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姨是个疯子,就住在我们胡同最里面的大杂院中。
听说疯姨年轻的时候是个话剧演员,演过《雷雨》里的四凤。
疯姨不疯的时候是很好看的,我小时候最爱围着疯姨转,呆呆地看着疯姨涂口红,抹胭脂。有一次,疯姨还用她心爱的眉笔给我多画了两条眉毛,看着镜子里的我,我笑了好久好久,笑到肚子疼。
疯姨有个儿子,如果他还在的话,应该能成为我的好朋友。我们可以一起上学放学,一起去爬刘大爷家的屋顶。
可惜,那个男孩在我还没有多少记忆力的时候就被人拐走了。
疯姨就是因为这个才疯的,并很快离了婚。前夫对疯姨还算不错,把房子留给了她,还定期给她赡养费,又雇了个保姆照顾她生活起居。
可疯姨没了魂儿一样,整天飘着走路,走到哪里都要喊几声:“儿啊,宝儿啊,妈在呢,妈在呢!你叫我呀,叫我呀……我是你妈!”
在别人看来,疯姨就是个疯子,她没有不疯的时候。
唯独我不这么看,我觉得胡同里的大人还没我这个小孩子聪明,他们不懂得分辨,其实啊,疯姨并不总是疯的,她有不疯的时候。
比如,疯姨知道打扫院子,不光扫自己家的,还扫别人家的,恨不得整条胡同都被她打扫得一干二凈。她扫地时可有条理了,知道先扫哪儿,后扫哪儿,扫出的尘土落叶该往哪儿收拢。你说,她疯吗?不疯!
比如,疯姨知道爱护那些小猫小狗。胡同里的流浪猫流浪狗特别多,有时候,这些小动物会饿肚子,饿得咕咕叫,那时候的它们一个个走起路来都是软绵绵的,似乎随时会栽倒,疯姨就拿着剩饭剩菜喂它们吃,把它们都养活了。你说,她疯吗?不疯!
比如,疯姨会给我们这些小孩子唱歌,她唱起歌来好听极了,就像冬日里的一股暖风,就像三伏天里的一口冰镇西瓜,就像一只小猫爪子在给你挠痒痒。她唱得那么好听,那么有板有眼,你能说她疯?才不疯呢!
大人们不懂,但我懂,其他孩子也喜欢听疯姨唱歌。但他们胆小,不像我这么胆大,敢靠近疯姨,他们只是远远地听;我呢,我还敢凑近了跟疯姨说话。
有一次,疯姨问我:“你是谁家的孩子啊?”
“老杨家的,6号院老杨家的。”
“老杨家的啊,你叫什么呢?”
“杨翊,翊是一个羽毛的羽,一个站立的立。”
“哦,翌日的翌,第二天的意思。你是第二天生的吧?哈哈哈……”
“什么呀?!那是上下结构的翌,我是左右结构的翊。喏,你看,这样写……”我拿起树枝在地上画。
疯姨看得很认真,还围着我写的字转了好几圈:“哇,小乙子,你的字写得不赖啊!”
“我不叫小乙子!”
可疯姨似乎不愿改口,非叫我小乙子不可,每回一见我,都这么叫我,我也就听之任之了。
从那以后,疯姨就好像认识了我,总能从人群中单独把我拎出来,叫我“小乙子”,还冲我呵呵笑。
疯姨对我很好,而且似乎越来越好,好到我自己都不好意思了。因为疯姨总是偷偷塞给我各种好吃的,什么酒心巧克力、大白兔奶糖,还有她家亲戚从海南带来的椰子糖,可好吃了!
吃了太多的糖,对我一点好处都没有,不但让我变得圆圆胖胖,还害得我得了蛀牙。
有一阵我被蛀牙搅得六神无主,忽然疼起来会满地打滚。
那天正好疯姨看到我在打滚,竟然从家里拿出崭新的枕头和被褥,铺在地上,说怕我着凉。
“疯姨,你别对我那么好,我就是个淘气包!”我对她说。
“疯姨对自己的孩子好是应该的,你是我的孩子。”疯姨温柔地看着我说。
“什么?我什么时候成您的孩子了?”我忽然有点害怕起来,不敢看疯姨的眼睛,还往后退了好几步。
疯姨见我退得急,怕我摔跤,急忙伸手拉住我。
我一把甩脱了她的手,撒腿就跑,疯姨一边追一边在后面喊:“小乙子……小乙子……”
我跑得更快了,而且慌不择路,没往自己家住的6号院跑,而是跑出了胡同。
一回头,疯姨还在追我呢!
