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祖示
“人生七十古来稀。”人生能有几个70年?而我与沈一之老师却有着一段延续了70年的缘分。早年革命年代的一些红色碎片,伴随着岁月的流失,而今在记忆中变得越来越清晰。
沈一之又名欧阳申华,江西永兴县沪溪乡阳家村人。他出生于红色家庭。他的父亲欧阳洛1900年生,1922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是一个坚定的共产主义战士,是江西党组织早期创建的奠基人,是我党创建初期的重要骨干,曾任中共上海浦东区委书记、中共上海沪西区委书记。1930年5月任中共湖北省委书记时,因叛徒告密而被捕,牺牲在武昌白马场;他的母亲沈谷南,湖南湘乡人,1925年加入共青团,1928年加入共产党,任上海党中央机关的机要秘书和交通员。沈谷南与欧阳洛结婚后,有了他们共同的孩子沈一之。沈一之从小受父辈革命事迹的熏陶,坚定了革命理想和信念。他先后参加过地下革命斗争、解放战争,新中国成立后曾任中共四川省委宣传部部长,后调中共中央宣传部任秘书长、政策研究员,成为党的高级干部。
直到70年后一次偶然的机会,我才知道这位高级干部沈一之竟然是我的启蒙老师。沈一之就是曾经的欧阳申华。说起我和沈老的缘分,还得从抗日战争结束后的那段时光讲起。
抗日战争结束后,国民党发动内战,强行征兵、征粮、征税,加之土豪劣绅的残酷剥削和连年的水旱灾害,严重威胁着我的老家韶山农民的生存。为使广大农民走出困境,韶山地方党组织根据上级指示,安排共產党员打入国民党内部,控制乡保政权,占领学校阵地,积极领导和发动群众,同国民党进行抗丁、抗税、抗粮和反饥饿、反内战等针锋相对的斗争。
与此同时,国民党反动派当局也派遣了一些特务打入学校,对进步教师和学生实行盯梢监视、打击迫害,斗争形势异常复杂。
我的母亲王芝明在这种环境之下,毅然挺身而出。1925年初,母亲刚满11岁,就从湘乡铜钱湾来到韶山长湖村,嫁给了16岁的父亲。她很小就加入了农民协会、雪耻会,积极参加文化学习活动。从马日事变发生到抗日战争时期,她失去了4位亲人,这些惨痛的经历使她从小就对革命工作有着特殊的感情,对“亲戚”(地下党)也特别关照。她经常冒着生命危险参与抢救革命烈士遗体、掩护革命烈士家属等工作。1944年6月,经邻里向保生和家兄黄桂梅的介绍,还有一位“白毛老倌”的见证,在桃花塘郑农铺子,母亲宣誓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成为潭湘宁边区的一名地下联络员。随后的日子里,她走遍了韶山周围30里的联络站,西至韶山冲、坪里冲、瓦子坪、湖堤间、城钱铺、班竹冲;南到银田寺、灵官庙、白托、石潭、乌石,东到道林等。总之,那些年月她脚不停歇地在那片土地上“串亲”走访。
我们村的那所学校从抗日战争到解放战争期间,校址换了好几个,老师也来来去去,换了不少。1947年腊月,母亲负责组建新的学校,我陪伴她看了好几处地方,最后还是将校址确定在秧田冲周家祠堂。这里四周都是“亲戚”,日本投降前后也办过学校,但祠堂的东西都已遭到破坏或者丢失。母亲带着我们几个大一点的孩子,其中有庞文胜、彭忠乐、李福生、王国平等,从黄、陈、彭几个祠堂中把祭祖的四方桌各搬4套来作为课桌,又请王紫雅老木工师傅加工了一块黑板,李福生在祠堂下了两块门板,找了几块砖头,架起了老师睡的床铺。一阵忙活后,第二天学校就开学了。
