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德怀与他的良师益友段德昌

梅兴无

1989年11月，中央军委确定了33位（后增至36位）中国革命军事家，彭德怀、段德昌名列其中。彭德怀是湖南湘潭人，段德昌是湖南南县人。20世纪20年代，两个素昧平生的湖南人相逢在北伐军中，交往前后不过一年多时间，但结下了深厚情谊。段德昌是彭德怀接受共产主义思想的启蒙老师，是彭德怀的革命引路人和入党介绍人，对彭德怀确立共产主义世界观，矢志不渝地走革命道路，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彭德怀庆幸自己在人生道路的重要关口遇到段德昌，终生视段德昌为良师益友，永志不忘。

“我跟定共产党了，决不回头”

1916年3月，18岁的彭德怀入湘军第二师六团一营当兵，后任班长、排长，结交贫苦出身的士兵李灿、张荣生等人做朋友，秘密组织“救贫会”，1921年任代理连长，次年8月考入湖南陆军讲武堂学习，毕业后回原部队任连长，1926年5月任营长。后湘军第二师改编为国民革命军第八军第一师，六团改为第一团，参加北伐战争。

在进攻武昌的战役中，彭德怀代为指挥一团，配合叶挺独立团攻打武昌南门。对叶挺独立团中的共产党员打仗勇敢，彭德怀佩服有加，但他不明白共产党员为什么这么勇敢。

这时，经一团指导员米青介绍，彭德怀结识了第一师政治部秘书长、共产党员段德昌。其实，彭德怀早就引起了段德昌的注意：彭所带的一营在第一师中战斗力最强，彭本人勇武刚直，不贪不赌，不抽（大烟）不嫖，与士兵打成一片，在青年军官中可谓特立独行。而钦佩共产党员的彭德怀，自然对共产党员段德昌另眼相看。

他们第一次谈话时，彭德怀急于解开心中的疑团：“共产党员打仗为什么那么勇敢？”段德昌答：“勇敢是来自他们的理想。”彭问：“什么理想？”段答：“共产主义理想。共产党人的理想，就是要消灭人剥削人的制度，为全国工人农民谋福利！共产党，就是要解放全国劳苦大众的党。”胸有正义的彭德怀开始向往共产党。

武昌守敌投降后，第一师于1926年10月归三十五軍军长何键指挥。吴佩孚残部向鄂西溃败。第一师经孝感向当阳追击。抵达当阳城时，彭德怀奉命率一营进占玉泉山截击逃敌，段德昌随一营一同前往。到达玉泉山时，吴佩孚残部已于一天前经玉泉山向南阳方向逃窜。

在玉泉山关帝庙，段德昌和彭德怀促膝夜谈。这次谈话，坚定了彭德怀跟着共产党走的决心。他热切地向段德昌提出了加入中国共产党的要求，希望段德昌派人来一营发展共产党组织，他相信和他一样被饥饿逼上吃粮卖命道路的士兵一定能够觉悟。由于当时处于国共合作时期，中共考虑到统战需要，决定暂时不在国民革命军的军官中发展党员，致使彭德怀入党的愿望没有实现。段德昌鼓励他继续在部队团结进步力量，跟着共产党走，不久的将来一定会达成愿望。

1927年5月21日，长沙发生了反革命的马日事变，大肆屠杀工农。当局下令逮捕湘军中的共产党员。根据党的指示，段德昌离开第三十五军，秘密转到贺龙任军长的第二十军，担任了第三师第二团党代表。不久，段德昌参加了八一南昌起义，指挥二团参与围攻南昌守敌。后起义军南下广东，遭到了优势敌军的围追堵截，部队被打散，段德昌潜回鄂西寻找党组织，转入农村开展武装斗争。

1927年9月，在公（安）江（陵）地区秋收暴动中，段德昌率领农民自卫队配合其他几支队伍攻打江陵弥陀寺，取得了暴动的阶段性胜利。在战斗中，段德昌的左眼及腿部被烧伤，秘密回到家乡湖南南县养伤。

凑巧的是，当时彭德怀所部正驻防南县。段德昌离开三十五军后，彭德怀率一营随军东征讨蒋，进至安徽桐城，遇南京“西征军”顽强阻击。第一师从桐城撤退，回驻湖南南县、华容、安乡三县，一团随师部驻南县。这期间，第一师改编为国民革命军独立第五师。10月初，彭德怀被委任为一团代理团长。其时反革命气焰十分嚣张，南县、华容、安乡三县笼罩在一片腥风血雨之中。彭德怀向好友李灿、张荣生、李力袒露心迹：“主意早就定了，跟共产党走，决不回头！”

