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母亲

丁皎年

美国加州蒙特利湾距离海岸大约3公里的海面上，一对灰鲸母子在波浪里时隐时浮，朝北方行进，要迁徙去阿拉斯加海湾度过夏秋季节。大多数情况下，它们为了安全，身体不露出海面，不发出特别的响声，如果呼吸时，只喷出水柱，水柱喷得也不高。大海上，浪花泛起，天空堆积云朵，不远处的海岸边有楼房，公路，低山，绿树。母灰鲸很饿了，它的乳汁让幼灰鲸不断吮吸，需要摄食补充营养，但这一带水域食物很少。灰鲸母子之间有时要传递信息，它们发出的“哼哼”声，频率范围在20～200赫兹之间，强度达160分贝，一般来说，这是隐蔽的。可是，问题也就出在这里，蒙特利湾海面以下有一条大约60英尺深的海沟，相当于一个音箱，能扩大音响，灰鲸母子的声息，被一群能进行回波定位的虎鲸群侦测到了。虎鲸具有狼群的特点，善于集体捕猎。它们汇集到12条虎鲸后，开始朝灰鲸冲过去，气息紧张，黑色的背鳍出没于波涛中。

灰鲸母子遭到包围后，有点惊慌。但它们的身体巨大，力量惊人，母灰鲸身长15米，体重32吨，小山一般，实在太大，即使虎鲸张大嘴，也对灰鲸无奈。灰鲸有很强的撞击力，猛然一撞，会撞伤虎鲸，尾鳍摆动，巨物重扫一般。虎鲸虽然凶猛，但捕猎时怕对方伤到自己，总是小心翼翼，尽力避免受伤。它们知道对付母灰鲸很费劲，很危险，就一心想猎食幼灰鲸。幼灰鲸体长近2米，体重2吨，也是不好下口的。它受到惊吓，本能地贴着母灰鲸。母灰鲸把幼灰鲸拢在腹部，靠巨大的身体和甩动巨大的尾鳍威吓、逼走虎鲸。

一个小时过去，谁也奈何不了谁，虎鲸咬不住灰鲸，灰鲸脱不了困境，围猎变成了消耗战。母灰鲸，可以离开幼灰鲸逃生，但它怎么能抛下自己的孩子不顾呢？就是不离开，左冲右突驱赶虎鲸。一会儿，海面稍安静，智商很高的虎鲸们汇聚在一块儿，沟通信息后，采取了一个特别的办法：6条虎鲸缠绕母灰鲸，另外6条虎鲸攻击幼灰鲸。这对母灰鲸没什么，它的微微一动或巨大的一跃，对虎鲸有很大的威慑，可是它既要搏斗，又要上下左右掩护幼子，加上被动应战，体能消耗很大，另外，心理承受很大的压力，也在消耗体力。很快，幼灰鲸经不住虎鲸的偷袭和碰撞，不幸受了伤，游泳摆动的动作缓慢了。母灰鲸搏斗着，艰难地朝北方游动。

半小时后，奇怪的一幕出现了：智商也很高的母灰鲸想了一个办法，计算好潜水深度和海流，观察好虎鲸的缠绕空隙，侧斜了一下身子，做出了一个高难动作，贴低腹部保持稳定，头尾摆动驱赶开虎鲸，要让幼灰鲸爬上自己的脊背。幼灰鲸求生的本能，使它从海水里一跃！竟然爬上了母灰鲸的身体，再往脊背高处蠕动，像蚂蟥似的吸附在母灰鲸的脊背上，脱离开了海水。成年灰鲸身体后部的皮肤上凹凸不平，幼灰鲸就容易爬上，且容易攀扯住，不易滑下来。难道，这进化出的凹凸不平的疙瘩，就是为了让孩子爬上脊背吗？如果不是，那进化出的作用是什么？按“用进废退”的生物观点，的确如此。

这一下，虎鲸们撞不到幼灰鲸了，它们急躁，疯狂，上下左右窜游。如果奏效，除非一头虎鲸飞越过母灰鲸的身体上方，撞中幼灰鲸，双双落入大海，但虎鲸不敢冒险，它們不想受伤。可是，母灰鲸驮着幼灰鲸，凹凸不平的疙瘩也不牢固，不能动作剧烈，还要与虎鲸搏斗，这种姿势难以持久，在它的游动中，幼灰鲸扑通一声！不幸落入海里。虎鲸们看到了，受到食物有可能散失的刺激，受到实物快要到嘴的刺激，拼命冲击幼灰鲸，想隔开母子。有几只虎鲸跳跃得非常高，落入海水里，溅起巨大的浪花，它们想晃动海水，摇动灰鲸。大部分的虎鲸不断变换攻击方法，知道灰鲸15分钟内必须露出水面换气，就不放松地逼迫幼灰鲸，往海水深处碰挤，不让换气。所以，既要拼命往海岸靠近，浅水会使虎鲸的撞击力减少，又要必须在15分钟内换气，又要朝北方前进，或许能遇到别的灰鲸过来助战，成了灰鲸母子两个的关键点，着力点。海面上，虎鲸的黑色脊背来来去去，灰鲸喷气的圆柱不时冒起，伴随着间断的低沉的吱声。

