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珠街

2018-12-04 03:20刘媛
上海文学 2018年12期
关键词:胡杨阿姨

1

陆晓水一直后悔,没有留下一张敏敏的照片。

算起来,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候,陆晓水不过十一二岁吧,还住在武昌城里一条名为扎珠街的老街。街道不长,五六百米,有三四百户人家和两处古井。人们在这里出生、长大、婚嫁、衰老。

老一辈说,扎珠街的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明朝,曾是明楚王府内为妃嫔扎制珠冠的地方。扎珠,扎珠,他们念着名字,就想起前朝的声色犬马,便用沙啞的嗓音说,扎珠街是武昌城里、长江边上一条珠光宝气的项链。

很长一段时间,汽车是进不了扎珠街的,青石板坑坑洼洼,路又窄,就连骑自行车的人都会绕道。若是听见“叮叮”的车铃响,十有八九是到火巷口的邮筒取信的邮递员。那时候,时间也走得很慢:一年一年地过去,街道和小巷还在,可一回首,人就老了;又仿佛,是街道和小巷老了,人还活着。

比如,你经过街口,看见桑树下坐着几位老人。他们正围在楚河汉界的棋盘边咵天①、讲古:讲过去武昌城里有八口井,属九龙井、双眼井的水最好;井水可以洗头、洗衣服,但不能涮痰盂、盥马桶;那时没得环卫工人,家家各扫门前雪,青石板却总是干干净净,以至于一边走路一边嗑瓜子都会被看作不文明……其中的一个老爹爹,怎么着也有八十了吧,讲着讲着,突然就抬起头,用手朝后颈猛拍了几下,个婊养的,灶蚂子②!

比如,你循着尖叫,看见一群孩子。他们弹珠子、打撇撇、踢毽蔸③、“打麻城”,一边玩一边唱,“天上雾沉沉嘞,地下打麻城嘞,麻城闯不开嘞,你要哪一个嘞”。这歌谣里有古音,讲的是元末张七相公救麻城的传奇,孩子们未必知道,可这游戏是怎么也玩不够、玩不厌的。若是夏天,你便跟着他们,去蛇山的黄鹤楼公园里捉知了、打梧桐果,溜进长江大桥的桥头堡,抱着冰凉的楼梯扶手从顶楼滑到底楼。若是冬天,这样的喧闹也不会停止。你听,窗外有人唱:“伢们、伢们,出来玩嘞,莫在屋里打皮寒④嘞,打了皮寒莫怪我嘞,我在叫你出来玩嘞。”

再比如,你不拘走到谁家的院子,择一处树荫坐下。一切原是清净的。可一抬头,却见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从蛇山方向飘落下来。远远地,还有走街串巷的小贩摇着拨浪鼓,那“不楞登,不楞登”里,有无数老去的孩子的回忆。

但在陆晓水的童年记忆里,扎珠街已经变得活泼。时代的讯息来势汹汹,猛地吹进细窄的街巷。老墙上开始充斥着“建设全国卫生文明城市”、“走进新世纪”的鲜红标语。人们开口闭口就是改革、改制、下海、下岗这些最时新的词汇。也是这时候,就有人搬出扎珠街了,有的是因为发了财,有的是因为负了债。也有外地人暂住下来。他们不知怎么就找到了这里,也学着本地人的样子,大清早就赶去火巷口过早⑤。一时间,卖热干面、油饼和浮子酒⑥的摊子前总排着长队。

2

许多年后,陆晓水回忆起武昌城,只觉得它是以火巷口为中点到昙华林为半径形成的一个圆,就好比一只大钟盘。扎珠街与火巷口相连,就像是这钟盘上的一根针,承载了每时每分过去了的和就要过去的事。

大钟盘回拨二十圈,便是1998年。

那一年,素有“火炉”之称的武昌在夏天遭遇了漫长的梅雨和百年一遇的大洪水,年底都还没有缓过劲。临到冬至,寒潮过境,临街的窗户里便有人叹“寒婆婆过江咯欸”。陆晓水吃过晚饭,就坐在窗户下,搓着手,等江北的“寒婆婆”把雪带来,不想等来的却是北风。那风有三个不同的音调,“啊……唔……哦……”,这个歇了,那个又渐渐响了,仿佛无穷无尽。他甚至想起街口的九龙古井,这声音仿佛井底的九条虬龙将醒未醒的嘶吼。正出着神,那“啊……唔……哦……”却混进了不和谐的一声“吱——”院门开了。

陆晓水还记得,十七岁的金敏敏正是在那年的冬至日,乘着北风,赶在大雪之前,回到了扎珠街。她在院门外瑟缩着,像一只受惊的鹿;身后是她的母亲,那文气的妇人一脸倦容,菜薹样子,显老了——其时,敏敏的父亲,被街坊们称作金老师的男子,已经被“双规”。

在此之前,街坊邻居议起金老师,无一不竖起大拇指。金老师生在扎珠街,长在扎珠街,从桂子山上的师大毕业后,又在凤凰山下的省实验中学做了语文教师;因学识渊博,写得一手好文章,成了学生口中的“省实验四君子”之一。扎珠街上考进省实验的孩子凤毛麟角,无一不曾受他点拨。

那时候,金家和陆家住一个院子,只隔一堵墙。陆晓水记忆里的金老师也仿佛永远都是三十出头,面庞白净,爱穿白衬衫、黑长裤,戴金丝边眼镜。他浑身散发着清雅、疏淡乃至堪称古老的气息;他也乐意将这种气息传递给身边的人,就连三岁的陆晓水也不例外——金老师坐在葡萄架底下,和少男少女清谈的情景,是陆晓水最早的记忆。

金老师成为领导秘书的时候,正是提倡“干部知识化、年轻化”的春天,也是金老师的春天。因为几篇发表在本地刊物上的文章,金老师被组织部的领导看中,说,这是个很好的干部人选嘛,先调过来写材料吧。之后,不过一两年时间,金家就搬进了机关大院,成了最早离开扎珠街的人家之一。

金家刚搬走那阵,街坊们还时常念起金老师,念起他“发达”的那个夏天。据说,某天傍晚,曾有一抹形似佛手的火烧云从扎珠街上空流过,这自然是祥瑞了。也有人调侃,金老师是人杰⑦不假,那云不也流过扎珠街别的人家么,么样一定是他金家?老人便“嘻”地一声打断,总之,气运到了,往日扎珠街不是风水宝地么,莫说官家⑧,皇亲国戚都住过……讲着讲着,老一辈的兴头便转向那个更古的时代。他们说起宫殿、楼阁、水榭庭院,说起两丈九尺的宫墙,说起四面的宫墙是青色的,廊道是黛色的,仿佛亲见过那份繁华。

再后来,金老师的名字开始出现在本地的报纸上、新闻里,排名不太靠前,也不算太后。街坊邻居便不常提起他了,仿佛扎珠街的金老师已是前朝往事。只有一次,陆晓水的爸爸在本地抗洪抢险的电视新闻里看见了他。江堤上,人头攒动,还下着雨,金老师穿着薄衫,胳肢窝下夹着公文包,给时任市委副书记撑着伞。陆爸爸乐得直推儿子,说,快看快看,这不是隔壁金老师么,你看,他屁颠屁颠的样啊。可镜头一闪,陆晓水就错过了金老师屁颠屁颠的样子。那晚,陆家人莫名地有些兴奋。想来他不过是百十人中的一个,点头哈腰的,镜头前的形象怕也未必好,可他们还是被他深深地打动了——不愧是扎珠街出来的!这时,若有个声音再继续追问下去,电视里那个男子,到底和扎珠街有什么关系呢?他们大概是讷讷地,说不出个所以然的。

陆家人知道,金家人大概是不会回来了;即使回来看看,那身份也近乎“客”了。可他们不能眼见着金家的半爿小院荒掉,仍旧定期给那树葡萄浇浇水,除除草,捅一捅屋檐下的马蜂窝。这么做未免有些一厢情愿,可他们还是顺手去做了,这其中有一点幻想,一点对人事的期待……可他们怎么也没有料到,再见到金家人,竟是因为金家的落魄!

接下来的几个月,金家的家事无疑成了扎珠街上的头号新闻:金老师涉嫌贪腐被捕,过去十年间辛苦攒下的全部家产,包括机关大院的一套三居室,一夜之间被法院悉数查封。

事实上,世纪末的那几年,武昌城里,总有这样的事,也总有人家鬼哭狼嚎。上至市里的一把手,下至银行行长、国企老总,有死的,也有疯的,都是街坊邻居口中的官家。按新闻联播和本地都市报的说法,是“准备了一百口棺材”、“连挖几条蛀虫,百姓拍手称快”。这股肃杀正气,无疑是时代之风,可一旦刮进百年的街巷,又不免变成此地的东西。

老人们摇摇头,传一传、说一说,叹两声,照例还是支起楚河汉界的棋盘桌喊“吃”!他们心里再清楚不过,和那些要人相比,金老师的官位卑微如草芥,他不过是别人手中的棋子,是顺手牵羊的“战利品”。年幼的陆晓水更像是“悲剧”的见证者。陆家父子费好些工夫才帮娘儿俩将锈死的门锁撬开。尽管金家母女做足了心理准备,但推开门的瞬间,还是倒吸了一口凉气:阴仄的楼板,被报纸糊住的窗棂子,厨房里冰冷生锈的水龙头,挥之不去的霉味。陆晓水甚至还听见金阿姨“呼哧呼哧”的喘息声。陆晓水知道,她是在生气。如果造成金家衰败的是某个具体的人,此刻,金阿姨定会提刀去拚命,但没有这样一个人。她面对的只有小狗一样在屋里打滚的北风,还有热心邻居忙进忙出的身影,波浪般一涌一涌的。

