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蒙·范·布伊
母亲的葬礼过后,埃德加开始一个人在公园里默默地漫步。当他还是个婴儿时,母亲经常推着他在公园的小路上散步。在他们共度的那些下午时光,她会念书给他听,虽然他那时还不会说话,但是她知道他在听,而且他也一直记得她的声音。她死了,他的童年也在脚下碎裂开了。
埃德加的父亲是一个英俊而严肃的人,身上总是带着烟草和古龙水的味道。他不许埃德加在没有大人陪伴的时候离开公寓,可是,他总是在办公室里待到很晚,所以埃德加知道,一个人溜出来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每次埃德加都会穿过第五大道,走上一条通向树林深处的小路。在那棵悬铃木和丁香丛之间,隐藏着一条长凳,那是他和母亲坐在一起分享秘密的地方。
“没有你,”她有一次这样对他说道,“这个世界就不完整了。”
埃德加曾偷听父亲打电话,听到他说,他永远也无法从妻子的死亡中恢复过来,但他会试着学习带着这个伤痕活下去。
母亲死后一个星期,埃德加被父亲清理衣橱的声音吵醒了。透过卧室那道有裂缝的门,他看见父亲愤怒地把母亲的毛衣、裙子、内衣和袜子胡乱地扔进垃圾袋。放学后,埃德加一个人走在公园的小路上,清楚地回忆起衣架在衣橱里滑动撞击发出的声音,和父亲那令他难以呼吸的痛苦——那种被抛下后的极度痛苦。
埃德加对父亲用处理周日旧报的方式来处理母亲的衣物很不满,但他们从来没有就这件事交换过任何意见。事实上,除了有关学校和工作的话题,他们再也没有和对方说过话。
在父亲把所有东西清理掉的第二天清晨,埃德加解开一个垃圾袋,抢救出一件毛衣。他把毛衣放到床垫下,跟藤杖放在一起。旁边还有一件他无法打开的生日礼物,上面有一张小卡片,写着:“我知道你不会忘记我。”包装纸上还画着“彼得·潘的玫瑰”。
埃德加跟父亲更疏远了。他们通过河水一样流淌的沉默来交流。在母亲死后的几个月里,这条河越来越宽,直到父亲成了河对岸一个远远的、静止不动的小黑点。
在冬天过去、泥土开始变得松软之前,埃德加和父亲之间的沉默之河已经变成了汪洋大海,但是潮水也没有带来任何新的改变。海面下有一些不可言说的东西在涌动。
在母亲一周年祭日的那天,父亲在埃德加醒来前便离开公寓。在校车到来之前的一个小时里,埃德加给自己煮了麦片,然后把母亲的毛衣从床垫下找了出来。他把毛衣叠好,把背包里的家庭作业和历史课本都拿出来,给毛衣腾出地方。课间休息时,他在洗手间找到一个空的小隔间。他打开书包,深深呼吸着毛衣上吸附着的那一点点属于母亲的生命气息。
当埃德加抵达遮蔽着长凳的小树林时,在丁香花的香气裹挟之下他加快了脚步。但他很快又停了下来,因为长凳上坐着一个闭着眼睛的男人。
那是个印度人,头上缠着头巾,穿着一身棕色西装,外面套着布满雨点痕迹的旧雨衣。
当埃德加走近的时候,那男人睁开眼睛瞧着他。
“我很抱歉,”埃德加居高临下地说道,“不过,你不能坐在这里。”
“我不能坐在这儿?”他说。
“我没想到还会有人知道这个地方。”埃德加说着,回头看了看他来时的路。
“哦,我还以为这里很受欢迎,”那人说道,“这里很可爱。”
埃德加感觉到印度人并没有离开的意愿,只好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既然这是个如此秘密的地方,你又是怎么发现它的呢?”印度人把鼻子凑近一朵紫色的丁香花,深深地嗅了一下。
“我母亲曾经带我来过这里。”埃德加说。
“哦?”对方有些惊讶,“她今天没来这儿吗?”
“她死了。”埃德加說。
印度人大笑起来,跳下长凳。“你一定是疯了!”他说,又扶了扶他头上的头巾,“人是不会死的!”他再度笑起来,一点儿都没有嘲弄的意思,而是不可置信。
“你不怕我吧?怕吗?”那人问道。
“不,我不怕。”埃德加回答道。他不怕是因为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糟得不能再糟了。
“但是她死的时候我和她在一起。”埃德加说。
“别说疯话啦。”印度人坚持着,这让埃德加哭了起来。
天忽然暗了下来,一阵柔和的风吹过,摇晃着丁香树繁密的树枝末梢。
“你不觉得你妈妈可能现在就在这里吗?跟我们在一起?”印度人温柔地问,“你的眼泪就这样落在她的手上,”他说着,跪到埃德加的脚边,拿起一片湿润的茶玫瑰的叶子在埃德加手里摇动着,“就是这样,感觉到没有?”
