;可与此同时,人们也越来越关注于生物技术和基因工程可能产生的巨大隐患,引发了有关克隆技术和干细胞研究的激烈争论。此外,公众对于化学和生物武器的恐惧也在与日俱增。
人类和技术的结合一直是贯穿《X档案》全剧的情节主线。观众看到的,是有关人类与异形生物DNA结合的一次次实验,以及超纲的科学制造出的一个个乱舞的妖魔。
有评论家认为,从某种意义上说,“异形”就是我们——当技术侵入了人类的身体和思维,当人类逐渐采纳并适应了技术世界的运行模式,“我们”,实质上已然演变成与“从前”迥然不同的异形生物。当人类与科技的融合不再设置边界,当自我管理的能力在科技的加持下失控,所谓“美丽新世界”的新物种未必全然符合传统的审美,于是,人类亲手了结了童话与神话。
《千钧一发/变种异煞》(Gattaca)里的Vincent,恰是未来图景里“基因决定命运”的异数——电影设定以基因工程加工出生的人才是“正常人”,缺了这道程序,自然分娩的孩子被视同“病人”。Vincent生来即被认定“有基因缺陷”,近视,心脏病,注定活不过30岁,饱受歧视却渴望漫游太空。Jerome呢,则是片中完美的“合格人”(注意,“完美”出现了,警示灯亮起),因为无法忍受“仅仅拿到银牌”的挫折试图自杀,结果再也无法站立和行走。但,Vincent遇上了Jerome,角色的互换反而成就了梦想的合一,因此再也没有遗憾。《千钧一发/变种异煞》谱写了一曲关于“灵与肉”辩证关系的磅礴交响诗,一者超越基因,一者超越肢体,共同改写了社会强加的判词,生命之花得以绽放。
归根结底,异形阴谋主题反映的是对人类灭亡——或者说是被更高级的物种所替代的恐惧。包括《生化危机》、《潜龙谍影》、《高达》系列在内的诸多ACG作品,或多或少都通过反复出镜的“异种”形象,强化了对人类生存挑战及伦理道德困境的忧虑:生化系列里层出不穷、造型“鬼斧神工”的病毒与僵尸,是对“升级强化失败”的黑色嘲弄;高达系列里经过胚胎基因编辑出的“新人类”,因胜过自然人一大截遭恶意驱逐,矛盾愈演愈烈,大战由此爆发。“不是我的,这是人类的梦想、人类的愿望、人类的报应。比他人更强,比他人走得更往前,比他人爬得更高。竞争、嫉妒、憎恨,被这些东西冲昏了头脑。人类会被自己创造的黑暗所吞噬并走向灭亡。”一语成谶。
自哥白尼开始,人类认识到宇宙与地球之间存在的巨大差异,地球从不是宇宙的中心,不得不承认自身与宇宙之间的“断裂”;达尔文的物种起源学说迫使人类回顾自身的进化过程,使人类的进化成为生命演化史的一部分,高高在上的万物灵长走下神坛;弗洛伊德的学说表明理性并不能主宰人类的思维,理性的运作由意志力、本能、情感和无意识所决定;而伴随科学技术发展到了能够制造出机器人、仿生人、基因改造人的阶段,本体论所宣扬的、人类与“非人类”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以及“一切尽在指掌间”的乐观,皆遭受前所未有的质疑。
由科技发展所推动的、对人类控制力的消解和颠覆远未结束。宇宙其他物种的存在、地球物种间的“内爆”,即通过基因工程和克隆技术创造新的生命形式,正向人类的身份认同发起更大挑衅。普罗米修斯偷盗火种,为人间带来了光明;然欲念之人执炬逆风而行,难免有烧手之患。人类终究是时而聪慧果敢、时而愚妄迷惘的动物,我们要使用一切工具,而非被一切工具所征服——呵呵,真是贪心呢。
有趣的是,近十几年制霸好莱坞、人们耳熟能详的、漫威与DC宇宙里的超级英雄们,简直是公然凭借一腔通俗美式热血,与玛丽·雪莱笔下的《弗兰肯斯坦》,以及无数秉持古典主义风格的弗兰肯斯坦们大唱对台戏。
彼得·本杰明·帕克,是住在美国纽约皇后区的一名普通高中生,由于被一只受过放射性感染的蜘蛛咬伤,因此获得了蜘蛛一样的超能力,后自制了蛛网发射器,化身蜘蛛侠守卫城市。
毒液,一种有思想的外星有机生命共生体,常以液体状的形式出现,需要与一个宿主结合才能生存,同时赋予宿主强大的力量和能力。如果宿主是好人,恭喜,好人越战越勇,成为super star——最著名的宿主,唤作爱德华·布洛克,昵称“埃迪”。