3

陆晓水一度担心金家母女挨不过那个冬天。

正值年關,扎珠街的家家户户都在忙。那开门七件事,统统都是吃:有做腊肉的,有烘鱼的,也有一车车往家里运青菜的。常常是,扎珠街下了夜班的人刚躺下,不远处的大成路菜场就已经亮起了灯。紧闭的铁栏门里,传出“咚咚”的剁肉声,门外已挤满了人;铁栏门一打开,便一窝蜂地冲进去。按老一辈的说法,过年前后,站在火巷口,闻着大成路菜场里飘出来的猪油和卤菜的香气,便是“年饱”了。这时

节,走街串巷的手艺人也比平日里多,那磨刀的、补锅的,无不将手里的家伙敲得“当当”响;自然也有炸米泡的,不时地,就有“嘭”的一声巨响在近旁远处炸开,蓬蓬的白雾里满是可口的馨香。过年守岁,少不了炸米泡、糖豌豆,正所谓“过年过节,嘴巴不歇”。

逢到天晴,武昌城最繁华的司门口必是人挤人,一切都像憋了一年沉不住气似的涌到街头。平时少见的卖转糖的,占据了上长江大桥必经的路口。两筒牙膏皮就可以换一只糖猪子。连牙膏皮都拿不出的孩子,也不轻易离开,眼巴巴地盯着各色糖人望半天。腊月和正月里才有的“嘀咚”,成百成百地扎在竹竿上,在桥墩边一字排开,闪着乌金的光,如一丛丛琉璃树。那卖“嘀咚”的或是对着漏斗般长而细的管吹和吸,或是用手心鼓风。五角一个的“嘀咚”够孩子兴高采烈地玩一整天。买不起的就在一旁起哄,“嘀咚嘀咚,拿钱来送”。很快,“嘀咚”声就唱响了司门口,唱响了民主路,唱响了火巷口,也唱响了整条扎珠街——这股喧闹、满足甚至穷奢的气息,就是“年味”了。

金家母女被这股“年味”包裹着,最初的感受,无疑是痛苦远多于快乐。直到除夕夜,那一半院子仍旧冷火秋烟⑨。

坐在冷清的房间里,她们免不得忆起金老师刚刚成为领导秘书的那几年,忆起她们在扎珠街度过的最后几个年。其时,机关的住房指标还没有下来,这陋室,这小院,堪称高朋满座,蓬荜生辉。金阿姨过手的礼物何其多:羊绒围巾、进口水果、高档烟酒,甚至还有彩电、音响种种在当年堪称奢侈的物件;总之,三口之家的吃穿用度全都照顾到了。整个正月,金阿姨都在客厅里迎候着,也总笑得咯咯的。她是真的开心了。倒并不一定因为某个具体的物件,而是它们背后所散发的人世的光辉,这光辉里有整个的人情世故:应对来客,要讲礼性⑩,有些话不能明说,但又不可不说;遇上格外谄媚的,更须克制。也有难以招架的客人,临走,响都不响,把装钱的信封放在茶几上,金阿姨必抓起信封追出去;若是追不上了,她只把信封一撇,当纸飞机掷出去,眼看一条弧线从那人头顶擦过,才咻咻地冲回屋,“咔”地拴了门。

来拜年的人络绎不绝,不仅敏敏,有时甚至连陆晓水也不得不被当作半个大人,忙进忙出。常常是,两个孩子一起被大人们支使着出去买糖果。他们简直是满心喜悦,一路飞奔到“曹祥泰”,再一路飞奔回扎珠街。

末了,敏敏还不忘向大人们报账,买的是最便宜的焦糖味硬糖。

可以想见,回应他们的,是满屋子的笑。

这时,就有人顺势将敏敏拉到怀里,说,你呀,很快就可以吃上最贵的糖了——

这一切,却因为金老师的入狱,戛然而止。

金阿姨坐在破落的小屋里,想起曾经这里充满欢声笑语和温暖的目光,会有怨怼吗?可人群也曾给了她全部的欢乐、尊严、无伤大雅的烦恼;至于敏敏,她还记得多年前的糖果的味道吗?那焦糖味的硬糖甜到发苦,然而,毕竟是甜的……

陆晓水清楚,她们是决意过一个冷清的年了。出于尊严,也出于怜悯。她们怜惜自己,也怜惜扎珠街上的穷人。那些酒足饭饱后涨得发青的脸孔,眼神是直的,脚步是飘的,拐到暗处,膝盖一软,前前后后泄出一滩秽物。听着窗外的作呕声,金阿姨不禁向空气嗤了嗤鼻子:一年忙到头,就为一张嘴?活成这样,和猪狗有什么区别。

那个冬天,无处释放的怨愤一度深刻地改变了她们,也给了她们一份明慧。她们甚至开始沉思人为什么要活着一类的高级话题;只剩两个人的时候,她们也哭,哭成了自然而然的事,仿佛并不一定为了什么,鼻子一酸就落了泪,哭到舒服了,就擦掉眼泪……渐渐地,也就平静了。她们知道,怨怼没有意义,只会让她们感觉荒冷。

陆晓水还记得,大概是除夕的后半夜吧,墙的另一边传来“咚咚”的响声。他踱到院子里,隔着玻璃,就望见敏敏正站在椅子上,一下一下地,往墙里砸钉子,挂挂钟;不一会儿,又跳下椅子,微微笑了。这一笑,竟像极了金老师!许多年前,金老师在院子里扯野棉花时,脸上就带着这种恬静无欲的神情。此刻,敏敏脸上浮现的也正是这种表情——“穷则独善其身”,她和当年的金老师一样,在自己的角色里深深地沉醉了。有那么一瞬,母女俩一起望向墙上的挂钟,笑了起来。那一刻,世界静得仿佛只剩时间流动的声音,只有挂钟“嘀嘀嗒嗒”地走着,一切都是平静的,母女俩也是平静的。她们所能体会的“悲剧”已经全在这里了:居无定所、牢狱之灾、贫困……甚至饥寒。她们一一在脑子里运了运,渐渐地,也就平静了。她们已经不会再失去什么了,也无需再害怕什么了。正是那一刻,“生活”这个何等庄重的词重又浮现在她们心底:这也是生活!

年还没过完,检察院的车就径直开到院门口。那天,陆晓水正赶着出门放孔明灯,迎面撞上预备出门的金阿姨。他着实吃了一惊:面前的妇人穿着绛紫色对襟棉袄、藏青色毛呢裙、低跟皮靴,头发梳得齐齐整整,总之,和刚搬回扎珠街时,简直判若两人。

金阿姨甚至冲他微微一笑,说,替我好好照顾你敏敏姐姐。末了,还轻轻地抚了抚他的背。

大约半年后,金阿姨主动和陆家人聊起检察院里的情景:她先是被带到一个小房间,头顶上的日光灯发出刺眼的白光;这白光下,她一坐就是一天一夜;有时,只有她一个人,有时,也会来三两个人。他们问她话,不急也不恼,说,没关系,你再好好想想,反正有的是时间。从检察院出来,满眼青天白日,她整个人都是昏的;心却明镜似的,她知道,金老师不会出大事,至多判上八九年。讲到这里,金阿姨的眼眶红了,可手中的毛衣针却小鸟一样地上下翻飞着,俨然是云淡风轻了——事情果真也如她所料。

金老师的审判刚下来的时候,陆家人很担心金家母女。经历了一番富贵之后,她们还能回头过安贫乐道的日子吗?事实证明,他们的担心是多余的。

不过半年时间吧,金家母女似乎就将过往的繁华全都忘光了。说句不好听的,她们甚至把金老师也忘了。讲真,她们已经顾不上别的了,毕竟,生计实在太重要了。

第二年夏天,金阿姨的饭馆就开张了。说是饭馆,其实不过是火巷口一排违章搭建的临街棚舍中的一间。从前是家卖杂货的,倒闭了,金阿姨便以极低的价格把它盘了下来。

因是闹市,总归客源不愁。顾客中除了街坊四邻,还有不少看上去农民工模样的人。那一年,旧城改造刚开始,四处尘土飞扬,得亏这群从“下面”来的劳动者。金阿姨生得秀气端庄,每天又收拾得干干净净,你能猜到,常照顾她生意的,还是男人居多。既然做的是男人生意,金阿姨必凸显女性特征——武昌城里,还有哪个师傅会在前襟的扣眼里别一朵雪白的栀子花?

4

陆晓水还记得,1999年的夏天是和敏敏一起度过的;或许,还有扎珠街上其他的孩子,但他们的脸孔已经模糊了。陆晓水记住的,只有敏敏。

此外,他还记得一首童谣,唱的是“打把剪子送姐姐,姐姐留我歇,我不歇,我要回去泡茶叶”。记住它,也是因为敏敏。那个夏天,敏敏成了他的“姐姐”——长到十一岁,怎么就突然多了个“姐姐”?