埃德加往下看了看,想象着玫瑰花丛的香气,那香气在夏日里会萦绕在整个长凳的周围。他回忆起母亲经常会为细小的事情而着迷。
“这只是一朵‘彼得·潘的玫瑰。”埃德加说。
印度人笑了:“我猜你认为那阵风只是空气而已,并不是哪个爱笑的人的一阵笑声?”
“我真希望我能相信你。”埃德加说。
“真可怕。”印度人摇着头说道。
“我没法理解她怎么能离我们而去。”埃德加说。
“我知道,那很可怕。”
“为什么一定要发生这样的事情呢?”埃德加问道。
“她只是换了身衣服。”
埃德加想象着把这些话重复给父亲会怎么样——随之而来的是叹息,然后是父亲安静离开时的关门声。
“如果你认为她是永远离开了,那你就搞错了,我的朋友。”印度人说。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只橙子,开始用指甲剥橙子皮。
“我的妻子,”他嚼着橙子说,“是暮夏季节里一缕氤氲的光,透过雾霭中的树丛,照着一个个被风吹落的、柔软的、小拳头似的苹果。你要吃点橙子吗?”
“不用了,谢谢。”
埃德加在凳子上移动了一下。
“你妈妈会同意的吧?”他从橙子上掰下一瓣递给埃德加。他们头顶上的云散开了,树林间回荡着鸟鸣。
埃德加和他一起安静地咀嚼着橙子。
“我父亲把她的衣服全都扔了。”
“那也是很寻常的事。”
“为什么?”埃德加问。
印度人转向埃德加:“他大概也没跟你说过太多,对吧?”
“嗯,他一个劲儿地工作。如果他在我上床之前回家,我们就一起吃饭,然后他看报纸,我回自己的房间。”
“我猜你觉得他不爱你,对吗?”
埃德加点点头。
“恰恰相反,他太爱你们了,那让他筋疲力尽。”印度人说,“当有人先下了飞机,或者说,有人去了另一个房间,有时候,那些留下来的人就会试着不再去爱。但这是不对的,因为就算在人生中你只爱过一次,可你已经这么糟糕了,干吗不继续爱呢?”
埃德加在心里描摹出他父亲那因悲伤而扭曲的样子。
“在我遇到我妻子之前,我就已经很爱她了。我不知道她是谁,但我知道她是存在的,我心里一直有一把火为她燃烧着。现在她成了天上的星星,我还是一样爱着她,只不过现在我们改用另一种语言交流而已。”
“你得帮帮你父亲。”
埃德加眼前浮现出父亲在办公室忙碌的样子,眼眶下面挂着深深的黑眼圈。
在母亲生病初期,埃德加曾在无意中看到父亲跪在浴室排水口的边上捡拾着母亲掉落的一团团头发。那时候,他们谁也不相信最坏的结果会出现。埃德加的父亲想要挽留住一切,他把妻子的头发藏在一只枕头套里。
“带我去看以前她带你去的那些地方,让我们坐上地铁,唱她最爱听的歌。”印度人说。
埃德加想不出来该说点什么,母亲曾告诉过他,不要跟陌生人说话。
“我知道你有点儿害怕——我刚才说的事情有些令人难以置信,但是继续去爱是有可能的,如果你知道怎么做的话。”
埃德加想到了自己背包里的毛衣。
“你饿了吧?我也是。”印度人一面说,一面摩挲着自己的下巴,“好吧,我有个好主意。你把你妈妈最喜欢的餐馆告诉我,我呢,就去那个地方好好吃一顿。如果你愿意,可以自己过来找我。”
埃德加把下东区那边的一家中国餐馆的地址给了他,看着他走向小树林的尽头,然后不见了。
不久,埃德加推开那家中餐馆的门,贴在门上的广告招贴画像翅膀一样飘动着。
他跌跌撞撞地坐到那个印度人的对面,一个中国女人从珠帘后面走了出来。
“埃德加,你好久没有来了。”
“是啊。”埃德加回答道,心里暖暖的,开始感觉到母亲的存在。
埃德加把母亲喜欢的所有菜式都点了一遍——木须肉、肉末炒饭、酸辣汤、广东脆皮鸭、宫保鸡丁。品尝母亲所喜欢的菜肴给他带来一种奇妙的感觉。脆皮鸭的香味、酸辣汤的柔滑厚重,于他而言,仿佛有一种魔力。
他好像能看见桌子上母亲那细长的手指,偶尔,那手指会把一勺热气腾腾的食物舀到他的盘子里。她将自己金红色的头发挽到耳后,每吃一口,她都会睁大眼睛。他们谈论着学校的事、营养的重要性,还有八月的时候,他们该去哪儿度假。
桌子对面的陌生人默默地吃着饭,一句话也没有说。
