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长路上的影子剧院

梅子涵

《奥菲丽娅的影子剧院》

【德】米切尔·恩德/著

弗里德利希·海西尔曼/图

奥菲丽娅是莎士比亚《哈姆雷特》里的女主角。可现在的这个奥菲丽娅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她的父母是那么的酷爱戏剧艺术。他们为自己的女儿取一个这样的名字，是希望女儿将来成为一个伟大的戏剧演员。可是，由于先天嗓音太轻，女孩子根本不可能在舞台上灿烂地实现父母亲的愿望，于是女孩的一生，竟然是在每天晚上，当那红色的绒布大幕还未拉开之前，就早早地蹲进台前的木箱子里。台上的戏剧开始以后，当多愁善感的情节里，演员骤然忘词了的时候，她便用天生的轻嗓音提醒一下，让台上的戏天衣无缝地继续下去。谁也看不出伟大演员的瑕疵，谁也没有注意到，原来台上的天衣无缝和美妙是来自台前的木箱子里。

她一生的时间几乎就这样在每晚间过去，沉默温柔的女孩子已成为白发苍苍的老奶奶。

今晚是剧院的最后一场演出。红色绒布大幕拉上之后，剧院就将关门，剧团也将解散。毕竟，现在谁还看那古老的伟大戏剧啊？连不古老的伟大电影院都渐渐地卖不出票了。时代发展的意思就是从前的很多“绒布大幕”都要无奈地纷纷拉上，你就是想心甘情愿地蹲在那卑微的“木箱子”里自我陶醉也不可能，你不想与时俱进没有关系，时代抛下你自己会前进，让你在“木箱”里继续缠绵，或是靠着它牢骚满腹，怨天尤人。

结束后的剧场已走得空空如也。奥菲丽娅坐在木箱里想深情回忆一下这无数“卑微”却愉快和满足的夜晚，那么多的精彩台词在她的心里活跃涌出，此起彼伏，相互串联，简直是任何一个剧院的演出都不可能有的丰富和浩荡。原来一个人的心里是可以装下世间所有的喜剧和悲剧的。一个有了这样阔大广场的人，虽然她的命运总是没有被满意地安排，可是注定了已经不会失望和沮丧，更加学不会泪流满面。这一个在书籍的画面上第一次出现的、让我们看见的奥菲丽娅，就是含着安详、诗意的笑容的。笑容并不特别地放开，也如同花朵，略微地张开，才流露出意味深长的从前和以后。

微笑的奥菲丽娅突然看见了一个影子在幕布上飘来飘去，有时大，有时小。“那是谁啊？”奥菲丽娅轻声地问，这回不是提示台词，而是询问。没有想到，这一声问，一个属于奥菲丽娅自己的新奇“戏剧”便从此开始，由人间演入了天堂。

原来这是一个影子。原来世界上不是每一个影子都可以永远成为主人的投射和随从，无家可归的影子有的是，这个影子的名字就叫流浪。

好心的奥菲丽娅收留了他。

影子世界的消息也会传播，于是被人抛弃的影子们接二连三来到奥菲丽娅的面前，请求收留。

善良的奥菲丽娅的家近乎是一个影子的世界了。可这不是一种人人都能够接受的善良，人间的事情都是在按一个大体的标准进行，才能相安无事，太特别和离奇，弄不好，你就被“人间”排挤了。奥菲丽娅被房东以提高租金的借口赶了出来，被“伏笔”所印证的是，收留了流浪汉影子的奥菲丽娅，现在成为了流浪人。

奥菲丽娅拎着装满影子的手提袋，走上日无坐处、夜没宿铺的路途。

影子们在手提袋里商量起来，当初我们没人要的时候，是好心的奥菲丽娅收留了我们，也正是因为我们，她才落到现在这样的境地，我们能够为她做些什么呢？

他们能够为她做些什么呢？

他们初到奥菲丽娅这儿时，彼此不熟，还为了争位子这一类的从过去的主人那儿学来的坏品行而常常争吵。奥菲丽娅不喜欢他们这样。奥菲丽娅就教他们背诵那些伟大戏剧的如诗般的台词。她相信，如果他们有事干了，尤其是学习背诵这些台词，那么即便是吵架，语言和声音也会是诗意的。几十年里，奥菲丽娅倒背如流的那些剧作、那些词句，现在影子们也渐渐倒背如流。奥菲丽娅简直就是无意地在办了一个影子的剧校。

影子们骤然想起，我们背得出那么多的台词，我们可以演影子戏啊！

于是，在长长的流浪的路上，每到一处，奥菲丽娅就从箱子里拿出一块白色的床单，挂起来，影子们开始演出，扮演巨人，扮演侏儒，扮演国王，扮演小丑，连一棵树、一张桌子也都演得不逊真实，而且更为有趣。纷纷走来看表演的孩子和成年人，和剧情一起欢乐和伤感。他们善意地把一些钱搁在白色床单的前面，又由衷、热情地把这消息传播开去，于是，更多的人来观看影子戏了。漫漫长路上的每一处演出，奥菲丽娅照旧是站在床单的后面。当影子们和那些昔日艺术家一样，忘记了词儿的时候，她就轻声提醒，直到看见全剧天衣无缝地完美结束，影子们也几乎快成为没有什么瑕疵的伟大演员了。

故事的结束是在天堂。奥菲丽娅收留的最后一个影子叫死神。这是一个谁也不愿意收留的影子，虽然任何一个人降生的时候，其实也就一同降生了它，可是任何人都希望对自己说，它离自己是在天涯之外的，它不属于我！即便是听见了它的脚步，也还是坚决地拒绝，不平地怒斥。可是奥菲丽娅豁达得多，奥菲丽娅只是稍微地犹豫了一下，就收留了它。奥菲丽娅不止是善良了，我们看见了她理解生命时的那种异常的透彻。

影子们先于她到达了天堂。迎候着奥菲丽娅的影子们把她领到一座宫殿前，原来这是一个最漂亮最豪华的剧院。影子们指着剧院门口的那一行烫金的字让奥菲丽娅看：奥菲丽娅的影子剧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