还得从那个夏天的奇遇说起。

那是一个有火烧云的傍晚,扎珠街的孩子照例结伴去江边看洪水,盼着波浪里翻出江猪子;走着走着,却闯进一只正在取景的镜头。

待众人反应过来,已有几位陌生人挡住他们的去路。其中一个男人主动介绍道,我们来自日本NHK电视台,正在拍一部长江的纪录片,我是翻译,这位是导演桑田先生。

他身后的男人大概听到了自己的中文名字,冲众人一笑。

翻译继续道,桑田先生希望拍摄长江边市民的生活场景,想请你们做临时演员。

孩子们被唬住了。好在绰号“欢喜坨”的男孩反应快,趋前问,有报酬吗?搞不好我们以后要成大明星。

孩子们轰地笑开了。

最后,桑田先生承诺,会给所有人寄一张纪念照。

许多年后,他们仍旧记得那个漫长的黄昏,记得粉色的云霞是如何一点点沉落到长江大桥下,记得漆黑的夜幕是如何一点点掩没对岸的龟山。他们一次次重复在江边散步的情景:一开始是一群人,后来,是三四人,最后,就只剩敏敏了。他们仍旧记得,十七岁的敏敏是如何在巨大的黄昏的背景里,走来走去:看啊,一开始,她还是个孩子,留给他们一个近乎仓皇的背影;可一回首、一转身,所有人便噤了声,是她,还是她,仍是她……却又不是她了!他们分明看到敏敏身上某种挥之不去的东西消失了。伴随她的脚步,曾经盛大的蝉鸣和响彻天地的汽笛声一点点衰弱下去,江水拍岸的细微声响却一点点蔓延开来。那声音,仿佛岁月本身,荒芜,辽阔,纯白……

直到江对面的灯火亮起,桑田先生才意犹未尽地喊了“咔”。临别时,他将自己的名片交给敏敏,并嘱咐翻译记下敏敏的地址,告诉她,他们会联系她,大家的照片也会一并寄给她。

等到扎珠街曾经的孩子们长大成人、步入中年、失去青春,也终于拥有了关于青春的种种知识。他们每每回想到这个傍晚,除了如梦似幻的非真实感,也会困惑:為什么一定是敏敏呢?坦白说,那时候的敏敏是俊俏的,小小的圆脸,蓬蓬的秀发,穿一件方领小褂。可单论五官,只算得上端正清秀;说到底,就是没什么特征。想来,日本导演,看多了世间的风物,对美必有独到的认识,他一下子就选中敏敏,果真是因为美?又或者,他根本就跳过了容貌,一眼认出这个姑娘原是自己要找的那个?这一眼大约是很要紧的,堪称命运的一部分。

那天夜里,敏敏很晚才到家,正巧遇见金阿姨在盘账。那是金阿姨一天里最适意的时光,她的五根手指快速飞舞着:先蘸一指唾沫,快数一遍;再捻一捻,慢数一遍;最后,又递到敏敏鼻子底下,道,你也数一数,毛利二百零五。但这次,敏敏没有即刻接过钞票,而是将桑田先生的名片递给她,把江边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母亲。

一开始,别说金阿姨,连敏敏自己也将信将疑。

可一个月后,休息日的早晨,果真有邮递员上门,送来一张邮政通知单。

金阿姨意识到,此事非同寻常,当即决定饭馆歇业一天。不过,置身命运的当口,娘儿俩并没有露出穷酸恶相。她们先是梳洗了一番,末了,不忘叫上陆晓水,才姗姗地出了门。那一路,她们的脚步轻快,思绪也是一片片的:金家的“复兴”在此一举亦未可知。

果然,从日本寄来的,除了照片,还有一笔一万日元的外汇单和一封信。信只有一页,是桑田先生亲手写的。

金阿姨不懂日语,但运出其中的分量。她捏着信封,望向敏敏,道,要么送给胡校长看看?

胡校长是金老师的老上级,她的丈夫退休前是武汉大学日语系的教师。胡校长是金家蒙难后,尚与他们有来往的故交之一。金老师量刑还没下来时,敏敏和金阿姨一度不得不游走于一些有权有势的人家。可以想见,她们是怎么徘徊于夜晚的街道,为是否敲门而犹豫不决。这些都是朱门大户,曾几何时,她们也是座上宾。可转眼,一切都变了……敏敏甚至不愿细想那时的场景,她们寒瑟地站在别家的门口,脸上一定还带着“贱民”般的表情,梦游似的,让人同情,又令人厌烦……最后,只有寥寥几家接待了她们,其中,就包括胡校长。尽管老夫妇的“接待”,不过是把她们请进客厅,劝慰两句,感叹一通世事无常。虽不见得有实质性的帮助,但敏敏心中说不出地感激。

敏敏吃过午饭,便叫上陆晓水往昙华林的教育局家属大院去了。

正是“火炉”最热的三伏天。午后的古城已經被晒蔫了,飘荡着汗臭、草木和空气的焦糊味。街上人迹稀少。司门口的天桥边,新落成的购物中心鳞次栉比。名为广东商城的服装市场正在优惠酬宾,门前的高音喇叭循环着劲歌新曲。可正午的毒阳下,无论是建筑,还是歌声,都显得虚弱、疲倦。

只有敏敏的脚步是轻快的,恨不得将整个武昌城狠狠甩在身后。

许多年后,陆晓水还能忆起当时的情景:行道树的阴影渐次地铺展开,和敏敏一起向前飞去。她浑身热气腾腾,微微卷曲的碎发黏在额上,脖颈上挂着细密晶莹的汗珠。她戴着一顶鹅黄色的宽檐帽,一路都疑心帽子掉下来,便不时地,扶一扶帽檐,然后,愉快地、调皮地冲陆晓水挤挤眼睛;又或者,猛地在他身后推一把,头也不回,一股风似的,掠过他。

那一刻,陆晓水多喜欢敏敏呀。她的双腿细长、白皙,像瓷器一样反射着清冷的光,乍一看,怪瘆人的;可她奔跑的姿势着实好看,双臂摆动,被晒成赤褐色的头发随风飞扬。她的整个神情是含混而模糊的,她的眼睛又会看见什么呢?涂满鲜红标语的斑驳城墙,前朝的飞檐,一些树木,一个男孩;又或者,她什么也没看见,眼前只有一片金的荒漠。

5

消息很快在扎珠街传开了:日本导演邀请敏敏去艺人经纪公司面试。

桑田在信中赞美敏敏的天赋,说敏敏是当下日本最需要的有着偶像气质的女孩。他不无恳切地用敬语称呼敏敏家人,希望获得“尊父母”的支持,尽快给出肯定的回应,后续,便会有经纪公司寄出正式资料和邀请函,协助办理相关手续。

那天傍晚,闻讯赶来的孩子将敏敏团团围住,叽叽喳喳:敏敏,当真要去日本?是做模特、演员,还是歌手?

敏敏只是笑。

也不知是谁家的少年,冷不丁大喊一声,敏敏,往后做了大明星,莫忘了我啊!

众人一阵起哄。

看热闹的阿姨大妈们则挽起金阿姨的胳膊,敏敏真是个宝啊,走几步路,就挣了日本人的钱。扎珠街上有几个人收到过外汇,挣过外国钱呢?

整整一万日元呐。绰号“岔巴子”的男子啧啧地赞叹。

不远处,纳凉的老人们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这桩奇闻。

一个沙哑的声音说,自古陋室出明娟。话还没完,就被旁边绰号“神算子”的瞽老头儿的干笑声打断,哪来的陋室,几百年前,扎珠街不也是雕梁画柱,不也住着佳丽三千,哪个不是金玉样的人物!

最年长的爹爹道,百把年间,扎珠街出过秀才、官家、有钱人,也出过小金那样三样都沾边的;可明星,却是百年不遇的头一个。你说奇不奇。天上的星斗落下来,也就这么回事。都说扎珠街是武昌城里、长江边上的珠宝项链,我说,那金敏敏,就是这条项链上最亮的小珠子。

这话传着、传着,也传到金家母女那儿;她们听了,也只笑笑。

街坊邻居对金家的母女重新生出了信任,生出了感情,甚至还生出了一些许多不合实际的幻想。

金阿姨的饭馆生意红火起来。敏敏去店里帮忙,金阿姨便把她往前台推,仿佛一张金字招牌——谁都知道金家出了明星,谁不想看看扎珠街最璀璨的小珠子。

那阵子,大家也都觉出金阿姨的变化,她的步子快了;说起话来,声调也响了,论到家长里短,也能笑得嘎嘎的,浑身都涌着一股劲儿。因为钱吗?也未必;比之荣华富贵,她更感激的,是失而复得的尊严。

敏敏也有了一份挣家用的临时工作,隔天就去一次湖北美院,做毕业创作的模特。

每次去美院,敏敏必叫上陆晓水。敏敏和美院学生的年纪差不多,很快就打成一片,逢人也不忘介绍,喏,这个小尾巴,就是我弟弟,晓水。

美院的学生中有一个叫胡杨的。陆晓水一开始根本没注意过他,是敏敏把胡杨带进了他的视野。如今,要回忆胡杨二十年前的形貌已经很困难了。陆晓水只记得,他的普通话很标准,留很短的板寸,露出光光的额头,常穿那种领口细窄的T恤;当然,也戴外国电影里才有的水手帽,也穿美国伞兵靴配白袜子——这行头在当年的武昌城里,堪称奇装异服,可陆晓水却觉得闪。总之,胡杨或许算不上美男子,但粗枝大叶的,别有一种生气。

敏敏和胡杨如何认识的,陆晓水也说不清。他只模糊地听说,胡校长是胡杨的什么亲戚,这份模特工作就是胡校长给介绍的。

敏敏第一次带陆晓水去胡杨在昙华林的工作室,一路都在叮嘱:人前,他就是她的弟弟了,莫多话,莫乱碰桌上的东西,莫把东西弄乱,诸如此类。到了地方,陆晓水只觉得,哪里轮得到他来弄乱。说是工作室,不过是堆着画具、石膏像、书本和杂物的单身宿舍,蒲公英色的墙上黏着不少亮红艳紫酱黑的颜料印子。朝北的窗户洞开着,窗外是一片杂草丛生的野地,野地的另一边就是被院墙封住的凤凰山。地方似乎很背静,不常见到人。

敏敏把晓水介绍给胡杨,说,这是我弟弟晓水,见过吧?说完,敏敏戳了戳晓水的胳膊,快喊人呀。

陆晓水说,胡叔叔好。

敏敏“扑哧”笑了。

胡杨也不恼,只顺势在陆晓水肩膀上拍了拍,哎,小朋友挺尊老爱幼。

胡杨把陆晓水让到床沿上坐,自己也在床边坐下了。敏敏呢,自始至终,是站着的,她倚在床头的一张长方形的桌子旁,桌子上铺着淡蓝色的台布,上面摆放着一盘刚洗过的葡萄,几本书,一盏台灯,一些零碎的杂物……乱糟糟的一团,看久了,又觉得像精心布置过,格外悦目。

敏敏用手撑在桌子上,不时回头,看桌子的后面,看窗外的凤凰山;有时,也用脚尖去踢桌脚。

胡杨便笑,你坐呀,叫你来,不是叫你罚站。说着,扭过脸望着晓水,朝他吐了吐舌头。

敏敏却说,我不坐,我喜欢站着。

听到这里,陆晓水也撑不住笑起来了。胡杨便大笑。敏敏也笑。

胡杨让陆晓水吃葡萄,自己也拿起一粒,低着头轻轻地剔葡萄皮。敏敏也拿起一粒,胡杨看见了,便说,我没让你吃呀。

敏敏笑,是么。便不再说话,仍旧吃她的葡萄。

胡杨便对陆晓水说,你看看你姐姐,我让她坐,她不坐;我没让她吃葡萄,她偏偏要吃。晓水,你这么乖,你姐怎么和你一点都不像!