我清楚地记得,1947年的腊月二十四,两个小伙子走进了学校:一个是个年轻英俊大约十八九岁的小伙子,头上带着洋帽,颈上围着一条黑色围巾,提着一个竹制旧箱子;一个看上去年龄稍大一点,脸上皮肤晒得黑黑的。母亲告诉我,这两位一个是欧阳老师,一个是周老师,都是上头派来的,也是我家的“亲戚”。他们刚走进学校就说:“学生不少呀!学校顶不错。”两位老师放下行李,在学校周围转了一圈,前坪后山、大路小路、前门后门都看得很仔细。我们一帮同学在学校忙了两天,把内院卫生打扫得干干净净。听说两位新老师来了,同学们都想看个究竟,迫不及待地坐在桌边等老师上课。
期盼已久的老师走进教室。欧阳老师拿着准备好的粉笔在黑板上写上“开学了”。他转过身来说:“我讲第一课,你们把书拿在手里,我看一看。”同学们都说:“我们没有书啊!”欧阳老师母亲是湘乡人,他有湘乡口音。担心自己的口音我们听不懂,就拿着粉笔在黑板上一笔一画地端端正正写上“开学第一课——来来来,来上学,老师教,你们读。”这十几个字,写得很漂亮,把我们与老师的距离一下就拉得很近,让我们很是钦佩。他笑着说:“没有书,没关系,书本就在肚子里,只要大家肯学习,我把知识告诉你们。”他慢条斯理地讲了两遍,又很高兴地听我们高声朗读了一遍,接着说:“没有文化不着急,要靠自己去努力,刻苦认真三四年,保你全村好样的。”他边讲边写在黑板上。然后,他在黑板上另起一行,继续写着:“国是我的国,家是我的家,我爱我的国,我爱我的家,国有难匹夫有责,家中有苦我承担,有国才有家,我的家就是大中华。”一节课下来,整个黑板都写满了。欧阳老师说:“你们记在心中,背下来最好。以后我要考你们的啊!”欧阳老师威严中又透着亲切,快下课时,他说:“今天是腊月二十四,是过小年的日子,放学回家吧!我向你们的父母提前拜年呀,我叫欧阳申华。”周老师也站起来说:“我叫周政勲,你们好好读书,学好本事好为国家办些事。欧阳老师是一个非常好的老师,什么事都想得周到,有一种说干就干的精神。”
记得当晚,欧阳老师和周老师就在学校召开了家长座谈会。我陪母亲在周围放哨,“亲戚”们都被叫到了学校。周老师、欧阳老师向大伙自我介绍:“我叫周政勲,宁乡人。”“我叫欧阳申华,湘乡城钱铺(其母出生地——编者)的。”欧阳老师接着说:“今晚和大家商量一件事,我们要把春节过得热闹一些,我们这个地方有花鼓戏、皮影戏、龙灯舞狮、打腰鼓扭秧歌、大刀梭标的武术队,我们要组织起来,丰富农村群众的文化生活,迎接新胜利。”
在我的记忆中,1948年韶山老家的春节是自马日事变后最热闹的春节,周围十几里路远的“亲戚们”许多都组成队伍参加了活动,家家户户都抢着请队伍到自家吃饭,全村一派团结祥和的气氛。我家美义亭成了活动中心,妈妈的几个“亲戚”成了活动的主持人。如今70年过去了,当年很多热闹的细节至今仍然记忆犹新……
抗日战争胜利后,1946年1月10日,国共两党正式签订停战协定,但之后国民党背信弃义,继续制造事端,破坏停战协定。从1946年开始的几年间,湖南特别是潭湘宁边区境内的各级党组织,工作特别的紧张。就在离我家只有两里路的与我家同村的小猫冲,有个叫王长青的,他是武装队长,带着队伍常出没在李家湾深山一带,我母亲王芝明经常与他联系,有时送一点粮食……在这期间,母亲走南串北,不断地传递着周政勲和欧阳申华的“纸条”,童年的我不知晓那些“纸条”的重要,但是隐约记得1948年上半年到我家来的“亲戚”。有一天黄昏时,欧阳老师到我家里来交待母亲,请她明日清晨赶到城钱铺卖豆腐处,把纸条送到沈大爷手里。当时,他小声地向我母亲传达了重要的信息:“根据省工委的部署,立即召开相关会议,发动党员组织群众为开展武装斗争,作好组织地下武装斗争的准备,做好宣传。”没过多久,城钱铺也武装了队伍。不到半年时间,“亲戚们”就建立起了一支反对国民党反动派统治的敌后武装,当时曾命名为湖南人民解放军总队。
