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佳鸣 吴美璇 周江伟
“懒政不作为的干部由各市市委负责召回……重新学习党章……可以考虑降一到三级。”在2017年播出的反腐剧《人民的名义》里,汉东省委书记沙瑞金曾经这样说。
一年之后,有些剧情成了现实。
2018年5月,温州市洞头区供销社副主任魏华,就因在考核中得分过低,被降为主任科员,成为洞头区第一批被“召回”的不合格干部之一。
洞头区此次被“召回”的共有14人,他们或被免职,或被降职,或提前退休,有的还要在原系统接受为期三个月的观察,但人事关系已转至区人才办公室。三个月后,表现较好的可以取消“召回”身份,无明显改进者将被评为“不合格”,不服从安排的,则会被辞退或解聘。
“希望找到一个让相关干部心服口服,并增强‘一把手调控力的干部考核办法。”2018年7月17日,洞头区委常委、组织部长吴志安说。
事实上,实施干部召回,洞头并不是第一个“吃螃蟹”者。2015年以来,已有贵州黔西南州、云南砚山县、广西靖西市、河南伊川县等地先后作过探索,为落实干部“能上能下”提供了基层样本。
李忠发今年51岁,目前在洞头一个镇任人大主席团副主席。
2018年7月18日早上6点50分,他已离开家门,带队处理一起突发事件。次日,他又随区领导去温州另外一个区开条线会议,下午返回洞头接着开会,晚上再搭渡轮回到所在的镇。
“这是我现在拿出来的状态。”处于被“召回”状态的李忠发说,他已“付出了代价”。
李忠发是和魏华一起被“召回”的4名科级干部之一,四个人都受到了红牌警告。不过相比另外三人,李忠发还是“幸运”的,他没有被降职,只是领到了一个“基本称职”的评价。
根据中央出台的《公务员考核规定(试行)》,公务员年度考核结果分为优秀、称职、基本称职和不称职四个等次。
然而,在实际操作中,基本都是“优秀”和“称职”。洞头多位组织系统干部说,“不称职”从未出现过,除非违纪违法,也极少出现“基本称职”的“负面评价”。
被评为“基本称职”,对李忠发来说,不仅仕途受到影响,年底也将少拿约两万元的物质奖励。
造成李忠发考核等次不高的主要原因是,2017年他家里装修老宅,因为家和镇政府只有几百米距离,已在基层工作超过30年的李忠发,时常临时回去打理。
有一回,他终于“撞到了枪口上”,镇党委书记有事找他,却不见人影。“大家都这么辛苦,你却搞私人的事情”,书记批评了他,也给了他“差评”。
若在以前,李忠发或许能“过关”,因为往年考核是单一维度地根据“区考核办”打分结果来参考,“一把手”基本不给副手打分。
区委组织部长吴志安早就注意到这个问题:“常有一些单位‘一把手跑到我这里,说某某不行,指挥不动。可是,我组织部门又有什么办法,没有依据啊。”
于是,洞头区在2017年5月3日印发的《科级干部积分考核办法》中,确立了所在单位得分、组织考察得分、领导评价得分三个大类为主的评价体系,这就增加了“一把手”意见在副职考核中的权重。
文件将被考察的科级干部分为四类:街道(乡镇)党政正职、区直单位主要负责人;街道(乡镇)其他科级领导干部;区直单位其他科级领导干部;区纪委派驻(出)机构领导干部。
李忠发属于“街道其他科级领导干部”,对他的打分项,包括单位40分、组织30分(含考核组、组织部日常考核两个子项)、街道正职评价30分。
2018年3月19日,李忠发走进了区委组织部的办公室。常务副部长甘海选通报了对他的考核结果:低于70分、红牌。几天后,区委组织部长吴志安也与他面谈。李忠发表了态,立下2018年一定好好表现的军令状。
除李忠发外,另外三人以主动退出的方式,被免去了领导职务,但仍保留了主任科员的职级,工资待遇还跟以前一样。只是他们的年龄都在45岁以上,今后职务上再难有晋升的空间。