敏敏学着胡杨的口气,也对陆晓水说,晓水,看看这个人,对你姐姐一点也不好,不让姐姐吃葡萄,以后不准你喊他叔叔!

陆晓水一直笑着。他一抬眼,就望见门外被暴雨擦洗过的世界。雨过天晴,水泥地泛着清冷的光;背阴处,一只野猫咕噜噜地睡着,做着不与人解的梦。空气里充盈着动物皮毛般细密的喜悦。天知道陆晓水有多开心。他第一次有了“姐姐”,也第一次知道,原来男女之间,有着说不完的精致的废话,有着数不清的似是而非的微妙瞬间。一切如此简单、有趣。

胡杨有时给敏敏画像,有时也拍照;敏敏呢,就坐在窗前的一张椅子上,拿起一本书,看起来——这是她做模特时最常摆的姿势。门窗都洞开着,朝北的房间里仿佛充满了夏天的光,柔软、明亮,像湖水一样微微地荡漾着;也有风,轻轻吹着桌上的画纸,空气发出籁籁的声响。

陆晓水不时踱到敏敏身边,看她读到哪一页,又或者捡起桌上的什么书,胡乱瞥一眼。偶尔,也借口什么事,溜出去。他答应过敏敏,不走出她的视线,便只是躲在工作室的窗户下,偷偷地往屋里望。

陸晓水好奇,房间里只剩他俩的时候,会发生什么呢?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于是,更多时候,陆晓水只是坐在门边的椅子上,打量着工作室里的一切。空明的屋子,松节油的香与阿拉伯胶的酸,年轻的画家与美丽的少女;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有时,也并不为什么,两人就“吃吃”地笑起来。

这时,陆晓水便听见时间的声音。非常清晰地,一点一滴。他知道,有一只钟正在他们都看不见的地方,慢慢地走着。岁月如此悠长、真切、美好,仿佛漫无边际,一眼望不到头。当然,也会有另一种声音,“咔嚓咔嚓”地,是胡杨按下机械快门,是风翻开他怀里的书本。陆晓水低下头,书页上写着:摄影不是像艺术那样去创造永恒,它只是给时间涂上香料,使时间免于自身的腐朽。

6

那个夏天,敏敏的一举一动都会变成扎珠街的新闻。消息拂过人心,像温柔的蝴蝶翅膀,又像暴雨将至的前奏。

起先是扎珠街的女子。她们未必读过“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不了解楚地淫靡的底子;对扎珠街留名的原因,大概也没什么兴趣,不知道挖地十尺,就是昔日妃嫔姬妾争奇斗艳的温柔乡。但风流自赏的态度却是遗脉千年,一直流淌在这新时代的女将们的血液里:从最早的维新服饰城、武昌商场,到中商百货、汉商百货,那些讨价还价的、揽镜自照的,少得了她们?从黄军服开始,到连衣裙,再到吊带衫、超短裙,期间横躺了多少时代,她们哪一个没赶上?涂口红、掸眼影、纹眉毛,哪一样她们不是一学就会?总之,单看女子的打扮,扎珠街已经有了繁华的先声;繁华的另一层意思,就是有人做女人们的生意。

就说头发吧。扎珠街先前也有剃头店,紧挨着粮油店和小诊所,只一间门面,很小。剃头匠是老朱的二儿子,总穿一身白大褂,褂子太大,衬得他的小鼻子小眼愈发的小。室内的光也是冷淡的,一眼望去,只觉那张脸几乎要被周围的苍白吸收掉。顾客都是街坊邻居,以男性居多,隔三岔五,理理发,修修面。女人们也来,洗一洗,剪了,左右看看,差不多就行了。常客们都夸朱老二剃头手艺好,够短。

剃头生意却总是清淡。朱爹爹索性在门口支了张桌子,一年四季地卖清茶;热天也卖用竹签穿成一串的雪白的荸荠。弄了些时日,来剃头的仍旧寥寥,喝茶的、咵天的倒是常来常往。过路的不细看,只当是老年人的茶室。待到朱爹爹过身后,朱老二就把门面盘给了一对外面来的姐妹。

早先时,说起“外面来的”,扎珠街的人实在很天真:左不过是“下面”的乡里人嘛,真的见太多了,初来乍到的,身体健旺,脸膛发红,单看五官,甚至比城里人还精致些;眼神却是钝的,肤质也粗,明显能看出风吹日晒的痕迹,那痕迹里有尘土、暴阳、风霜、下地的种种劳苦。好好的房子租给他们,倒像是雇他们来看家护院的。总之,扎珠街的人说到“外面来的”,只觉得“下面”的劳动是多么繁重、多么邋寡,仿佛他们真的亲眼见过——其实也没有。常常地,吃饱了饭的街坊们满足、麻木、昏沉,陡然听见一阵狗吠,是黑手黑面的新邻居摸黑进了院子,心便一凛,整个人都醒过来。

这对外来的姐妹却完全是另一种。她们自称衢州人,长得白皙秀美,说话的音调也格外婉转,很像唱歌。她们的衣裳打扮,和扎珠街的姑娘相比,也说不出有什么区别,只是同样的衣服穿在她们身上,就略有不同。这大概就是所谓“气质”吧。她们的神态也是从未见过的,显然要摩登一些,洋气一些,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诸如沿海、开放、广东一类词。大约是基于类似的考虑,也取财源广进的意思,她们就为自己的店取名“广广美发”,换上跑马似的霓虹灯招牌。

广广美发无疑给扎珠街带来了一场革新。正是从那里,扎珠街的女子知道了关于头发的种种常识,单说烫发,就有离子烫、玉米烫、冷烫、热烫。

原先,扎珠街的女人也不兴什么“美发”。偶尔在司门口看到自来卷的女子,那波浪似的长发吸走了多少人的目光,多像外国电影里女明星,多像西洋画报里的女模特啊。现在倒好,外国导演相中的女明星、画家笔下的女模特竟然就在身边了!扎珠街的女人哪里坐得住。

就连那衢州姐妹,平日虽是一副言语淡定、见过世面的样子,对金家母女,也有些另眼相看的意思。逢着生意清淡的午后,她们便去金阿姨处点两份小炒,聊聊家常,再选好晚上的饭菜。傍晚时分,送外卖到美发店的,总是敏敏。姐妹俩自然是要挽留一番。或借口天热,给她编辫子、盘发髻;或推说饭馆油烟大,给她洗洗头,吹个造型。

一开始,敏敏要付钱,却被姐姐推开,不过顺手的事,要赚也不赚你的。

那个妹妹,月牙眼总是含着笑,嘴巴最是俏皮,说,出了门,你就是我们的活广告,到底是你赚了,还是我们赚了,还真不一定。

于是,许多个黄昏,一天中阳光最澄澈的时刻,你就能看见敏敏顶着一头精巧的发辫或如云的乌发,从扎珠街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一剪薄薄的镶了金边的侧影,装饰了所有人的眼睛和窗户。

后来,就连陆晓水都知道“广广美发”了。那天傍晚,他原是在街上走着,却听见了敏敏的声音。他这才发现,不足十米见方的临街店面,莺莺燕燕地挤着一群女子。那衣着神态,莫不以武昌城里最时髦的女郎自恃。她们或坐着,或站着,或拿着一本发型书,视线的焦点却无一不落在敏敏身上。敏敏众星捧月般,被目光簇拥着。一头黑发被高高盘起,露出雪白的颈子……陆晓水到底年纪小,胆怯,踅在门口看了一下就跑开了。

大概是那时候,扎珠街的男人们有了秘密。有人说,广广美发之所以财源广进,不仅因为女将生意,还在于姐妹俩顺带把男将生意也一起做了。这男将生意,当然不是指剪头修面,而是别的。说到“别的”,就有人不懂了。懂的人便诡秘一笑,道,就是说,白天做女将生意,晚上做男将生意。听的人这才恍然大悟。倘有人怀疑,不能吧?隔条马路就是派出所啊。旁的人便嘻嘻地笑道,还运不过来呀。派出所?派出所里未必就没得她们的人。

其时扎珠街的风气已经开放,原也算不得新鲜事,男人们议一议就罢了。可到底是在自家门口,女人们不由得警惕起来,私下里也议论得很有劲。再后来,也不知道哪一处空穴来风,话头竟然引到敏敏身上去了。

