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才子佳人叙事模式的当代嬗变

2018-12-03 02:03夏豫宁
扬子江评论 2018年5期
关键词:当代作家才子佳人

夏豫宁

小说的叙事模式,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不仅是一种单纯的叙述修辞学现象,更是一种具有象征意义的社会文化现象。依照本尼迪克特·安德森的观点,文学(小说)的结构、叙事模式的转换参与了文化“共同体”的新旧模式交替,并为后者提供了“技术上的手段”。从此意义层面上看,小说的叙事模式蕴涵着丰富复杂的文学与文化意义,体现着具体的历史时期的社会文化精神内涵、以及身处其间的人的精神现象与价值观念。

“才子佳人”叙事模式是古典文学描写才子佳人婚恋故事时一种常用的模式,经唐传奇、宋话本与明清小说的长期演变,至明末清初臻于完善。“才子佳人”叙事模式的固定套路:“(1)邂逅相逢,一见钟情,(2)小人拨乱,历经磨难,(3)终成眷属,团圆结局”a,即“私定终身后花园,多情公子中状元,奉旨完婚大团圆”。这一传统叙事模式在当代文学作品中被置换与变形,体现了当代作家对时代大变革期的社会问题及个体生存境遇的聚焦与思考。

一、 现代爱欲个体对古典至情个体的置换变形

西美尔在对现代艺术的社会学分析时曾指出,现代艺术否定传统的艺术形式,是由于个体身上某种东西无法用传统艺术形式来表达。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当代作家对才子佳人叙事模式的置换变形,正表明了当代叙事传达了与传统不同的、纯粹的、变异性的东西。这种当代置换变形首先体现在对古典叙事模式中的叙述对象的置换,即用现代爱欲个体置换了古典至情个体。

至情至爱的才子佳人形象是古典作家倾心打造的人物类型。古典才子佳人叙事模式中的才子佳人多为至情至爱的化身,这些至情化身大都传达了古典作家对其身处时代的现实问题的思考与批判,尤其是对压制和规约人的合理的感性生命诉求的封建价值理念的批判,体现了古典作家的文学关怀与社会文化理想。

当代作家才子佳人叙述中的现代爱欲个体的出现,一方面,由于古典至情个体形象已无法表现社会转型中的现代人的生存图景与精神现实;另一方面,时代的大变革,古典形象也无法有效地传达当代作家对社会现实问题的文学文化关怀与思考。因此,现代爱欲个体对古典至情的置换已是应然。

当代才子佳人叙事模式中的现代爱欲个体的生成有其社会现实基础。现代化变革,不仅是经济政治等社会结构的转变,更是个体和群体的精神气质与心态结构的大改变。现代性不仅是人的实际生存的转变,更是人的生存标尺的转变。现代化进程中,最根本的现代事件是现代个体的生存理念与风格的转变,生命的自然感性欲动成为生存的主宰。舍勒进一步指出,现代性——一言蔽之曰:“本能冲动造反逻各斯。现代人理念是一场系统的冲动造反,是人身上一切晦暗的、欲求本能反抗精神诸神的革命,感性的冲动脱离了精神的整体情愫。”b身处时代大变革中的当代作家灵敏地感应到了现代人因生存理念的改变而骚动不安的精神现象。当代作家借助对现代欲望个体才子佳人的生存境况的叙述,显示了对人与社会的根本问题的思考与观照。

现代爱欲个体对古典至情個体的置换主要体现在对生命感性欲望的追逐上,不再是唯情,而是唯身体。身体的优先性是生活观念史上的重大转折:“身体成为享用性的在世者,不再是在世的负担,而是唯一值得赞美的在者。……过去关于身体禁忌的话语、戒律都被(时装舞台上的)身体凯旋式的扭行踩碎:天堂、来世、永恒之理念在生活感觉中的优位性被身体的优先性置换了:人身的意义和目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身体在此世舞台上行走过。”c也就是说,自我身体感受是现代人优先考虑的。