1948年潭湘宁边区范围内开展了多项革命活动,如发动群众抗丁、抗粮、抗税,打击分散小股敌人,分化瓦解敌伪武装,为南下部队进行联络和提供情报等。
欧阳老师这一年的教学,也是别有滋味。他工作紧张但精神抖擞,讲课时总是说说笑笑、慢条斯理,讲一些使我们一辈子都忘不了的故事。我记得那一年开学头一课,欧阳老师讲的是东郭先生和狼的故事,这个寓言故事他讲得生动有趣,让人刻骨铭心。欧阳老师讲的这个故事,在我几十年的军旅生涯中给战士授课时不知引用过多少次,每一次讲完这个故事,再联系实际谈一些问题时,都引起听众的热烈反响。
那时候,欧阳老师也常常利用业余时间教我们唱《解放军进行曲》《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团结就是力量》等革命歌曲。记得1949年那年春节,我们在美义亭一连唱了好几天。
在這种环境中我迅速成长了起来,欧阳老师不仅是我的恩师,更成了我学习的楷模。慢慢的,母亲也托付一些事让我去办。有一次,我走了30里路到湘乡铜钱湾李少奇“亲戚”家送信,一天往返就有几十里。那时,我多次到银田寺黄明家送“纸条”,到湖南塘黄桂梅乡长伯伯家请他到我家办“家事”,到王长青队长家送梭标武器等。我成了母亲的好助手,也成了欧阳老师很喜欢的学生。渐渐地,我和欧阳老师、周老师结下了深厚的师生情。受母亲的嘱托,我和彭冬乐同学常给欧阳老师、周老师送饭,烤红薯、萝卜辣椒酱之类的粗茶淡饭联络着我们之间淳朴的师生情谊与革命情谊。
1949年初,欧阳老师告诉我们,毛主席、朱总司令指挥大部队打了大胜仗,辽沈、淮海和平津三大战役胜利结束,全国解放指日可待。为迎接解放战争的全面胜利,潭湘宁边区的地下武装斗争,在边区县工委和省工委的领导下,很快出现由“打进去”到“拉出来”,从秘密搞枪磨刀到公开组织队伍的新格局。4月,潭湘宁边区的政治形势发生了根本变化,边区的武装斗争逐步公开化,各地方武装积极配合进驻湖南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打击地方反动势力,为迎接湖南的全境解放作贡献。
在斗争中,我村游击队长王长青等人光荣牺牲,桃花塘党支部老党员郭俊卿也负重伤。这一年刚刚开学不久,周老师就离开了学校,接着欧阳老师也告别了学生。听母亲说,欧阳老师、周老师拉着武装队伍,要开赴宁乡、益阳和湘潭了。临别之前,欧阳老师安排我母亲到各家各户联络,为迎接新的胜利作准备。也是在这个时候,银田寺曲塘村成立了妇女联合会,妇女大会地址就在美义亭,县委派了徐金莲大姐参加,银田寺黄明主持,我母亲王芝明担任妇女主任。周围几个村的妇女联合会也相继成立,主要任务是募集经费办夜校、宣传党的方针政策、帮助烈军属和孤寡老人搞生产自救。母亲常常告诫年少的我:“不要辜负两位老师的希望,要热爱共产党,要依靠群众,团结就是力量,信念不能动摇,把工作做扎实。”8月15日,天刚亮,妈妈就把我们周围的老百姓聚集到新田坳通往湘乡县城的大路边,迎接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十六军。母亲对我说:“说不定欧阳老师和周老师就在这个队伍中。韶山解放了,银田寺的国民党军都放下了武器,我们解放了。我们的汗没白流,路没白跑,烈士用生命换来的果实不能丢掉,要像欧阳老师讲的那样,要知恩报恩,热爱毛主席,感恩共产党。五伢子你要记住:努力革命,牺牲自己,服从组织,严守秘密,永不叛党。”这时,母亲才向我透露了周老师和欧阳老师的真实身份:“周老师和欧阳老师都是中共地下组织成员,是湘潭、宁乡、湘乡党组织的领导,欧阳老师是湘西区委领导,周老师是边区工委领导,他们以韶山中共潭湘宁边区工委所在地的秧田冲小学教师的身份为掩护,开展地下工作,白天教书,晚上就在周围开展党的活动。”关于“革命”二字,年少的我是从周老师、欧阳老师身上体会到的。