接下来,他们到了切尔西区的一家自助洗衣店,坐在正在搅动着的洗衣机旁边的橙色塑料椅上。
“虽然有人幫我们洗衣服,”埃德加说,“但妈妈还是很喜欢带我到这里来,因为这里很有意思。”
印度人点了点头。几个波兰女人在他们边上折叠着洗好并已烘干的毛巾。
“以前妈妈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外婆也带她到这里来,她们总在这里聊天。”
“你跟你妈妈在这里也聊得很开心吗?”印度人问。
“是啊。”埃德加说道,“她教给我不同的云彩叫作什么,还有怎样预测天气。”
这时,大雨骤然从乌云中倾泻下来。雨势太猛烈,街上的人都像小孩子一样跑了起来,并且一边笑着,一边兴奋地大叫,他们俩也笑了。
印度人说:“现在我们好像被装进洗衣机里面要大洗特洗一样。”
埃德加点点头,说:“以前我们总是坐在那边,”他朝几个叠毛巾的女人那边指了指,“妈妈总在手提包里装上好多的糖果,然后我们会从自动贩卖机那里买来苏打水,这样就可以来一个糖果野餐。”回想的时候,他止不住地笑起来,“她叫我不要告诉爸爸,可是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她的手提包从桌子上掉下去,糖果撒了一地。爸爸惊讶地看着她,我觉得他以前见过的所有糖果加起来都没有那么多。”
印度人也笑了起来,然后他用吃饭剩下的硬币从自动贩卖机上给埃德加买了一罐苏打水和一些糖果。
埃德加笑得太厉害了,以至于有几颗糖果从他的嘴里掉了出来,不过那个印度人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在乎。
雨停后,他们离开了洗衣房,朝着第十四大街的地铁站走去。当看到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睡在地铁排风口上时,他们同时停下脚步。
“他一度也是个小男孩啊。”印度人悲伤地说。
那个流浪汉睡在潮湿的纸板箱上,身上盖着几条破毯子。
“他现在也还是个小男孩,等着有人来爱他。”埃德加把母亲的毛衣从书包里拿了出来。
“你要干什么?”印度人问道。
“用另一种方式去爱我的母亲。”埃德加回答。
他把毛衣放在流浪汉的手边。也许是感觉到了毛衣的柔软,流浪汉伸出手来摸索。在他的脚边放着一个书写得很潦草的标语牌,上面写着:“有时我们都需要帮助。”
“你能这样做真好。”印度人说。
一阵清凉的风吹过地铁的站台,埃德加努力想去记住印度人曾经说过的话——这不是风,而是爱笑的人的笑声。
地铁长声呼啸着停下了,埃德加抓着印度人的手跟他一起上了车,坐在一个男孩和他的母亲旁边。那个母亲正剥着开心果的壳,然后把剥好的开心果放进一个袋子里。男孩膝头上放着一只篮球,他一直看着母亲的一举一动。
男孩的母亲正怀着孩子。
“所有的秘密都在那里。”印度人指着她的腹部说。埃德加凝视着那臃肿的身体,有一度他也曾住在那样温暖的地方。
他们到了要去的那一站,离开地铁站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有那么一会儿,埃德加和印度人都被夜晚的天空震撼了。虽然星星看上去离得很近,其实它们在几千万英里之外。
“星星的光线要经过如此之长的距离才能抵达我们这里,所以有时候当我们看见一颗星星的时候,它或许已经消亡了。”印度人说。
“这么说,有些星星已经死了?”
“没有什么东西会像我们以为的那样死去,埃德加。”印度人说,“也许对我们来说,真正重要的是,他们如此美丽,不管他们是醒着,还是睡着了。”
当他们接近第五大道时,月亮清冷地升上了树梢,埃德加知道父亲这会儿应该已经到家了。
埃德加和父亲之间相隔的那片大海开始渐渐消逝。远远的火光中,有个男人守候着,等待曾经的、他心目中的小男孩来拯救他。
(大浪淘沙摘自微信公众号“短读”,本刊节选,李晓林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