我躲到要饭瞎子的身后,现在他成了我的救星。
瞎子听出是我,本来挺紧张,但我跟他说明情况后,他就镇定了,还低声让我别慌张,说有他在,别怕,疯子不能把我怎
么着。
“小乙子,你跑什么啊?小心摔跤。”疯姨赶到了,一脸担心地瞅着我。
“你……你别老跟着我。”我还是以瞎子为挡箭牌,并把瞎子撂在一边的盲杖拿在手里当武器。
疯姨总算没有再靠近,她呼呼喘着气,一会儿看我,一会儿看那瞎子。
瞎子大声吼道:“疯女人,别过来哟,别看我眼睛瞎,我可会气功!”
要不是当时很害怕,我简直要被他的话逗乐了。瞎子哪会气功啊,他唯一会的就是给人看手相算命,挣俩钱花。当然,他的“看”完全是靠摸的,摸人手掌心的纹路。我从不相信他会算命,他真会算,能在这里要饭吗?胡同里住的人也都说他是骗子,只有不明真相的过路客才会去找他算命。
此前,瞎子和疯姨是没有交集的,尽管他们经常会同时出现在我的视野中。在我印象中,他们这次对话是破天荒头一次。
“你滚开,别挡着我跟儿子说话。”
“你儿子?”瞎子笑了,露出满口参差不齐的黑牙,“你儿子不早就让人拐跑了吗?你哪儿还有儿子啊?”
疯姨忽然抓住了胸口,就好像是犯了心绞痛,那模样特别痛苦。
我吓坏了,用力抓着瞎子的肩膀。
瞎子什么也看不到,他感到我手上用力,还以为疯姨过来了,他从坐姿改成了站姿,还往前踢腿,结果一下没掌握好平衡,自己倒摔了个屁股蹲儿。我赶紧把瞎子搀起来,再一抬头,疯姨已经不见了。
那之后一连好几天,我都没见到疯姨。
有人说疯姨病了,病得很重,还有传言说疯姨可能熬不过这一关了。
我忽然难过起来,疯姨对我那么好,虽然害我得了蛀牙,可那畢竟不是她的本意。其实是我自己不好好刷牙造成的。
我萌生了想要去看看疯姨的念头。正好那天我在放学路上遇到了疯姨家的保姆,我就问她:“疯姨怎么样了?还病着吗?”
保姆的声音很低沉:“病着呢,发高烧,说胡话。对啦,还老叫小乙子小乙子的。”
疯姨那是在叫我呢,我一下子觉得眼眶有点湿润,就好像病的人不是疯姨,而是我妈妈。
我跟着保姆进了疯姨的家。
疯姨果然躺在床上,额头上还敷着一条凉手巾。
“疯姨,你看谁来了?”我凑近床边,轻声叫她。
疯姨缓缓地睁开眼:“呀,小乙子!”她想把身子撑起来,但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还是保姆过来,帮疯姨在后背下面垫了个枕头。
疯姨很憔悴,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但是看到我,她的双眼中多了一点点神采。
我陪着疯姨待了好一会儿,她叫我,我就答应。
后来到了饭点,妈妈见我没回家,满胡同找我。我听到叫喊声,才离开了疯姨。
隔天,我又去看疯姨,还给她带去了富士苹果。
吃着我给她削的苹果,疯姨好高兴,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那天,我要走时,疯姨忽然抓住了我的手:“小乙子,你不会有一天也离开我吧?不会抛下妈妈一个人吧?”
那一刻,疯姨的目光有点恍惚。
这个问题,我挺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我忽然意识到,疯姨最需要的是一个孩子啊,一个可以把她当妈妈的孩子。
也许,有了这个孩子,疯姨不疯的时候会越来越多。
“妈……”我低声叫了一声。叫别人妈,毕竟是第一次,我叫得很生涩,那声音似乎都不是我发出来的。
但疯姨听得很清楚,她的眼睛亮了,透出慈母才有的神情。
“儿啊,再叫妈一声。”
“妈妈……”这一次顺溜了许多。
不知道是不是我这一叫产生了魔力,疯姨的病慢慢好转,两周后,她就恢复如常了。
从此,没人的时候我都会叫疯姨“妈妈”。疯姨成为了我另一个妈妈,而且特别听我的话,我可以安抚住她,叫她不要在街上疯跑,并且慢慢教她待人接物的礼仪。我离开她要回自己家时,尽管她依依不舍,但还是会听从我的安排。
被两个妈妈爱着,我感到很幸福,当然,对我自己的亲妈我什么都没说,我怕她嫉妒,也担心她会把我和疯姨分开。
在我初中快毕业的时候,疯姨的疯病几乎完全好了,她可以念对我的名字,还说准备开启新的人生。
现在,疯姨已经搬去了另一座城市,但我们还会经常通信。在信纸的抬头,我会写上“妈妈”两个字。就像我每回在信中祝愿的那样,疯姨的生活越过越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