那段岁月,驻韶山的党组织领导,白天教书,晚上串户,组织武装队伍,他们付出了极大的努力。那个在韶山工作过五六个年头的“白发老倌”张春林是省委领导,他最后牺牲在韶山,埋在韶山。正是这一批批优秀的党组织领导人前仆后继,在我们周围乡村几十里培养了许多入党积极分子,发展了2200名党员,创建了近100个党支部,成立武装投入到解放军队伍,为推进全国的解放事业作贡献。驻韶山的党组织领导班子是一支有文化又特别能干的队伍、是一支忠于人民忠于党的队伍、是一群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硬汉子。当年,母亲曾口唱小调:“有志气,能文能武,消灭敌匪。干大业,年青有为,奋能当先。”我接着编出了一段顺口溜:“申华老师不简单,白天黑夜就是干,他讲的故事多精彩,我要入党多干活,当模范,给你看一看。”在以后的岁月中,母亲总是鼓励我:“学习欧阳老师就得好好干,妈妈太累了,4个孩子未长大,你要跟党走,千万不能落后。”就这样,在欧阳老师榜样力量的激励之下,我参加了土地改革分田地,考上了银田学校,入了少先队。1952年小学毕业时,我当选为中华人民共和国人口普查枫木乡人口普查员,加入了共青团。1954年,我参加了洞庭荆江分洪建设。1955年,我被选为互助组长,随后当上生产队长、当选县里的劳动模范,后又被选为毛主席故居的丰产片长,在韶山党支部加入了中国共产党。1959年,我扛着“为毛主席争光”的大旗,和韶山136名青年一起,参军到了部队。军旅生涯几十年,从战士到将军,信仰的力量一直在支撑着我不断前行。
与此同时,欧阳老师也在用他那红色信仰的力量为党的事业奋斗着。欧阳申华也就是沈一之1991年从工作岗位上退下来,仍然肩负着多项社会工作,继续为党为人民作贡献。当快80岁时,他回到了曾经战斗过的地方潭湘宁边区党组织所在地长湖村,与乡亲们一一畅谈往事。当他看到我——当时他教过的小学生,如今也是白发苍苍的老人,在老区扶贫帮困、挖水井、修公路、修建党史教育基地、修建学校及村部等时,对我给予高度赞扬并当场赋诗二首:“白发将军老未闲,豪情不减胜当年。无私奉献堪为范,造福家乡万众欢。”“韶乐悠扬韶水甜,韶峰峻秀境如仙。韶山冲酒甘醇美,播誉神州众口传。”
从此之后近10年来,我们再续70年前的师生情谊。每次在一起,我们总要追忆往事,怀念先烈,探讨马列主义理论与实践的基本规律,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理论来源与作用,“理论新探”“战略思想”“热点透视”“创新实践”“领导艺术”“反腐倡廉”等都是我向沈老请教的话题。我就像一位小学生,每一次与沈老的见面,都是一次思想的丰富与升华,有着极大的收获。
“一日为师终身为师。”我深感与沈之一的每一缕记忆,都是历史最鲜活的注脚。我相信,这样的记忆留存得越多,我们的后辈看到的历史就越接近于我们最初的热血与理想。沈一之老人是我人生路上难得的明灯,但愿我和沈老的师生缘分,能够一直延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