贾平凹的《废都》创作于华丽喧嚣的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中国社会的转型期,他采用的就是才子佳人的叙述模式。贾平凹将当代才子庄之蝶与佳人唐宛儿、柳月等置于高涨的“欲”与“爱”中挣扎沉浮,并让他们在身体的狂欢中寻求着自我认同,身体感受被抬高到意识的形而上层面。庄之蝶在与唐宛儿第一次的身体欢愉之后,在唐宛儿的怀抱里痛哭流涕、感激涕零,只因为唐宛儿的身体让他证明了自己是男人,身体感受恢复了他作为男人的信心与自豪。他不仅是作家名人庄之蝶,更重要的是男人庄之蝶。身体感受的重要性与优位性凸显出来。这种经由身体感受达成的自我认同,体现了现代化转型中个体的生存价值理念的改变。由此种生存理念统摄下的当代才子佳人,情欲高涨是应然的。吊诡的是,他们在肉体的享受与狂欢中,却又在自己是“好人”还是“坏人”的自我追问中痛哭发狂与痛苦不堪。由此见出,贾平凹试图在感性的身体感受中,建构起现代个体的自我认同的野心是可疑的。

如果说,喧嚣躁动的20世纪末,贾平凹的才子佳人欲望叙事以及欲望中对自我的寻求,体现了世纪末的现代个体的焦虑、恐慌与无所适从的生存困境,显示了贾平凹欲望叙事的形而上意义与生命关怀。那么,21世纪的中国作家通过才子佳人的欲望叙事,又如何展现了现代个体对欲望的追逐,欲望叙事又透露了怎样的潜在意蕴呢?

盛可以《道德颂》中的南方佳人赝品玉器的经营商旨邑与北方才子水荆秋——一位历史教授,相遇相识于青藏高原,才子水荆秋滑过佳人臀部的手如蛇般柔韧冰凉,难以忘怀,身体欲望在蠢蠢欲动。有妇之夫水才子打着要与佳人成为“精神上的深入纠缠者”的旗号,从北方空降直抵居于湘江之滨的佳人身边。佳人才子以精神名义开始了一段情欲高涨的旅程,只是这旅程无比短暂。水才子在确保家庭之舟安全行驶与追逐情欲的满足间腾挪辗转,极尽才子之才华。才子一面在家给儿子当马骑,一面给佳人寄《中国玉器大全集》 《圣经》 《影响的焦虑》。佳人将才子比德如玉,沉迷于和才子的肉体与精神的纠缠中。才子佳人貌似实现了灵与肉的合一。只是在身体的深入纠缠之后,佳人意欲逾越才子所预设的“精神上的深入纠缠者”的界限,以身体内孕育两个孩子为由,要求才子给出现实的婚姻时,才子露出了另一面相,在“这个恶人我当定了”和“我现在见到女人就恶心”的宣言中,才子佳人反目成仇。而之前把才子比作和田玉的佳人也怒吼出,“水荆秋,染上你,是我的不洁,是我一生的耻辱。”d才子佳人身体的狂欢没有引领他们飞升,而是坠入了仇恨的深渊。盛可以借助当代才子佳人的爱与欲的游戏,呈现了十分可疑的关于道德、情欲与人性纠葛的复杂问题。盛可以没有进行道德审判,只是对现象的呈现与思考。

现代欲望个体对古典至情个体的置换还表现在对物欲的追逐上,不是唯情,而是唯物,是用身体去换取物欲的满足。西美尔在货币经济学中指出,“货币”是现代社会的“上帝”。货币经济直接影响了现代欲望个体如何筹划自我身体。徐坤的《八月狂想曲》中80后新新人类“佳人”孙佩佩,狐狸脸、大眼睛、山羊腿、小细腰,标准的时尚美人,所有的流行符号在她身上都能够一一找到。如此佳人计算出才子设计师黎曙光身价多少时,就奋不顾身地、费尽心机地,用青春的肉体缠上了才子。为了独占才子,直接给黎曙光的妻子打电话表明身份,此时黎曙光的妻子正身患癌症晚期。这就是欲望主宰下的现代版的伪佳人。现代个体情感生活和自我身体的改塑与社会结构的关系经由“金钱”呈现出来。“金钱”已不只是经济层面的问题,更是文化社会学的问题了。徐坤的才子佳人叙述中,当代“佳人”的丑陋面相裸露出来。吊诡的是徐坤对这位佳人的讲述态度。孙佩佩最后以身体逼婚未成,却如愿到某电视台当制片了,而昔日佳人北大才女黎曙光的妻子却抱恨死去。徐坤对当代版伪佳人的“身体经济”行为的态度是可疑的。

