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颜彦清
母亲老了,而作为孩子的我,是她在这个世界最后的体面和后盾。
同事打电话要过来,母亲瞧瞧外面的天色说:“房间里闷,我出去走走吧!”几次带她参加同事婚礼,一出门母亲就肚子痛,回来时,她正抱着手机在刷《楚乔传》。暑假里去看房,她临出门拿起零钱嘟囔:“要不我不去了吧?你去,我在家给你做饭。”母亲总是这样,很怕给我丢脸。
我理解她,做了一辈子农民,皮肤黝黑,衣着简单,在这座陌生光鲜的城市,她会感觉到手足无措和自卑。为了帮她消除这些不自在的情绪,我尽量每次都让她跟我一起。
明亮的阳光,漂亮的人们,刚走进售楼处,她便开始缩手缩脚。没人问她,她就永远盯着地板,不说话,驼背、弓腰,看见人就生涩地笑。我扶着她的肩,试图给她足够的安全感。
售楼小姐妆容精致、眉眼漂亮,领着我们介绍新房的户型,母亲嘴里一直想说话,忍了很久后,终于轻轻地怯怯地问了一句:“房子是现浇的吗?”售楼小姐没好气地回答道:“现在哪里还有楼板房?”
母亲唯唯诺诺,脸上还挂着尴尬的笑。我有点火大:“什么态度?”拉起母亲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
走出售楼处,母亲忽然停住脚步,扯着我的手说:“孩儿,下次别再叫妈跟你一起出来了,妈会给你丢脸的。”听到这句话,我心里一阵酸楚,好半天才缓过劲,从胸口挤出一句话:“妈,我现在的脸都是您给的,您怎么会给我丢脸呢?”是啊,当初她那么努力地供我读书,就是为了给我长脸,现在怎么就给我丢脸了呢?
还记得我上大学那年,家中积蓄皆空,她愁得睡不着觉。四十多岁的人托人找关系进了工厂,工厂那边的活儿不敢耽误,家中的农活她也没有放下。
夜黑如墨,蚊蝇成群,灯火灼灼。她戴着矿灯,一步一脚地在农田里打药水,时常一不小心就陷在淤泥里,使劲一拔,就会摔倒在秧田里。早晨四五点即起,喂鸡喂鸭,起灶烧饭。
邻居们总笑着问她,为什么那么拼?她说:“孩儿念了学,就要帮他念完,可不能中途废掉,扛锄头的活儿这辈子我不能让他沾。”
那几年,她起早贪黑,没日没夜,从不抱怨。我看着心疼,把在大学做家教的钱拿给母亲,让她别那么拼,歇歇。她摆摆手:“大学花销大,你挣的钱你自己留着,吃好点,穿好点,别让别人看不起,妈妈没事的。”说着她摸摸我的头:“给你挣钱,妈妈长脸,有奔头!”
那几年,她老了不止十岁。
可等我长大,有了出息之后,对日渐衰老、不断啰嗦、越来越迟钝的母亲,有时也会丧失耐心。
比如,教了母亲两三遍一些家电怎么用,她还是一头雾水。有次我在睡觉,她过来,碰碰我的背:“那个到底怎么开?”我正处于睡觉被打扰极度的气愤中,声音巨大:“不就摁旁边那个钮吗,都说了多少遍了?”
寂静,不寻常的寂静。我感到不安,坐起身,看见母亲在掉眼泪,她弓着背坐在床沿上,没有声音,没有抽泣,安静地大颗大颗地掉眼泪。
庞大的负疚感笼罩着我,也许是少年爱面子的心性,也许是不习惯向父母张口低头,那句道歉哽在我的喉咙里,像颗巨大的炸弹,我的心四分五裂,我的嘴却还是没动。
我又躺下,假装睡觉,然后听到母亲去厨房窸窸簌簌的声响。过了好久,她站到我床边轻声说:“孩儿,饭好了,起来吃了再睡。”听见母亲的话,我的眼泪抑制不住地夺眶而出,我蒙起被子,不想让母亲看到我流泪的样子。
她沉默,过了一会儿说:“孩儿啊,你要体谅妈妈,人老了,记性也不好了。”
是啊,母亲老了,她经常咳嗽,已经干不了重活;这几年头发迅疾地脱落,仅剩的薄薄一层,也夹杂着星星点点的银丝;她的耳朵已经不大灵敏,一句话要重复好几遍……她总是感叹:“我到了年纪,估计得跟你外婆一样,变成一个聋子。”
我擦干眼泪,掀开被子,看到母亲额头上的白发最近又添了不少,又是一阵鼻酸。我知道我从来都不完美,会暴躁、会愤怒、会发火;母亲也不再像儿时那样无坚不摧,会怯懦、会软弱、会流泪。我们都是对方的软肋。
母亲待不惯这座大城市,总是住一段时间就会闹着回农村老家;可是回了老家后,过不了多久,她又会想儿子,然后又迫不及待地要来看我。我总劝老人家,不要那么折腾,就一直留在我身边不好吗?她总说老家也有她想见的人。
这个冬天,母亲又从老家来看我了。自打我工作后,已经数不清这是母亲第几次不远千里来这座城市看我。
可是,无论来多少次,她还是不习惯这里的生活,很落寞。听见走廊的脚步声,她早早地就开了门,乐呵呵地在那迎着我,仿佛我回家是个盛大的节日。早上不到十点,就给我打电话:“你啥时候回来吃饭啊?”
“妈,现在还不到十点,还没下班呢!”电话里她有些失望:“哦哦,妈妈老糊涂了。”
她眼巴巴地看着我离开,又眼巴巴地望着我回来,时间一分一秒地数着过。住在这座城市森林,我的母亲像个受惊的小动物,充满了恐惧。她恐惧汽车,特别是她的儿子被撞后。她恐惧商店:“这儿的东西怎么这么贵?”她恐惧各种电器:“孩儿,离开家,电器插头都拔了哈,那玩意会起火。”
恐惧之后,她也想迎合,她想融入这座陌生的城市。听着周围人流畅的普通话,她会翘起舌尖模仿,发出的是一种极其生硬蹩脚的农村普通话,非常刺耳。母亲面对城市里的公权力人员,会不自觉地发出这种声音。
前些天,陪她去存钱,她很紧张,翘起舌尖说了一句:“存钱。”
营业员很困惑,回了一句:“什么?”她更紧张了,手在抖。
我轻轻地握着她的手,对着营业员清晰地重复了她的话。她很开心,笑得像个孩子,我感受到她掌心的温热,和神态里流露出的安心。我深知,母亲老了,而作为孩子的我,是她在这个世界最后的体面和后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