乔纳森·“乔恩”·奥斯特曼(Jonathan “Jon” Osterman),曼哈顿博士。他曾是一名核物理学家,因放射性粒子测试,肉体被撕成碎片,思维进入物质领域之外,他有能力在亚原子水平上控制所有物质,有超强的预知能力,心灵感应,以及将自己传送到行星和行星际之间的能力。
《X战警》,人类中一小部分基因变异者,被称为变种人,拥有各式各样的超能力,也招来对其的恐惧感。万磁王为了争取更多变种人的权利和权力,聚集了一批部下不断针对人类进行战争;而X教授致力于人类与变种人和谐共存,创办了X学院,并且寻找被人类抛弃的变种人,给予安全的住所,教导知识,让他们合理运用超能力,成长为守卫和平的X战警。
总之,基因变异的超级英雄们榜单很长,他们非但在智性与体能极限上处于普通人不能想象的高阶次元,他们身上迸发的勇气、友爱、仁慈更表明:能力越大,责任越重;公众根本无须畏惧“变异”本身,只要看看被裁减、拼贴、扭转的基因,是否用在了“人类事业”的正道上。
反之,如果人类本身像故意恶作剧的残忍狡童一样,虽然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却无力收拾局面,那么道义终究不会永远站在我们这边——即使我们昂着头,自诩为“最正常的、最标准的”。譬如,《逃出克隆岛》里的人类实在称不上“可爱”,为阳光、天空、大地、云彩、树木和山川欢呼的克隆人们,倒是在人性丑陋面的反衬下愈显纯真。又譬如,《攻壳机动队:无罪》临近片尾的一段反诘,竟令观众一时语塞——
小女孩:“你來救我们了吗?维克森先生说过,警察一定会来的,一定会来救我们。我还在第4阶段,和我一起来的索瓦纳已经进入第5阶段。什么都听不到,什么反应都没有了。”
素子:“被杀的检查部长为了这些孩子,修改了伦理代码的程序。事情暴露后,就被当成组长被杀事件的和解条件而干掉。”
小女孩:“他说把机器人弄出些事情的话一定有人会发觉的,这样,一定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巴特:“没想过会出现牺牲者吗?不只是人类……被装入了灵魂的人偶会变成什么样,就没有想过吗?”
调查屡有机器人偶杀害主人继而自杀事件的巴特,解救了被绑架的小女孩;而小女孩之所以被关进机器,是为了复制灵魂(Ghost),以使女仿生人(Gynoid)具有类人的性格。见状,草薙素子(《攻壳机动队》及衍生作品中的主要角色)叹息,“悲于鸟血,而不悲鱼血,有声者幸也(注:斋藤绿雨《半文钱》)。”人偶要是也能说话,恐会喊出“我实则不想成为人类”罢。
帕斯卡尔云,“人类只不过是编织名为生命之梦的素材而已。”现世里,生命的意义,亦正如罗素所总结,是对爱情的渴望,对知识的追求,和对人类苦难不可遏制的同情。这才是“人”何以“成人”的奥义,这才是“生命之梦”最不可或缺的素材,它不能转化为公式,不是符号,不分基因孰优孰劣,没有功利的算计。
《银翼杀手》的经典台词直击人心,“我所见识的,你们人类无法置信”,可是,“那所有的瞬间,都将湮没于时间的洪流,如同泪水消逝在雨中。”到了《银翼杀手2049》里,恍如Rachael再生的女复制人缓缓向Deckard走来的刹那,流动的空气都仿似凝结停驻——这正是一种证明,复制人(《银翼杀手》曾暗示Deckard亦是复制人)可能拥有和人类一样的情感,甚或更加深邃。Deckard回忆,感怀,惆怅,最终化作淡淡一句:她不是Rachael,眼睛的颜色错了。
无论如何,用辩证的视野观照被演绎的人类未来,一方面可看到科学技术确实生产了奇迹,例如战胜顽疾、帮助人类挣脱脆弱肉身的束缚;另一方面,科技发展也是把双刃剑,它可能诱发的灾难不仅是生理的,也是心理的、伦理的。
希望与绝望总是交织在一起,美好的期待与对未知的惧怕建构了居于身体与思想、真实和虚假、现实和幻象、科学理念和宗教信仰之间的一个新的、令人困惑的临界空间。在彼岸,既存在宏观意义上不同种族间、上流阶层对“下流社会”的倾轧;也存在人性之光的照拂,星星点点,散落银河,不灭,就是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