当代作家叙事中的才子佳人,或唯生命感性欲求至上,在情天欲海中翻滚沉浮;或唯金钱、物欲至上,在时代的物欲之流中运用自我身体上下求索。这些现代欲望个体已与古典才子佳人相去甚远。古典才子佳人叙事中的发乎情止于礼的至情形象,寄托了古典作家对其身处的时代的现实问题的思考,以及对个体的人文关怀。当代作家对古典才子佳人的置换变形,表现了他们对时代巨变中的现代个体该如何自处问题的思考与探求,对时代转型中的中国现实问题的注目。当现代个体的生存依据发生改变时,浪子与尤物是为情欲或物欲所主宰,而最终在欲海中沉沦、异化与扭曲,还是寻求一种自我救赎之道,这是当代作家深虑与忧戚所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古典至情个体形象,唯情唯爱的情感价值表达,在封建价值理念压抑人性自由的古典时代有其积极意义,但这种唯情论同时也遮蔽了生命的真相。由此层面,显示了当代作家的才子佳人的欲望叙事对现代个体的更深刻的生命关怀。

二、 现代悲剧意识对古典圆满意识的置换变形

古典才子佳人叙事多以大团圆作结。如《西厢记》《牡丹亭》等才子佳人的故事中都荡漾着如花美眷终如愿的圆满意识。这种圆满意识,一方面是古典作家的思想观念体系的外显;另一方面,也显在地表露了古典作家的文学关怀与人文理想。中国传统的儒家思想文化强调由礼乐智情达致人生和生命的圆满境界,强调礼乐给人的生活生命带来的心境与精神上的安慰与和谐。王实甫、汤显祖等古典作家虽具有浪漫主义情怀,用至情的唯美想象来冲破封建礼教的藩篱。但因“情”死而复生的佳人杜丽娘谨遵的仍是儒家礼制。也就是说,古典作家的终极价值体系还是属于崇尚圆满意识的儒家礼乐体系的。因此,在古典才子佳人叙事中圆满意识总是曲终奏雅就是应然的了。此外,在古典时期,受封建礼教压制的人们,也需要圆满结局慰藉或唤醒他们的心灵。但这种圆满意识,从某种意义上说,简化了人生实存的真相,放弃了对人的内在精神世界复杂性与丰富性的挖掘,弱化了对人与时代之间的复杂纠葛的思考。

当代作家清醒地认识到古典圆满意识的虚妄性,他们看到的是时代大变革中,被“欲”所主宰的才子佳人们的生存的荒诞性与悲剧性。因此,当代作家笔下的才子佳人的遇合多以悲剧结局告终,浓烈的悲剧意识与才子佳人如影随形。当代作家的悲剧叙事,呈现了沉浮于躁动喧嚣中的才子佳人们的荒凉面相,以及当代才子佳人们于绝望中既反抗又挣扎,既执着又妥协的吊诡的生存姿态,生存的悖论性裸露无遗。而才子佳人们的悲剧命运正缘于他们吊诡的生存姿态,他们多死于内在的精神分裂,死于“欲”与“德”的撕扯、拉锯之中,浓郁的悲剧意识弥漫其间。

简而言之,为“欲”左右的个体的生存之痛是“宇宙之永远的正义也。”当代作家借助才子佳人叙事,穿透了现代欲望个体的生存表象,直抵生存真相,露出为欲望所奴役的人生的悲剧面相。