金家那丫头三天两头往外头跑,说是做模特,也不晓得搞么名堂,莫不是被衢州姐妹带坏了?旁的人说,未必是你想的那样,敏敏后面不总跟着陆家的小不点么,不至于当着伢的面……话还没说完,就被那人“嗨”地一声打断了,讲得像你也跟去了!说罢,便一脸坏笑。

有些话,当年的陆晓水是听不到的;又或者听到了,因为不懂,便成了耳旁风。

陆晓水只记得,有天夜里,金阿姨和敏敏两人很晚才回来,手里大包小包的。乘凉的女人们便围了过去。金阿姨笑,汉正街的白马商城换季打折,喏,给敏敏置点的东西。敏敏立在床头,把东西一样样地抖出来,一双有搭扣的凉鞋、一条牛仔裤、一条无袖的白色纱质连衣裙;看得出,敏敏很喜欢那条白纱裙,她把裙子放在身上比了比,自言自语,也不知好不好看?我嫌它没袖子,领口也大,卖衣服的却说好。

凭心而论,那一刻,敏敏的举止做派和早先没什么两样,可邻居们还是看出一些别的来了。比如,敏敏是长眼睛,只稍稍往上一抬,缓缓地,像是微微飞了个眼风,又像是不经意的……她们是怎么也描述不出来,也学不来的;可这么一抬,就有人用手肘抵了抵旁边的人,耳语道,哪里像学生样子!旁的人便拿食指的骨节抵住牙齿,暖昧地笑了起来。

还有一次,是在金阿姨的店里。大约是下午两三点,照例该打烊了,一群喝多了的人,却还赖在店里,一会儿要加酒,一会又要加菜。其中一个更是觍着脸望向柜台处的敏敏,嘴里须子啰唆的。敏敏将菜单放在桌上,那人就顺势摸了把敏敏的脸——也没什么,只是摸了摸敏敏的脸;敏敏后退了一步,半笑不笑地走到店门外。

正是暑气逼人的午后,盛大的阳光从绿叶背后掉下来,一下下打在敏敏的脸上。灶台间,传来金阿姨起油锅的声音。“嗞嗞嗞,嗞嗞嗞”的声响,一阵阵,火辣辣地,痛楚地,像牙医诊所的螺旋钻,又像工地上的切割机。

陆晓水刚走到火巷口,碰巧,就看见了刚才的那一幕。闹市里少不了打野眼的人,却仿佛只有他看到了,他披着一身黄金甲似的阳光,忘记了自己的身量还不及郵筒高,就这么,径直走到了敏敏身边,和她并排站在一起。

不时地,陆晓水拿眼睛小心翼翼地打量敏敏;也有那么一瞬间,两人不约而同地回过头,隔着玻璃门,却见那群人也正眯着醉眼望向他们。

陆晓水不安地朝敏敏笑笑,你还好吧?

敏敏说,还好。

陆晓水不再说话,拿牙齿咬住了嘴唇。

也不知过了多久,太阳都弥漫到空气里,变成了金的灰尘;那微微呛人的金灰,揉进眼睛里,直叫人落泪。有路人正侧目走过,他们腊黄着脸,牙齿缝里发出“咝咝”声,声音既像笑声,又像呢喃;嘴巴呵着气,气息是热的,也是冰凉的,带着饱食后的腥臭。这时,一辆满载着建筑材料的大卡车疾驶而过,空气里腾起了茫茫的灰色的尘土。整个火巷口、整个扎珠街、整个武昌城,终于模糊了。姐弟俩抬起头,金的灰的尘埃蒙住了他们的脸。

7

夏天快结束的时候,胡杨找到扎珠街。

他兴冲冲地告诉敏敏和陆晓水,毕业作品通过了初选,马上要送到市里参展,为了感谢敏敏,他准备了一份“礼物”。

陆晓水记得,是在下午,三个人一起出了门:从火巷口弯到民主路,沿大马路,笔直走到江边的中华路码头,再混进汗水蒸腾的人群里,挤上了轮渡。三个人都不是第一次过汉口了,却是第一次三个人一起坐轮渡过汉口。

昏暗的船舱充满江水与甲板混合的铁腥气,让人疑心已同上古诗人一样葬身鱼腹;岸上立着正红的、橘红的、粉红的广告牌,一条条、一缕缕犯冲的刺激性的颜色纠缠在一起,上蹿下跳;江水却始终苍青一色,仿佛江上与岸上的种种都与它无关……一切都像是新鲜的。他们很用心地看着一切风景,也很用心地看着人群:看扁担手里的扁担、鱼贩子筐里的鱼、耍猴人牵的瘦猴。

人群里也有人拿眼睛看敏敏。胡杨和陆晓水觉得那些人很无聊,便用加倍的目力看回去,只当眼里有刀剑,空气里有目光的战场,瞄准其中一位,一通逼视,只等对方败下阵来——这时的他们,大概也是很无聊的。

对面的人终于被看烦了,向着空气啐了口,个斑马,神经病!

陆晓水撑不住笑了起来。胡杨大笑,敏敏也笑。

天气仍是无边无际的热。三个人半瓶矿泉水下肚,江风一吹,仿佛都有了醉意。

胡杨将瓶子里剩下的水一饮而尽,高高地擎着那透明的塑料瓶,只管向里看着。

敏敏说,有什么可看的,我们也一起看看。

胡杨说,你们迎着岸边瞧,里头的景致让我想起这里还是云梦泽的时候。

敏敏和陆晓水也将自己手里的矿泉水瓶向一边倾过来,迎着光。果真是另一个世界。蛇山、黄鹤楼、黄鹄矶头的桥头堡、首义公园内的红楼辛亥革命纪念馆、彭刘杨三烈士的纪念碑……那些熟悉的风景,真实世界里的一切风景,全都不见了。原本整饬的线条和结构变得蟠结错杂,化作一片片边界含混的色块与阴影;其间,也有宝石般细小的光亮,一闪一闪地,似有什么故事要发生。

敏敏意识到胡杨正拿一双眼睛似笑非笑地瞅着她,放下了矿泉水瓶,笑了。

胡杨却转过脸,对陆晓水说,晓水,我陪你姐姐去日本,好不好?

陆晓水懵懵懂懂,问,去日本做什么呢?

姐姐做大明星,我做大明星的摄影师。胡杨转念一想,又说,但有一件事,我不想看你姐姐为了赚钱,穿着超短裙唱歌跳舞——不过,我更不想看她不穿超短裙。

敏敏拿胳膊肘戳了戳胡杨的背,少胡说。

我是说正经的。胡杨笑道,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最不该穿那些时髦衣服。超短裙、吊带衫、牛仔裤,统统不合适;民国的旗袍,倒好一些,可线条还是硬,缚手缚脚。

敏敏绷着脸,努了努嘴,总之,长得不好看,怎么打扮都不顺眼。

胡杨仍旧笑着,你别会错意,我的意思是,你有许多的小动作,很具艺术性,简直不像这个世界的,和你现在的生活更是不搭。

敏敏的睫毛颤了颤,有些黯然,我原本也不想这么生活。

胡杨自知触到敏敏的痛处,有点怅然。他举起了空空的矿泉水瓶,试着喝了一口,又放下了。

三人在江汉关码头下了船,在码头对面的海关钟楼附近坐上248路公交车。手风琴似的两节子公交,开了五六站,已是主城边缘。窗外,行道树、低矮的房舍和厂房样的建筑飞驰而过,如一面面褪色的破旗,带着百废待兴的气息。下了车,三个人又闷闷地走了一路,终于在一片荒地前停了下来。

胡杨指着脚边郁郁的草丛,说,这是野杜鹃,本地很少见,武汉的地界我早就烂熟,野杜鹃只有这里有。

风吹过,草丛发出簌簌的声响,陆晓水望过去,却只看见焦糖色的果,原来那花已经开过了,便问,花开的时候,艳吗?

胡杨答,艳!

陆晓水不知道野杜鹃为何物,便依着自己见过的最艳丽的花朵想像:花开是一定艳得不能再艳了,艳得不可收拾,一蓬蓬一蓬蓬的花,挂在小手似的枝杈上,噼里啪啦地炸开了,一路燃烧过去,把青灰的天也映得通红。

胡杨又道,古人也叫它“山踯躅”,说的是,赶路的人看到美丽的事物,也会停下脚步;敏敏,这名字也合适你。

敏敏却折了根狗尾巴草,问,这就是你给我们的礼物啊?

胡杨仿佛没听见敏敏的话,只道,我们往前走。

他们又走了一截子野路,路的尽头是一片铺着黄白碎石的开阔场院。

敏敏和陆晓水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只当一切已柳暗花明;一抬眼,却见一座异常肃穆伟丽的宫殿,这下仿佛连呼吸都停止了。

胡杨指着宫殿,道,这是古德寺。一百多年前,一位游方僧人路过这里,见左绕长堤,右环驿道,是难得的风水宝地,便修了一座小小的古德茅棚;那茅棚便是这座宝殿的前身。一百多年了,古德寺遗世独立,似乎是落破了,但放在整个文明里,都称得上传奇。

胡杨沿着三角形的门廊拾级而上,一边走一边点评着建筑细部。敏敏、陆晓水紧跟在胡杨身后,静静地听着。他们知道美院学生时常外出采风,见过许多旁人不曾见过的风景,却没有料到胡杨还知道风景背后种种不为外人道的史实。

这古德寺虽说是佛寺,殿基和门廊却异乎寻常地采取典型的古典主义罗马风格,殿基是正方形,边长将近三十米;门廊下宽上窄,分两层,有徐徐上升的神秘感。宫殿外的回形步廊和高大的圆柱形立柱,是模仿古希腊神庙。宫殿立面墙上的玫瑰圆窗和长窗,类似传统的基督教堂。外墙四壁的尖拱却是典型的哥特式。宫殿内外随处可见的花朵、狮头、象头、大鹏等装饰又仿佛源自南印度和东南亚各地的宗教建筑。最有趣的,当属宫殿顶上大小不一的九座佛塔。站在地面上,从任何一个方向看,都只能看到七座,始终两座是看不到的,这又暗合了中国道教中“北斗九星,七显二隐”的说法——荒郊野外的寺庙,竟有古今欧亚种种文化的痕迹,在世界上恐怕找不到第二座了!