南县县署准备10月10日成立“清乡委员会”，镇压民众的革命活动。彭德怀秘密进行抵制，派人9日夜晚在南县城内张贴反“清乡”标语。南县县署10日召开“清乡委员会”成立大会时，彭德怀又公开拒绝参加，参会的官绅，高兴而来，扫兴而去，成立大会不欢而散。

彭德怀的政治倾向引起了中共南（县）华（容）安（乡）特委的关注。这时，在南县养伤的段德昌与中共南华安特委接上了关系，并通过特委一个叫张匡的共产党员与彭德怀取得了联系。

彭德怀得知段德昌在南县养伤的消息，既担心又高兴。当晚，他即找李灿、张荣生商量，让段德昌对外称姓章，是彭德怀的朋友，到南县乡下李灿家暂住，并派一团军医官去那里给段德昌治伤。

段德昌安顿下来后，彭德怀连夜去看望他。知交相见，分外亲切。彭德怀关切地询问他的伤情。段德昌说：“有军医官来医治，又吃鸡、鱼，伤很快就会好的。”接着，他又谈了对局势的看法，指出“四一二”蒋介石叛变革命后，轰轰烈烈的大革命失败了，现在革命形势是低潮，但是中国共产党和革命人民是杀不尽的。新一轮革命高潮还不会马上到来，需要有相当的准备过程。

彭德怀再次向段德昌表达加入中国共产党的迫切愿望，段德昌紧紧握住他的手说：“德怀同志，我非常愿意介绍你加入共产党。过去一年，你入党的愿望虽未实现，但你革命立场坚定，经受住了考验和锻炼。尤其是在我们党内一些意志薄弱者选择脱党的形势下，你不与反动派同流合污，要求加入共产党，确实难能可贵！”彭德怀激动地说：“我是个粗人，说不出多深奥的道理来。一句话：我跟定共产党了，决不回头！”段德昌很快向中共南华安特委建议吸收彭德怀入党。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张匡专程来通知彭德怀：“段德昌同意介绍你加入共产党，也是特委同志集体介绍的。现在已报省委，待批准后你即正式入党。”彭德怀无比激动和兴奋，与张匡长时间热烈握手，高兴、感谢之情溢于言表。

段德昌再次与彭德怀谈话，履行入党介绍人的职责。段德昌的谈话重点有二：一是要十分重视党在军队中的工作。指出新一轮革命高潮一定会到来，但需要长期艰苦斗争。北伐战争时期，我们党忽视了军队工作，如果当时有10个“叶挺独立团”，蒋介石叛变革命就没有那么容易。吸取过去的教训，我们今后一定要在军队中建立党的组织，这是极端重要的。先以第一营为基础，逐步发展到全团，乃至于全师。党的军队工作要特别注意保密，要作长期打算，等适当时机举行起义，将会产生很大作用；二是入党后要做好受委屈、甚至牺牲的准备。他说，有的同志在入党前认为每个共产党员都是优秀的，都是无比高尚的，但入党后看到个别不顺眼的事就悲观失望。共产党永远是要革命的，但如果把党的每个成员都理想化，那也不现实。看到个别消极现象，不要灰心，也不要失望。要跟着党作长期的艰苦斗争，要准备牺牲，准备受委屈，受了委屈不要灰心，相信我们伟大而崇高的理想一定能够实现。

段德昌还送给彭德怀两本书：一本是《通俗资本论》，一本是《无产阶级哲学说》。他嘱咐彭德怀多读点书，提高认识水平。

临别时，彭德怀问段德昌需要什么帮助，段德昌提出需要枪枝弹药和路费。他准备去洪湖地区发动群众，开展武装斗争。11月，段德昌伤愈离开南县前，彭德怀命张荣生、李力等将一团未上号册的私枪10支和几百发子弹以及一笔经费，按约定暗号秘密送到段德昌指定的地点。

为加强兵运工作，中共南华安特委派共产党员邓萍到一团工作。1928年初的一天，张荣生告诉彭德怀，中共湖南省委已批准他加入中国共产党。这时彭德怀才知道，张荣生已于去年12月成为中共党员了。从最初的救贫会会友，又成为共产党的同志，他不胜欣慰。