贾平凹在《废都》卷首声明:“情节全然虚构,请勿对号入座;唯有心灵真实,任人笑骂评说。”《废都》借助当代才子佳人的爱欲纠葛,讲述的是关于灵魂与心灵的真相。穿越“废都”中才子佳人身体狂欢的迷障,撕开爱与欲难分彼此的华糜面纱,贾平凹将生存的悖论性与悲剧性呈现出来。当代才子庄之蝶与众多佳人们或欲或情的纠葛都以悲剧收场,可以说,整个“废都”上空飘荡的都是庄之蝶喜欢的哀乐。这哀乐为当代才子佳人们奏响。庄之蝶和妻子牛月清之间的性无力性苦闷与下落不明的婚姻是悲剧;与唐宛儿无疾而终的或欲或爱的纠葛是悲剧;迷恋柳月青春的身体,却将其嫁给残疾的市长儿子,只因为要利用市长的权利为自己谋利益,柳月出嫁前,两个人的身体狂欢暴露了他们痛苦不堪与绝望的灵魂,这依然是悲剧。与景雪荫没有身体之欢,却因曾经的情感纠葛而反目,庄之蝶信仰的真情与同情却被对方当成了起诉证据,这也是悲剧。无论是“欲”还是“情”都将庄之蝶推向了悲剧的深渊。而庄之蝶悲剧的真正根源是其内在主体的分裂。如他跪在地上痛哭追问唐宛儿,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这种追问与痛苦暴露了其内心的撕扯,想“爱”但不得其门可入,一方面放纵感性生命之欲,一方面又将自己置于道德之境自我拷问,庄之蝶陷入了进退维谷的窘境。“欲”来自于个体生命的感性欲求,“德”的規约源于社会的终极价值理念和个体内在的价值理念,个体内在的欲与德的冲突,事实上是人与自身以及人与社会的冲突,现代个体承受着双重的冲突,现代个体的主体分裂不可避免。由此,贾平凹借由当代才子的生存窘境,呈现了更具社会复杂性与哲学意义的人生真相。

从某种意义上说,贾平凹叙事的悲剧意识来自于对人物的内在主体分裂、以及分裂中自我认同失败的展现。那么,格非的才子佳人叙述的悲剧意识是如何彰显的?格非《春尽江南》中诗人谭端午与崇拜海子的李秀蓉,相识相遇于八十年代一个名为鹤浦镇的招隐寺莲花池畔。19岁李秀蓉羞涩稚嫩的身体激发了诗人的感性欲望,只是半夜时分,诗人留下一首诗,悄然溜走,并拿走了佳人裤兜里所有的钱,留下高烧中的佳人于野外荒寺中。诡异的是,一年零六个月后,诗人与佳人偶遇,不久即终成眷属,这貌似是才子佳人圆满的结局了。而格非的高明与用力之处正在于此,因为才子佳人终如愿的圆满中包蕴的却是悲剧内核。

当年崇拜诗人的羞涩佳人已改名换姓为庞家玉,佳人改掉的不只是名字,而是自己和时代。更名后的佳人信奉的人生名言是,一步都不能落下。在这种人生信条的统摄下,欲望之火驱动着她。她的包里放着装着不知是哪位男子体液的避孕套;在外学习期间,和认识仅一天的俊美青年就开始了肉体的狂野纠缠,欲望如黑暗中的毒蛇诱惑着吞噬着她。在家里,佳人骂自己曾经崇拜的诗人,是一天天烂掉的无用之人;骂不专心学习的儿子为垃圾、烂苹果。疯狂的佳人被诊断为乳腺癌晚期,死亡在不远处向她频频地招手了。佳人最终自杀于去西藏路上的一家医院里。格非叙述的用心之处正在此:佳人的自杀以及三次去西藏都未达到。叙述的隐喻性与悲剧意识由此弥漫开来。这里,能够见出格非将现代人的心灵世界与生活世界关联起来的努力。佳人一生三次前往西藏,三次都未抵达,抵达不抵达似乎已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表明为生活世界中各种欲望驱赶着的佳人,心中仍存着一方精神的净土,并一直向往抵达净土。当生命被宣布死刑时,佳人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再次赶往心中的精神圣地。她对自身的放纵,对丈夫和儿子的谩骂与歇斯底里,从某种程度来说,正是她疲命于现实欲望与心灵信仰间挣扎、抗拒却又不知如何解脱的一种外显,是其内在主体分裂的表现。死亡再次提醒了佳人生活世界欲望的虚妄性。她的自杀是她最后和现实生活世界抗争的表现,她没有等待死神来强行带走她,而是选择了主动死亡,这种主动选择的死是她的精神勇气的证明,死成为了生的强大的印证,这使她的精神主体生命更鲜烈更悲壮。这种悲壮性使格非叙事的悲剧意识鲜明而浓烈。由此可见,格非才子佳人叙事的悲剧意识来自对人物生存悖论性与悲壮性的真实呈现。这种浓郁的悲剧意识深刻地体现了时代与人、人与自身的复杂纠葛。格非通过佳人的生与死,讲述了时代变革中现代人的“身”与“心”撕裂的悲剧故事,彰显了浓郁的悲剧意识。