宫殿里,始终只有她们三人。听到惊异处,敏敏和陆晓水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偶尔,三个人一起沉默下来,几乎能听见彼此的心跳。陆晓水不禁想,这时候,在这宫殿里喊一声,会有无数的回声吧?来自不同的年代,不同的文明,甚至不同的神明。

胡杨将身子靠在高墙上。敏敏和陆晓水也靠了上去。三个人一起望向穹顶,只觉得宫殿极高极高,似乎通往天际;四围的墙是冷的,灰烬的颜色;他们的脸被反衬着,仿佛也变了样:水的眼睛,血的嘴唇,活的,热的,也有了新的思想。

胡杨抬起手,指这正前方门楣处的花纹,道,你们看,像不像火焰?其实,不止门楣,穹顶上,还有佛像背后的佛光,都是火焰的形状。有人说这些火焰纹可能是南印度、东南亚一带小乘佛教的特色。我觉得牵强。佛教崇尚的是莲花之美,静谧、内敛、象征永恒;火焰之美却是截然相反的,绚烂、外放、转瞬即逝。类似的,在基督教里,火焰也是不吉的,是魔鬼和地狱的象征,是最下流的……几乎所有宗教都是如此。

陆晓水问,就没有例外吗?

胡杨说,也有。比如拜火教。古德寺或许和拜火教有关。一百年前,在这里支起茅棚的正是拜火教的信徒,他们一路被驱逐,逃到中原,在这里停下来,却又不得不伪装成别的宗教;所以古德寺才会有如此多文化融合的印记:古罗马、古希腊、哥特式、大乘佛教、小乘佛教、基督教、道教……似乎是做加法,實际上,却是减法,为的是将最初的痕迹彻底掩盖。宫殿顶部那“北斗九星,七显二隐”的九重塔不就是一句暗语吗?杭州有一座著名的寺庙叫“灵隐”,但在我看来,古德寺才是真正的“灵隐”,确切地说,是“隐之再隐”。古德寺没有一任主持留下关于寺庙历史的文字记录;这大概也是有意为之……有些事只能被你我记住,没法写进书里。

陆晓水赞叹道,可比书里的历史精彩多了!

敏敏却戳了戳陆晓水的胳膊,别听你胡叔叔的,历史又不是猜谜。他呀,尽是胡说八道——真不枉姓胡!

胡杨也笑,怎么不是猜谜?有人说,历史就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

敏敏又说,那我问你,如果有一天,我扮成别人的样子,换了别人的名字,你还认得出我吗?我还是我吗?

胡杨看着敏敏,仍旧笑着,却不再说话。沉默了许久,他又仰起脸,望向绘着火焰纹的穹顶,自言自语般道,或许是我错了。我曾看书上写“美不常住,物有成毁”;敏敏,过去我不懂,现在却懂了。敏敏,你看这古德寺。我以为,离开了扎珠街,你当真会开心一些……我总算盼到今天。我带你去了另外的地方,去了另外的世界——

胡杨的声音突然又哑又涩,他在笑他自己,敏敏,你只当我是胡说八道……我只想带你走,哪怕只一下子,也是好的……

那一刻,所有人的心仿佛都被蜜蜂蛰了一下,甜蜜的,却也是疼的。一阵风吹过,野杜鹃的枝叶开始零零落落颤动,响起一串串音符,不成腔的,像马蹄落在青石板上的叮当。渐渐地,时间的潮汐灌满了宫殿。陆晓水耳畔又响起了熟悉的声音,一点一滴,雨打芭蕉似的滴答。他知道,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大钟盘又静静地走动了。那些年,它走过扎珠街的青石板,走过古德寺,走过谜一般的火焰纹,走过顶上的九重塔,走进阳光、空气和灰尘的深处……

一天天、一年年地,它走远了。

某些瞬间,它也走过敏敏、陆晓水和胡杨之间。

陆晓水的记忆里,有无数这样的画面:他的目光轻轻地落在敏敏月白的脸上,她的脸饱满、纯洁,连睫毛上的尘埃都是纯白的,那是一张十七岁的少女的脸;不时地,她侧过身子,用手肘抵一抵胡杨的背,胡杨发出咯咯的笑。这笑声和敏敏的睫毛一起,隔一两秒就闪一下,所有人的心也随之一颤。不远处,一张藤椅正向着窗外的蓝天,百无聊赖地摇晃;床上铺满了照片,就像算命用的扑克牌,等待某个时刻,被一一翻转。

8

夏天即将结束的时候,敏敏已经背负了心事:拆迁办的告示已经贴出来了,火巷口的违章建筑将要拆除,整条扎珠街也面临拆迁,金家的小院因临近商业区,是拆迁名单里的第一批。

其实,那时的敏敏并非深陷绝境:远的有导演桑田,还在隔山隔海地等着她的消息;近的是湖北美院的一位老画家,几次三番地找到她,劝她毕业后就来美院做专职模特。

按照那位老画家的说法,专职模特一来收入稳定,二来可以入编制,算是国家公职,三来既然是在高校里,以后总归还有继续读书的机会。末了,也不忘提醒,既是专业模特,很多时候,就得服从组织安排,难免身不由己了。

敏敏见过那位画家笔下的自己,身形是像的,裸露的肌肤却被涂抹成橘色,透着水果烂熟后的甜与浊。敏敏只觉得,画中的这副身体,俨然已不属于自己了。

胡杨只道,美院里一批前辈画家,都有类似的毛病,年轻时候上山下乡,基本功都是在革命宣传队里练就的,习惯了正红打底的画面。常人觉得偏红的颜色,他们看来可能刚好。

敏敏却觉得不尽然。她说,错的不只是颜色。

可以想见,许多秋天的夜晚,十七岁的敏敏是如何躺在床上,枕着月亮的清辉,却怎么也睡不着:她想到父亲,想到父亲入狱的日子里,自己与世界的关系怎么变得这么复杂,这么荒谬;她也想到母亲,想到母亲胸前的那朵栀子花;她甚至还想到那对衢州姐妹……想着想着,目光就黯淡下来。

这一切都是陆晓水事后才知道的。

冬天来临的时候,整个火巷口连同金阿姨的饭馆被拆了。其时,金家的陋室也落了锁,犹如一个冰凉的沉甸甸的叹号。扎珠街的人们无不好奇金家母女的出路,可金家人再也没有回来过。

最意外的当属陆晓水一家了。不久前,金家母女还在自家的客厅里招待他们。金阿姨亲自下厨,煨了一铫子浓得化不开的莲藕排骨汤,烧了一条足有脚盆长的胖头鱼,却只字未提要离开的事。

陆妈妈有些期艾,仿佛那藕汤、那胖头鱼是假的。她叹道,那金家人,闷声不响地,心够硬呐!

陆爸爸却很通达,说,你那天还和娘儿俩说,扎珠街是永远的港湾……酸!正所谓,鱼有鱼路,虾有虾道;既是港湾,就有来去的自由。

陆晓水则去昙华林找到胡杨,说起敏敏不告而别的事。胡杨怔了怔。他走到画架边,抽起了烟(他竟会抽烟!),说起曾有一位老画家要让敏敏留校工作的事。末了,吐出一枚烟圈,非常沉郁地说,敏敏没有错。

说这话时,胡杨的一双眼睛却冷冷地望向窗外的凤凰山。

他还告诉陆晓水,自己的工作已经定了,毕业就去广州。说着,又大梦初醒般,掐了煙,一头扎进堆成小山似的纸箱堆里,翻出一台照相机。相机是海鸥牌。他说,虽然已经老旧了,给新人试手倒是绰绰有余。又从同一只箱子里找出几筒胶卷,一并塞给陆晓水。

告别的时候,胡杨和过去一样,送陆晓水到了小区门口。

道了再见,陆晓水闷头走了几百米,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回过头,却只瞥见胡杨深蓝色羽绒服的一角;一晃神,连那一角也在门洞的另一头消失了。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陆晓水还记得自己在扎珠街度过的最后一个冬天。

一到晚上,整条街道就没了人声,家门口的一盏路灯,将熄未熄的,忽明忽灭,向空无打着求救信号。莽莽的北风响起,仍是“啊……唔……哦……”三个音调,无穷无尽地演奏着,这个歇了,那个又渐渐响了。放在从前,就是一尾洞箫,吹的是“昔人已乘黄鹤去”的幽沉古曲——作曲的人也不曾料到,这一曲竟跌宕了数百年;可到了这年冬天,千疮百孔的街道只剩荒腔走板的哨音。

陆晓水拥被躺着,听着风的呼哨,又疑心是前朝的九条虬龙钻出了古井,正排成一线地往前飞。龙身无限地延长下去,看不见尾,沿着火巷口,涌到司门口,飞往江对岸;渐渐地,连龙身都没了,只剩真空的桥梁,进入黑暗,通入虚空的虚空……最后,仿佛什么都完了。剩下点断堵颓垣,失去记忆力的现代人在废墟中跌跌跄跄、摸来摸去,像是找着点什么,其实是什么都完了。

只有陆晓水知道,在江对面,荒野之中,那灰砖砌的古德寺,一定还屹然站在那里。风停了下来,九条灰色的龙,盘在那九重塔的塔尖,月光中闪着银鳞。他仿佛做梦似的又来到了古德寺,又站在装饰着火焰的门楣下,迎面走来了敏敏。他终于见到敏敏了。而那塔尖上的九条龙,就像灰烬里的一缕火,只一闪,便消隐了……