原定举行入党仪式之日，恰逢彭德怀正式就职一团团长之时，故彭德怀的入党仪式未能如期举行。直到4月初的一天黄昏，张匡、邓萍、张荣生才一同来到彭德怀处，为彭德怀举行入党宣誓仪式。彭德怀庄严宣誓，表示要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身，牺牲一切！

当时省城有消息传来，长沙白色恐怖严重，白天、晚上都在抓、杀共产党人。彭德怀无所畏惧：“共产党是杀不完的，我们这里不是又加了一股吗？”

中共湖南省委批准彭德怀入党大约在1928年一二月，举行入党仪式在4月份。彭德怀在《自述》中写道：1952年4月底，“住在中南海永福堂时，让我填写一份简历，据说是苏联共产党中央要求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都写一份简历，编入百科全书。我当时对具体月日记不清，我宁肯向后推，而不要向前提，我就写了1928年4月入党，今后就以4月为根据”。

“他如今早已到马克思那里去了，我还留在人间”

段德昌与彭德怀入党前在南县的这次谈话，对彭德怀投身革命实践，特别是从事兵运工作指明了方向。在中共南华安特委的支持下，彭德怀入党后按段德昌提出的“在军队中建立党的组织”的要求，于第一团建立了中共秘密支部，彭德怀为支部书记，支部成员有邓萍、张荣生、李光。李光是特委派到一团工作的，公开身份是彭德怀的勤务兵，实际是特委的秘密交通员。不久，党支部吸收李灿、李力入党，一团支部增至6个党员。

这时，国民革命军独立第五师师部办随营学校，差一个校长。彭德怀推荐了他的湘军好友、一年前去黄埔军校深造的黄公略。1928年春，黄公略由粤回湘任独立第五师随营学校校长。令彭德怀喜出望外的是，黄公略已在黄埔秘密加入共产党，而且还带来了两个党内同志：一名贺国中，一名黄纯一。他俩分别任随营学校教育长和大队长。

根据形势的发展，中共南华安特委决定一团成立党委，彭德怀为书记，下辖一团、随营学校两个党支部，邓萍、黄公略分别为党支部书记。一团党委的建立，形成了共产党在一团的领导核心。

1928年6月中旬，独立第五师移驻湖南平江县，任务是“剿灭”农民运动。彭德怀组织一团党员，发挥士兵会会员的积极作用，监督反动民团，制止他们残害群众，把奉命镇压革命的一团变成了保护革命群众的一团。

根据段德昌将党组织“逐步发展到全团，乃至于全师”的建议，彭德怀召开一团党委会密商，由彭德怀侧重做军官工作，其他党员侧重做士兵工作，上下配合，力争在二团、三团培养一两个进步连，以一团为核心，在情况有利时争取全师起义。彭德怀将一团要害部门和营、连兵权都掌握在共产党员手里，由邓萍任团部书记官，張荣生任一团传令排排长。黄公略等人到任后，很快控制了随营学校。接着，彭德怀又推荐黄公略任三团三营营长，黄纯一到一团三营九连任连长，逐步加强共产党员对部队的掌控。

7月18日，彭德怀得到密报，黄公略的共产党员身份暴露，当局已下达逮捕令。当晚，彭德怀与中共湖南省委特派员、中共湘鄂赣边特委书记滕代远以及一团的几个党员密商对策，大家一致同意彭德怀“立即举行起义”的主张。

经过短暂时间的准备，7月22日11时，全副武装、颈系红带的一团800勇士，在彭德怀的指挥下，越过汨水浮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举解除了平江县城内反动军警2000余人的武装，占领了平江县城。24日，起义部队以2500余人的起义队伍为基础，成立工农红军第五军，彭德怀任军长，滕代远为党代表。

彭德怀用实际行动回报自己的入党介绍人和革命引路人段德昌：把一支旧军队转变成为共产党领导的人民军队。

平江起义后，湘军纠集6个团的兵力围攻红五军。8月1日，彭德怀率部撤出平江县城，转战于湖南平江、浏阳，江西万载、修水、铜鼓，湖北通山一带，开辟了湘鄂赣革命根据地。12月中旬，彭德怀、滕代远率红五军主力上井冈山与朱德、毛泽东领导的红四军会合，坚持井冈山的斗争，其余部队在黄公略的领导下，继续在湘鄂赣边区坚持游击战争。