由此,当代作家的悲剧意识对圆满意识置换的意义得以彰显,即对现代人的生存真相的呈现以及呈现中的生命关怀。贾平凹将当代才子置于“欲”与“德”中自我拷问;格非笔下的当代佳人没有显在的道德的自我拷问,但他将当代佳人置于了自我的“身”与“心”的撕扯中。这种拷问与撕扯给才子佳人的生命涂抹上了些许悲壮色彩。如果说,古典作家的圆满意识表达了对封建礼教压制下的众生的关怀与抚慰,以及对压抑人性自由的封建礼教的挑战,具有特定时代的文学文化价值与意义。那么当代作家的悲剧意识的深刻之处就在于撕破生存表层的虚妄面纱,将真相赤裸地展现出来。在赤裸的呈现中,现代人生存的悲剧性、欲望的虚妄性、人性的可能性暴露无遗。

三、 置换变形中的中国现代性问题

刘小枫论及现代现象时,把现代现象从结构层面分为三个题域:“现代化题域——政治经济制度转型。现代主义题域——知识和感受之理念体系的变调和重构。现代性题域——个体群体心性结构及其文化制度之质态和形态变化。”e现代性问题聚焦于社会转型期现代人的内在精神气质或者说生存理念的变化,以及相关的社会文化制度的转变。在论述现代性题域时,刘小枫进一步呈现了舍勒、西美尔以及韦伯的现代性问题的论断。这些社会学家的论断各有侧重,但都将现代性问题的焦点指向了现代个体、群体、社会的深层“价值秩序”的位移和重构,即个体、群体、社会的安身立命之基的转变与重设。“现代现象中的根本事件是:传统的人的理念被根本动摇,以致于在历史上没有任何一个时代像当前这样,人对于自身如此地困惑不解。”f当代作家在对古典才子佳人叙述模式的置换变形中,体现的正是对中国现代性问题的观照。

首先,当代作家的现代性观照表现在对当代才子佳人的自处问题与安身立命之基的思考上。当代才子佳人的爱欲叙述或隐或显地触及了此问题。无论是贾平凹笔下挣扎于爱、欲、德之间的庄之蝶,还是格非呈现的在生活世界与心灵世界间撕扯的庞家玉,还是盛可以笔下的辗转在情欲和婚姻之间的旨邑、水荆秋等,这些才子佳人的生存困境与命运悲剧多缘于社会转型中对自身的安身立命之基的不确定、迷惑与无所适从。由于对自身的迷惑,不知该将自身的生存之基建构于感性生命诉求之上,还是建立于形而上的德性之上,这是现代人必须解决的安身之“道”的现代性问题。时代大变革期,社会已缺乏一种综合的、共同的文化理想,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现代人面对社会中的诸种价值,必须自己做出选择。如马克思·韦伯所言,“个人必须自己决定,对他来说,哪一个是上帝,哪一个是魔鬼。在生命的各个层面,情况都是如此。”g当代作家笔下的才子佳人的生存困境,正是因为他们在“上帝”与“魔鬼”间的摇摆不定。但他们又必须做出选择,这就是现代人不可回避的文化命运。