这一梦醒来,已是新的千年。

春节期间,扎珠街的男女老少照例穿起了怡红快绿。施工队暂歇了几天。那些将拆未拆、拆而未拆尽的老墙迎着北风,不时“簌簌”地落下碎石或粉灰。过路的人唯恐污了衣裳,恨不得背贴着相对完好的那面墙移动。那面墙便成了古老的地毯,织出了种种绮丽的前朝人物:削位的藩王、失宠的妃嫔、负心的才子、迟暮的佳人。

接下來的时日,这地毯被挂在竹竿上,迎着风刀霜剑,扑打着灰尘。扑啊、打啊,使劲打,打得上面的人走投无路:推土机从这边开来,便奔到那边;推土机从那边开来,便奔到这边。到最后一切都千疮百孔,墙也坍了,逃无可逃了,只得坐下地来,听天由命。

街口的桑树下,最年长的爹爹晒着落日,一腔风琴般的嗓子在叹息:武昌城里、长江边上,传了几百年的珠宝项链,怕是传不下去了。

漏风的巷子仍旧讲述着那“喔……呵……呜……”的传奇,却是徒剩一口虚气;漏风的嘴也在诉说传奇,也是漏洞百出的:有说敏敏被一位大老板相中,先去了广州,后来又去了香港;有说金阿姨的弟弟,当年颇受金老师照拂,如今已调去外省挂职,便将金家母女顺道带去了;有说敏敏和美院里某位教授的关系不一般,妻子闹到学校,扬言要自杀……终究是真真假假!

有一点却是真:扎珠街的人着实被现实教育了,他们的眼界开阔了;他们是完全接受了眼前的世界,一切已见怪不怪。

人们看世界的眼神又单纯了。

9

陆晓水心底的大钟盘永远地定格在2000年。

那一年,他离开了扎珠街,搬进了洪山的一处商品房;也是那一年,他开始变成了一个少年:暗黄的脸色,竹竿似的身材,性情沉闷,很容易就发怒,和同学打架,逃学……

一次次地,父亲拿起擀面杖、晾衣杆或者铁衣架,把他逼进墙角。在暴力的威迫下,他不得不面朝墙壁,跪下:关节发出咔咔的声响,膝盖碰着了雕花的瓷砖,凹凸不平的花纹磕进了骨头。这些时候,疼痛、受辱、复仇,种种成长的力量一次次侵入身体,挤兑着他;另一些时候,当他终于战胜那些力量的时候,却觉得陈旧的身体已经不堪重荷,开始下坠——这就是他的青春期,整个缓慢而阴郁的少年时代。

明净的时刻屈指可数。

总是在午后。吃饱了饭的父母满足、麻木、昏昏欲睡,陆晓水轻轻锁上自己的房间门。他从抽屉最里面的笔记本取出桑田寄来的照片。照片最下方是黄鹄矶的古树;他闭上眼睛都想像得出古树背后的风景,那是整座武昌城,他最熟悉的风景……也是无数摄影师拍烂了的景致,可经过某个外国人、某个异乡人的镜头,一切都变成了艺术。每一次,陆晓水拿起照片,仿佛就看见十一岁的自己从街道、江水、大桥和树木间走了出来,走到了他面前,那么笨拙,却又那么富于激情。他仿佛看到了一个灵魂,一个无拘无束的灵魂。这个灵魂令他战栗,也令他心碎不已。

好几次,陆晓水被这种心碎驱使,溜出家门,坐上了去昙华林的公交车;也总是在半路,他想起胡杨已经毕业,离开了武昌城。有一次,他在半路下车,没有直接回家,而是随意跳上了另一辆公交车——那一刻,他只想逃离,一辆车、一只船、一匹马,随便什么都可以;只要能离开,怎么都行。手风琴似的两节子公交车渐渐开到市区边缘。直到一些似曾相识的旧楼房、旧厂房映入眼帘,陆晓水才意识到,自己坐上的,是通往古德寺的车。

他又一次沿着野路来到这片废墟。冬天的古德寺,加倍的荒凉。他伸出手,摸了摸墙壁,冰冷的,灰烬似的;他仰起头,稀薄的阳光跌在门楣上,隐约迸出一两点火花。他认出了那团火焰纹。它已经被日光照耀了一百多年,却没有挥发一丝美丽——那一百年前的太阳和今天的太阳,果真有什么区别吗?他背靠在墙上,望着那一寸寸移动的日光,静静地想着。那团火焰仿佛随时都要烧起来,又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陆晓水再看到这火焰的纹饰,是在二十年后。

在一家新开张的五星酒店的宴会厅。

他原只是在靠窗的角落里静静地坐着。突然,正前方的大屏幕上打出“最佳新人”的字样,接着,就听见有人喊出自己的名字。不知是谁的手轻轻地推了他一把。他仰起头,看了眼大厅正中的水晶吊灯,轻轻呼出一口气;也是那一刻,他就看见了穹顶上的火焰纹——隔着酸凉的水晶、银脆的绢花,许许多多玲珑累赘的东西,它径直撞进了他的眼睛。

他一眼就认出来了。他以为其中有什么暗示,认真地辨识了很久;然而并没有。它只是一圈石膏装饰线的一部分,精巧、流畅,可以想见工匠拿着饱蘸金粉的画笔,一气呵成之后的满足……可终究是表面化的,失却了最初的意义;就像此刻的他自己,俨然成为了新人。

远远地,他看见自己的照片投影在大屏幕上:笔挺的衬衫,衣领尖而挺,里面藏着撑子,两管袖口各别一枚紫色猫眼石袖扣,长裤见不到一丝褶皱,黑皮鞋也没有配白袜子。

这个形象,他是熟悉的;这个形象,跟随他十多年了;这个形象,已和他骨肉黏连,难以解剥,似牢笼,又似铠甲。他了解这形象背后的种种:比如,他没有考上清北复交,也没有出国,但读了美院;比如,他二十六七岁的时候,获得国际摄影比赛的特别奖,也从那时起,就有人说他“红”了……总之,他理想的一部分得以实现了。

如今,他已经能够在物质生活中游刃有余,也知道马不停蹄地恋爱,结交异性,获得愉悦。但他从不以为这些是值得记录的。即使是恋爱,套路也总是一样的;无数次的恋爱之于他,就像是一次:一步步地,往前走着,迎面遇上了一个女人……总之,就是这样子了。

相逢的场景,最初的喜悦,说话的方式,种种微妙的细节,事后想起来,都可能是相同的。他和一个女人走过这条街道,和另一个女人走过那条街道;他甚至带她们去过同一座购物中心、同一个电影院、同一家餐厅……真的,他已经记不起来了。

她们大体上都是一类,有的谈不上悦目,有的甚至都不天真了,但怎么说呢,都是一类女人。很多年后,她们的面容也模糊了,所有的心痛和盟誓都过去了,曾经的温暖、感动、信任……仿佛也不值一提了。

人与人之间,大概就是这样子的吧?明知道是在重复,也没多大意思,可还是会上瘾。

这就是他成年后的生活,某个时刻选择了一条岔路,然后,一路狂奔,向前,向前;也学会了轻装上阵,随手丢弃一些东西。他知道自己是无情的。

在他长大成人的二十年里,无论是武昌城还是整个中国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未来和过去之间隔着越来越大的鸿沟,也往各自的深处去了。

他享受着现代化带来的一切,也学会与一切人和物质周旋:赚钱,恋爱,飙车,身着名牌服饰,出入豪华酒店……一年年地虚度,没什么志向,更缺少幻想。

总之,扎珠街离他越来越远了。曾挂在嘴边的汉腔方言也因为无处操练,日渐锈钝。回忆起十二岁前的事,仿佛梦境;唤不起过多的感情,当然,也不会厌恶——可他终究已经和那条街道不相干了。

只在极偶然的时候,他会想起敏敏,想起那条失传的珠宝项链上最璀璨的小珠子。

他早就原谅了敏敏的不告而别。在长大成人的过程中,他开始理解,真正的别离从来都是悄无声息的。那些决心离开的人,只是挑了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披上最常穿的外套,轻轻地拴上了门。

如今,他只后悔没有留下一张敏敏的照片,没有留下她十七岁的样子。记忆中的拼图缺失了一颗宝珠,心底的大钟盘仿佛也成了一个永恒的谜:一面是大江大湖大武汉,一个人决意离开,轻而易举;一面是老城旧街十八弯,一个人决意藏起来,便再也寻不到了……到底是哪里错了?又或者,从来就没有错过?