“组织部拿起了这把刀,并且拿得死死的,”李忠发的同事、得到“优秀”的另外一位镇干部如是说,“我们现在都知道了它的厉害。”
6月4日,李忠发等14名被召回的干部被组织前往井冈山,接受五天的党性教育。
“受教育”项目包括吃红军饭、穿红军衣、走红军路、上党课、户外拓展等。进行文艺汇演时,他们在台上演红色题材小品,唱红色经典歌曲,台下有评委现场评分。最后,每人还要提交一份学习心得。
从井冈山回到洞头后,他们又用了一整天时间,前往洞头的红色地标建筑“海霞军事主题公园”,站军姿、排队列。
被“召回”接受党性教育的14人,除了李忠发等4名拿红牌的科级干部,还有另外2名考核结果较差的干部,以及8名落聘人员。
落聘人员都是科员。2017年11月27日,洞头区委组织部印发了开展“全员竞聘”的通知,以领导选中层、中层选科员的方式进行,落聘者也要被召回。
此次有12家政府单位参与,共计10人落聘,重压之下,其中一人辞职、一人提前退休。
落聘者周颂是洞头本地人,朋友圈子颇广,年龄已过40岁,曾在单位许多科室工作过,其工作风格是:领导说一周内完成的任务,他往往要周五才完成。
对周颂来说,他已经从原单位原岗位“站起来”,人事关系暂挂在区人才市场管理办公室,编制关系仍保留在原单位,冻结一年。这種人编分离的做法,实际上意味着落聘人员的职级累进也要被暂停一年。
“我们心里想,编制总是有的,一个萝卜一个坑,这样的心态,让几十年的‘功德白白做了。”周颂说,事情出来后,妻子几天没有和他说话。
现在,周颂已被调到了所在单位基层站所。失落之余,周颂也在提醒自己:“我现在首先注意身体,把自己的事情做好。”
确切地说,洞头是在出台了科级干部积分考核办法和全员竞聘办法,并完成了考核和竞聘之后,才正式制订了干部召回办法。2018年5月16日,洞头出台了《不胜任现职干部召回管理办法(试行)》,覆盖科级、科员的考核和召回体系初步形成。
对李忠发等人的处理结果,仅在内部传达,具体得分情况并未对外公开,也没有告诉本人。李忠发说:“如果放到社会上,可能我们工作起来都会遇到障碍。”他和周颂都说,现在上班的确有了紧张感。
“过去都以为我们组织部门是提拔干部的,现在有了这个功能,纪委不能下的人我们能下了,其实我们也有压力。”组织部干部科的一位工作人员这样说。
洞头区委组织部相关工作人员多次强调,干部工作要以稳定为主,所以,他们的领导才会多次找相关干部谈话,并尽量控制这件事的影响范围。
2018年6月29日,洞头出台了《进一步加强关爱激励干部十二条措施》《关于开展干部家访和谈心谈话活动的通知》,对干部心理健康情况划分出红、黄、绿三种状态,“红色强制休息,黄色关怀疏导,绿色压担墩苗”。
洞头的做法,已得到上级的关注。2018年7月16日上午,温州市委组织部前去洞头调研。同一天,洞头区委办公室印发通知称,《洞头区科级领导干部全程积分考核办法》已经区委研究同意——在2017年版本的基础上微调修改后,“试行”两个字已经去掉。
北京大学政府管理学院常务副院长燕继荣说,干部“能下”一直是个难点,好在贵州黔西南州、云南砚山县等已有了些探索和尝试。
这些试点地区的共性是,被召回的干部级别都在处级以下。国家行政学院教授竹立家认为,处级以上干部的召回更需要探索。
“我们看处级以上干部的人事资料时发现,绩效考核方面的内容不是很足,他水平怎么样,绩效怎么样,都不知道。”竹立家认为,“谁来考核级别更高的领导,这是个问题。”
(应采访对象要求,魏华、李忠发、周颂为化名。)
(摘自七一客户端/《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