1929年8月下旬，彭德怀率红五军返回湘鄂赣边根据地。1930年6月中旬，遵照中央指示，红军成立红三军团，彭德怀任军团总指挥和前委书记，下辖红五军、红八军两个军。7月4日，彭德怀指挥红三军团一举攻占岳州（今岳阳）。

占领岳州的第三天，彭德怀得报，洪湖革命根据地段德昌领导的红军，派两条小划子过江来侦察敌情。他当即指示在战利品中调拨一小船盐巴和弹药给洪湖红军，以“感激段德昌，种了我这一颗不大好的种子”。

那次在南县同彭德怀分别后，段德昌回到鄂西，重建了中共公安县委，任县委书记。1928年春节前夕，他成功地组织和领导了公安县“年关暴动”，点燃了荆江两岸的革命火炬，组建了鄂西赤卫大队并任大队长，创造了“敌来我飞，敌去我归，敌多则跑，敌少则搞”的游击战术，与毛泽东的“十六字诀”游击战方针有异曲同工之妙。很快，鄂西游击武装扩展到5000余人，遂改编为红军独立第一师，段德昌任师长。1930年2月，部队扩编为红六军，段德昌任副军长（后任军长），与政治委员周逸群率部驰骋荆江两岸，后与贺龙领导的红四军在公安会师，组建红二军团。从此，段德昌与贺龙的并肩战斗，赢得了“常胜将军”的美名，成为以洪湖为中心的湘鄂西根据地的主要创始人之一。

1931年，红二军团改编为红三军，段德昌担任由红六军改编而成的红九师师长。由于中央代表夏曦强制推行“左”倾路线，搞“肃反”扩大化，导致洪湖苏区丧失，红三军被迫于1933年初转移到湘鄂边区，部队由2万多人锐减至3000余人。段德昌对此痛心疾首，坚决抵制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错误作法。夏曦不仅不改正错误做法，反而不顾贺龙的强烈反对，将段德昌诬为“改组派”强行逮捕。1933年5月1日，段德昌被错杀于湖北巴东县金果坪江家村，年仅29岁。

红军长征三大主力会师后，彭德怀知道了段德昌牺牲的消息，但牺牲原因直到中共七大前召开的六届七中全会上才真正弄清楚。全会期间，中共中央书记处书记任弼时主持起草《关于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负责平反冤假错案，彭德怀也参与其中。当研究段德昌的历史时，任弼时对段德昌被害的情况作了比较详细的介绍。彭德怀听后非常难过，也非常感动。

随后，毛泽东郑重地提议为段德昌平反昭雪。毛泽东早年与段德昌相识，很欣赏段德昌的军事才能。抗日战争时期，他在《抗日游击战争的战略问题》一文中，对段德昌在创建洪湖苏区时领导的游击战争大加称赞：“红军时代的洪湖游击战持续了数年之久，都是河湖港汊地带能够发展游击战争并建立根据地的证据。”

1945年6月11日，中共中央在延安召开死难烈士追悼大会。毛泽东、朱德、刘少奇、周恩来、任弼时等中共中央领导及党的七大全体代表、延安各界代表出席。毛泽东担任主祭，并题挽词：“死难烈士萬岁。”段德昌是受祭烈士之一，这是他被害后首次享受组织的祭祀。彭德怀默默立于队列里，向段德昌等革命烈士垂首致哀。

为纪念段德昌，学习段德昌，在党的七大以后，彭德怀就将他的入党介绍人，由过去的中共南华安特委明确为段德昌。

新中国成立后，中央人民政府褒扬为共和国的诞生而献出宝贵生命的革命烈士，毛泽东亲笔签发了“革命牺牲军人家属光荣纪念证”，颁发给段德昌的亲属的是001号。

1955年，解放军授衔。彭德怀和总干部部副部长徐立清向毛泽东汇报授衔筹备情况，当彭德怀又一次谈到段德昌的情况时，毛泽东竟潸然泪下，汇报不得不中断，改日进行。

彭德怀晚年回首过往的峥嵘岁月，同段德昌相处的那些日子一次次活灵活现地浮现在他眼前，他对良师益友段德昌充满无限缅怀之情：“他如今早已到马克思那里去了，我还留在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