当代作家经由才子佳人的爱欲纠葛的困惑,关切了现代人的自处与生存之道问题,并进一步地尝试探讨了现代人安身立命之基的建构。贾平凹将庄之蝶安妥于哀乐中,以及对名人、名声、名誉等华丽的社会外衣的主动拒绝与抛弃中。格非将其才子佳人的生存之基建构于“简单,朴素的心灵”之上,“在当时代,只有简单、朴素的心灵才是符合道德的”h。盛可以将其才子佳人安身安心之道立于人的善与德行之上,才子谢不周临死前对佳人旨邑如是说,人要成为大海包容不洁的河流,并不致被它污染。“在这个没有坚固信仰的时代,即使在苦难中,也要有内心的平静。”i显然这“内心的平静”来于成为海之后的广阔。徐坤大气磅礴地将当代才子们的安身之道建构于济世情怀上,“书生自有崚嶒骨,临渊履薄念苍生”。不管当代作家所探索的现代人的安身立命之道是否有效,但都展现了当代作家对现代性根本问题的深度思考,体现了当代作家对人的存在问题的关怀。

其次,当代作家的现代性观照还体现在对时代大变革中整个社会匮乏一种终极而崇高的价值理念的思考上。显然,社会的问题是通过人的问题显露出来的,人的问题与社会的问题是纠缠在一起的。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现代人的安身立命之基的不确定、动摇迷惑,正缘于社会的终极价值理念或整体意义的丧失。当代作家通过呈现才子佳人的生存困惑,将时代缺失一种共同的文化理想的症候揭示出来。正如韦伯所预言,“我们这个时代的宿命,便是一切终极而最崇高的价值,已自社会生活隐没,或者遁入神秘生活的一个超越世界、或者流于个人之间直接关系上的一种博爱”j。“终极而最崇高的价值”从社会生活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唯感性生命欲望至上的功利性实用性的价值理念。当代作家敏锐地觉察到,社会的价值取向直接影响着现代个体的生活方式与情感生活的选择。格非笔下的紧追时代步伐的、为欲望所左右的庞家玉;徐坤笔下的用计算价钱来规划自己情感生活与身体配置的孙佩佩;贾平凹笔下的庄之蝶一面追逐着感性生命的爱欲,一面又以社会名人和名作家的头衔参与政府活动,给商人写广告赚钱。可以说,这些才子佳人都是唯欲望和唯功利的社会价值取向改塑出来的现代人。他们在时代功利性的价值理念牵涉下追逐着。如果他们个体内在的终极价值理念与外部社会的是一致的,或许他们能够心安理得与外部现实生活世界和睦相处。问题在于,如果现代欲望个体内在潜隐的价值信仰、精神信念与外部现代社会的功利理念发生抵牾,那么现代个体生存悲剧就发生了。同时,时代转型期,一方面整个社会的价值理念是多元的、混乱的,另一方面,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关乎道德伦理的終极价值理念仍然强大,这又与现代社会的诸种价值理念相冲突。也就是说,多元的社会价值理念内部就存在龃龉。庄之蝶、庞家玉之类的现代人既有自我内在的精神信仰,又急欲和时代同步,他们生存之道的选择是迷惑的、悖论的。因此,他们的生存悲剧在所难免。当代才子佳人的生存困境与生存悲剧,不只是自身安身立命之道造成的,更是社会缺乏共同的文化理想造成的。可以说,当代作家的才子佳人爱欲叙事也体现了对社会的终极而崇高的价值理念丧失的现代性观照。这种观照将人与时代的复杂关系更加深刻地显现出来。

【注释】

a苗壮:《才子佳人小说史话》,辽宁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第2页。

bf[德]马克斯·舍勒:《资本主义的未来》,罗悌伦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年版,第15页、10页。

ce刘小枫:《现代性理论绪论——现代性与现代中国》,上海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332页、3页。

di盛可以:《道德颂》,人民教育出版社2012年版,第250页、300页。

gj[德]马克斯·韦伯:《学术与政治》,冯克利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40页、48页。

h格非:《春尽江南》,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37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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