生命中也不是没有这种事。

陆晓水想起,刚考上美院那会儿,他曾在昙华林租过一套公寓,和胡杨当年的工作室在同一个小区。

公寓有两道门,一扇是铁门,一扇入户门;房东给了他两把钥匙,告诉他,一把是开铁门的,一把是开入户门的。两把钥匙都是黄铜色的,串在一起,很像。搬进来的第一天,陆晓水拿起其中一把,开了铁门;接着,又抱着试一试的心理,将同一把钥匙插进入户门,拧了拧,竟然也能开。

之后,每次去公寓,他只要随手掏出一把钥匙,就能把铁门打开;同一把钥匙,也一定能打开入户门。久而久之,他就默认两把门锁根本就是一样的,用一把钥匙,便能进门。

直到一天晚上,他带了一个女孩回公寓。那是他第一次干那事。

他还清楚地记得,黑暗中,他是如何从裤兜里摸出那串钥匙,又是如何将其中一把插进铁门的锁孔。他甚至还记得锁舌弹开后沉闷的响声。可当他再将同一把钥匙插进入户门,却怎么也拧不动了……他弄了很久,额头和胸前都渗出汗珠——最后,不得不换了另一把钥匙,才将第二扇门打开。

古怪的是,那晚之后,他再也没法用同一把钥匙打开两扇门了;他这才意识到,原来,两扇门的门锁从来都是不一样的。

陆晓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类事。

武昌城仿佛是永远都要开玩笑的,也永远都猜不透的。一夜之间,一扇城门被锁上了,便永远地锁上了。行走人世的,都是腰间别着许多钥匙与秘密的人。

10

很长时间里,陆晓水只觉得,这世界就像薛定谔的猫,其本质或许就是幻象与漏洞;所谓的神佛与上帝,不过是来修正这些幻象和漏洞;那些被人们固执地视作必然的,也终将证实不过是偶然:比如,他以为,总有一天,自己会回到扎珠街,比如,他以为,总有一天,他会与敏敏重逢。

只有一次,他几乎以为自己遇见敏敏了。

那是他刚获奖的那阵,和朋友合伙的工作室接了给日本女星拍写真的活儿。一开始,他颇不以为然,要知道,那时的他,已经很少对镜头前的女人动感情了。他不明白,现代女子为何会将对物质的渴望和对肉体的厌恶结合在一起:埋线、植假体、磨骨、抽脂、隆胸……她们是什么都敢来,什么都不拒绝的;无论是勇气,还是见识,都是异乎寻常的。常常地,取景框里的美人小心翼翼地捧着脸,眉眼鼻唇,样样都连在一起,样样却又像属于不同的人;又或者,她们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说来有些荒唐,他甚至会怀念那类将对物质的渴望和对肉体的满足结合在一起的女人。说怀念,大约太郑重了;实际上,他并不真的认识一位这样的女子,只是在尚且容易动情的青春期里,路过一些“美发屋”而已——是真的路过。他从未踏进去半步,甚至不曾和里面的女子打过照面。但是许多次,她们欢腾、愉悦的尖叫,伴随着床铺“吱吱呀呀”的声音,穿过门窗的缝隙,跳到了他的耳边。他记住了这些声音,这些声音暴晒在白金的阳光下,里面有着无尽的肉体的欢腾。如今,他怀念的,正是这些声音的主人——那些时候,她们是真的做了自己的主人!

起初,陆晓水以为日本女星卡蜜不过也是一个现代女子,是他遇见的万千女子之一;他也只知道她叫卡蜜——Caramel,一个甜腻腻的名字。日方的翻译却告诉他,卡蜜只是她的英文名,是为国际化路线设计的;在本国,她还有一个日文艺名,是她亲自取的,意思是佛坛上的甘露,佛前的贡品。

一位以性感形象示人的女星,竟然选择如此富有禅意的名字,倒格外撩人。

陆晓水被激起了好奇心。他打开笔记本电脑,用名字做关键词搜索,果真找到难以数计的照片。可一张张翻过去,看到的,始终是一张不讨喜的脸。确切地说,是一张令人不快的脸;即便是以裸露为目的的写真,也会给人空洞、非真人的印象;特别是她的眼睛,始终透着不快,它们不会随着笑容而轻轻弯起,仿佛没有感情变化,总是过分冷静地凝视着观者以外的东西,虚空的某个地方——但怎么说呢,这神态,却意外地,散发着微妙的禁忌感,像极了日本无赖派文人筆下厌世的女子;若是生在古典时代,或许是会让文豪们醉心追逐却始终不可得的……总之,不讨喜!

陆晓水“啪”地合上笔记本电脑,以颇有经验的口吻结束了这女人。

可见到真人的时候,他还是怔了怔:面前的女人不施粉黛,眉毛扯得细细的,穿着宽松的棉外套,走起路来,甚至有些佝偻——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样的女人也会“红”!

拍摄地点是郊外一处人迹罕至的森林道。视频导演不停给日方的翻译做出指示。卡蜜已经化好妆,一直非常配合。她先是在冰凉的空气中解开上衣的扣子,袒露胸怀;接着,又将裙子拉到膝盖下面,露出了内裤的下缘。伴随这些动作,是自始至终、无欲无求的漠然。

视频导演说,想要甜蜜的感觉。

意外地,卡蜜突然用磕磕巴巴的汉语说,请问,什么是甜蜜的感觉?

大家笑了,都以为她在开玩笑。

卡蜜仍旧一脸认真地追问,请问,是什么感觉?

导演说,比如,两个人漫步在回忆的街道。

卡蜜仍旧是一脸不解的样子。

导演只好让步,说,不是让你刻意呈现活泼热情的一面,所谓甜蜜,你自己定义就好;并不是让你刻意去笑,藏在心里的甘甜也很好。

于是,卡蜜若有所思地眯缝着眼睛。那细长眼睛,缓缓地,像是微微飞了个眼风,又像是不经意的。陆晓水是怎么也描述不出来,也学不来的;可就是这么一抬,他就被这“不讨喜”的女人近乎漠然的温柔击中了。

陆晓水看着取景框中的卡蜜。她的表情一点都不甘甜,甚至堪称忧郁,可照片的效果却意外地好。他突然意识到,用空洞来形容卡蜜是再合适不过的。一旦面对镜头,她就仿佛切断了自身内部的电源,彻底变成一只“容器”,一只承接他人的欲求、愿望与梦想的“容器”。他甚至想起禅宗公案中所说的“茶杯的价值就在于它的空”。在所有人的目光中,卡蜜就是一只公共的“容器”:是空,是色相,是镜子……甚至——月亮;月亮,不就是一个绝妙的容器吗?无数次,人们仰起头,凝望月亮,以为自己看到的是它的光芒;可月亮本是暗的,因为外界倾入的光亮,才散发光芒。他们望见的,不过是自己的目光,古往今来无数人的目光。

导演又说,要纯真的孩子不在意地上的泥泞的感觉。

卡蜜便“嚯”地一下子坐到了水坑里。膝盖下的短裙沾上了泥泞,也只叹息似的轻轻“啊”了一声。

导演挥了挥手,说,脱!

于是,卡蜜顺从地解开上衣仅剩的一枚扣子,又褪下了短裙。

陆晓水的眼睛被一片白光刺痛了——

那一刻,他以为自己认出她了:卡蜜就是敏敏,敏敏就是卡蜜。眼前的女人,仿佛穿过时间隧道,一下子退回到二十年前:干净的眉眼,明悦的神情,笑起来是娇美的,带着羞涩……无数画面跳闪着,就像电影里的蒙太奇。他是完全魇住了,甚至放下了手中的相机。

但理智很快便回来了:怎么会是敏敏?!二十年了,敏敏已经不再年轻;面前的女人,却像是什么事都没经过似的,空洞白净,仿佛永远如此。

原来,连敏敏的老,他也向往着——他被自己的念头吓着了。

渐渐地,脑海中的画面一帧一帧地慢下来。最后,就像电影结局般,停在了古德寺。

那是一个初秋的黄昏,下着雨。

他和敏敏正站在古德寺的门廊下,天空中隐雷滚滚。他们没带伞,浑身湿透了。雨水很凉,敏敏却还穿着盛夏时节的白纱裙。她最喜欢的那条白纱裙。

我想一个人静静。敏敏说着,冲晓水微微一笑,谢谢你,晓水。

那一刻,陆晓水觉得自己是明白意思的,可他的眼睛却怎么也没能从敏敏身上挪开:她的纱裙已经湿透了,显出内衣的印子和肌肤的质地;乍一看,近乎赤裸。

陆晓水的目光落在少女的身体上,一寸寸地,像在热锅上的蚂蚁在爬。他感到羞耻,可仍旧站在原地,望着她。

他目送她一步步往佛龛的方向走去,最终,匍匐在佛前。冰凉的地板上堆满了影子,只有少女的胴体反射着刺眼的白光。远远望去,就像一只受伤的鸽子,一片蝴蝶翅膀,一滩白雪;那一刻,少女将自己的肉身全部供奉给心中的佛。

也是那一刻,陆晓水的嘴巴里充满了一种全新的味道,起初是甜,接着近乎苦涩,最后是赤裸裸的腥……这股味道在湿热的舌面蔓延,很快充满了呼吸;每一寸呼吸,都带着这股气息,它就像一张无穷无尽的气味的网——扯碎它!扯碎它!

陆晓水冲到宫殿外。雨已经停了,无边无际的光线将他包裹其中。男孩迎着光线,往前走着。他很平静,在呼吸,也有思想。可是再也走不尽的日色中,凉意生了出来,蔓延缠绕。他望向白金的太阳,心中无限荒凉。

① 咵天:聊天。

② 灶蚂子:蟑螂、蛐蛐一类带翅昆虫。

③ 毽蔸:毽子。

④ 打皮寒:打冷顫。

⑤ 过早:吃早饭。

⑥ 浮子酒:米酒。

⑦ 人杰:人才。

⑧ 官家:官员。

⑨ 冷火秋烟:形容场面无生气,寂静无声。

⑩ 礼性:礼数,礼貌。

扯野棉花:讲闲话。

运:想。

江猪子:长江江豚,濒临灭绝。

闪(二声):拉风、帅气。

女将:女人。

邋寡:邋遢。

男将:男人。

须子啰唆:形容污言秽语。

弯:拐。

过:到、去,通常的目的地是江对岸。

扁担:挑夫。

个斑马:汉骂。

刘媛,

生于1989年,文学博士、大学教师,湖北武汉人,现居上海。

猜你喜欢
胡杨阿姨
美到极致的胡杨
胡杨为什么能在沙漠中生存
胡杨礼赞
加菜
家风伴我成长
推销
80后、90后“阿姨们”的抗老秘籍
简单快乐
人鹿奇缘:抹不去的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