两个小时过去了，虎鲸们没有战胜灰鲸，灰鲸没有摆脱缠斗，双方都疲惫了，一群巨物扑腾着，缓慢朝北方和海岸的方向移动。

海面安静了一会儿，狡猾的虎鲸麇集在一起，商量对策后，只见海面上浪花飞溅，6条虎鲸围攻母子，另外6条虎鲸休息，过一会儿，休息足够的6条冲上来，原来的6条退出休息。灰鲸母子抵不住虎鲸的车轮战，体能消耗很大，游泳摆动的速度越来越慢，一公里长的海岸，它们就是游不到一半，到不了浅水区。幼灰鲸，常常被虎鲸碰撞得倾斜身体。

快接近3个小时了，不幸的一幕终于发生了：5条虎鲸咬住了幼灰鲸的背鳍和尾鳍，拖离母灰鲸，幼灰鲸摇摆、挣扎着身体，发出沙哑、急促而尖尖的吱声，但头部始终被虎鲸摁在水里，呼吸不到空气。另外7条虎鲸围攻母灰鲸，不让其脱身。母灰鲸发疯一般，猛力跃起，巨大的尾鳍扬起，落入水中，溅起巨大的波浪，虎鲸被巨浪颠簸得摇摆晃动，几乎难以紧咬幼灰鲸，但总有几条虎鲸的大口有锋利的牙齿，骚扰、干扰母灰鲸，它不得不驱赶，身体在原地打转。幼灰鲸周围的海水里，出现了红色，掺和着海水翻腾。虎鲸们似乎看到猎食的胜利在望，更加疯狂，冲撞撕咬幼灰鲸，幼灰鲸凄惨的叫声在海面回荡，因呼吸不到空气而挣扎着的头部和肢体憋得难受。

这时，一个意外的情况发生了：不远处的海面上什么东西划开波浪，直冲过来，原来是两条公灰鲸冲过来了。它们也许路过，也许听到了母灰鲸发出的求救信号，也许出于捍卫本族的本能，凶猛鱼雷一般地冲向虎鲸。海水震颤，巨浪滔天，虎鲸放开幼灰鲸，四散逃游。一条母灰鲸，两条公灰鲸，不知是不是一个家族，此时配合默契，几分钟后，把幼灰鲸圈在中间，缓慢游动。幼灰鲸受到惊吓，流了血，体力消耗大，无法游动了，母灰鲸像第一次那样，重新让幼灰鲸爬上了自己的脊背。幼灰鲸爬在母亲的背上，像爬在巨大的舢板上，时起时伏，深蓝的海水不时泛起白色的浪花，灰鲸群缓慢地向北方游动。

这3个小时的时间里，其实周围有3只豪华的游船，一直静静地看着海面，没有离开。刚开始，一只游船发现了虎鲸聚集，非常兴奋，平日未见过成群的虎鲸，便呼叫来了附近的另外两只游船一起观赏。本来，大家是来游乐开心的，却看见了激烈而激动人心的捕猎场面。有的游客看着看着，几乎看不下去，想离开，但游船在海面停着，无法离开，便选择看下去，却越看越心里憋着一口气，也越看越感动，也真的想一探究竟。

更多的人，反应多种多样：沉默不语的，低头握紧栏杆的，走入船舱不看的，手蒙住脸眼泪从指缝间溢出的，停止照相和摄像发呆的。有几个妇女哭起来，紧紧抱住孩子。有人则像观看国家德比，似乎在挥拳助威。一个穿红色t恤衫的大胡子男人摘掉墨镜，也不断擦眼泪，他是个研究了三十多年鲸鱼的专家，第一次观看到这样的情景，被母灰鲸为了幼子付出的母爱所震撼。

多年过去，人们回忆那天的情景，便谈笑，议论，怀念，敬畏，说那只母灰鲸很神奇，能战胜12只虎鲸，救了自己的孩子，一般情况下很难战胜，但那次战胜了。虽然有公灰鲸的助力，但最基本的原因，可能是灰鲸作为一种生灵，向别的生灵们展示了世界上最普通、最特殊也最伟大的一种身份：我是母亲。那一天，也很奇怪，5月12日，正是母亲节，虽然人间定的节日与别的生灵界没有关系，但似乎有一种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