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家炜
我床边的立柜上有几套书,沿着墙壁摆成一排,我一直觉得对我个人很重要:十卷本的《里尔克诗全集》,八卷本的《梁宗岱译集》,七卷本的《追忆逝水年华》。这个立柜齐胸高,估计是八十年代的留存,房东搬到了新居,将旧时代的家什遗留在了旧房子里。
书放在柜子上并没有打开来看过,为了免去拭擦灰尘的麻烦,前两套书甚至塑封也没拆开。而《追忆逝水年华》是十年前从孔夫子网上买来的旧书,书脊上的罗马数字从左到右:ⅠⅡⅢⅣⅤⅥⅦ。翻开第Ⅰ卷《在斯万家那边》,版权页上写着“1989年6月第1版”。
我曾经有过这套书。那是在湖州高考的那一年,当时刚到上海读书的朋友买了前两卷寄给我,或者前四卷,后来我到广州读书,又补全了后几卷。大学四年,这套书一直排放在我的上铺床的蚊帐内,不时地,会打开一本来看。这么多年过去,我想这位朋友早已记不得这件事,而我也一直没问过她为什么要送我这套书,因为她并不是那种热爱文学的女孩,也从没送过我别的书。或许,是因为这个书名,在一瞬间打动了她,勾起了她对高中岁月的怀恋。而她不会知道——我也从来没跟她说过,虽然后来我们很多次见面——她寄给我的这部普鲁斯特小说,从此改变了我的一生轨迹。
普鲁斯特如涓涓细流般绵长的句子,独自深入回忆中的暗夜捕捉最细微的情感和情绪,他对自己内心世界的观察与反省震撼了那个还没读过几本外国文学书的少年,就像眼前豁然打开了一扇窗子,窥见一片幽深而无尽的树林。半年多之后,在填高考志愿时,这个从初中就开始写诗的文科班学生自然而然地填上了法语语言文学专业。
这部七卷本的长河小说,即便有四年大学的时间一直伴随着我,但我从没有读完过。我总是随手打开这卷读几十页,下次可能打开另一卷读几十页;直到毕业后留在广州工作了一年多,开始了现在所称的“间隔年”,背起包云游四方,没有带走一本书。
多年之后,我已经在上海九久读书人做外国文学出版编辑,有幸见到了这部小说十五位法文译者中的几位。
周克希老师是第Ⅴ卷《女囚》的三位译者之一,在我主持的星期天读书会第22期上,2012年5月,当时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刚出版《周克希译文集》,这一期读书会请来了周老师主讲其中一卷《包法利夫人》。这套十四卷本译文集中,再版了他独立翻译的《追寻逝去的时光》第一、二、五卷,并已对外界宣布不再继续翻译普鲁斯特。
与徐和瑾老师见面应该在同一年。那天在五角场附近吃饭,席间还有罗新璋老师和几位法语教授,自然聊起了普鲁斯特小说的翻译。罗老师认为第Ⅰ卷的两位译者之一李恒基,应是最合适的译者,可惜去世得早。徐和瑾老师坐在圆桌的对面,并没有表示任何不快,想来也是表示赞同的。他席间少言,大多时间在听我们说话。吃完饭,徐老师马上就要回家,我们都知道他查出来得了癌症,还在继续独立翻译普鲁斯特。徐老师于2015年8月去世,《追忆逝水年华》前四卷已在去世前由译林社出版,惜没能完成第五卷的译稿。
翻译第Ⅳ卷的两位译者之一许钧老师,是2008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勒克莱齐奥的主要译者,而勒克莱齐奥作品的简体中文版主要由我们公司出版,所以我们每隔一两年就会在各种场合见面。还有第Ⅱ卷的两位译者之一桂裕芳老师,现已八十八岁高龄,几年前我们再版她翻译的科莱特小说《白日的诞生》,和她通过几次电话。
虽说普鲁斯特“引诱”我走上了法语文学的道路,大学四年我却没借助学习法语的优势去专研普鲁斯特。一来我偏爱诗歌甚于小说,二来当阅读的窗子一旦打开,就不再是某位作家或某种语言,而是打开了所有的窗子。
九十年代初的广外有十来个热爱诗歌的学生,来自不同年级不同语言文学系,自发组织了一个诗社,不定期地交流自己的阅读和习作,有时还翻译自己读到的原文诗,供其他语种的诗友阅读。记得最早读到里尔克的诗,就是同为诗社成员的女友的推荐,有一天散步在校园里,她突然问我:“你读过里尔克的诗吗?”——这就是她抄在笔记本里的三首:《豹》《秋日》《Pièta》,都是冯至的译笔。
这些不同语种的外语学子能互相认识走到一起,主要是因为每个系都开设了现当代中国文学公共课,任课老师是从北京师范大学毕业的青年教师伍方斐。除了教我们文学课,伍老师还指导我们阅读和写诗,他家里有许多藏书,经常借给我们看。
学生自发组织在那个时期比较“敏感”,何况又是因写诗聚在一起;在即将被学校有关部门“取缔”的情况下,我想到了校长黄建华老师。黄老师是词典学专家,更是著名翻译家梁宗岱的学生,续译过《蒙田随笔》。我鼓足勇气打了个校内电话到黄老师家里,试着请他做我们诗社的顾问,没想到他一口答应,没有一点犹豫。
梁宗岱先生曾任教于中山大学,1970年随外语系转入广外任法语教授。八十年代初,诗人柏桦就读于广外英语系,曾拜访过这位传奇人物,还写过一篇散文《去见梁宗岱》。梁老于1983年去世,一生的藏书捐赠给了学校。藏书陈列室就在图书馆外文库的隔壁,是一间二十来平方米的小间,不对学生开放。那时广州有一份报纸《岭南文化时报》,伍方斐老师鼓励诗社成员给报纸撰稿,這成了一个十分恰当的理由,我找到陈列室负责人,说要给报纸写一篇关于梁宗岱先生的文章。就这样,我看到了一位诗人翻译家繁复而奇妙的精神世界:一些线装书,陶渊明,杜甫,《本草纲目》……;罗曼·罗兰签名的赠书、瓦雷里签名的诗论集、1912年版《兰波全集》、波德莱尔的《恶之花》;还有梁老译的王维诗《酬张少府》手稿……在《梁宗岱译诗集》里,又读到了里尔克的《严重的时刻》《这村里》和《军旗手的爱与死之歌》,歌德的《一切的顶峰》,布莱克的《天真的预示》,莎士比亚的《十四行》等。
梁宗岱与瓦雷里交情甚笃,既是忘年之交,又是入室弟子,他曾将《水仙辞》翻译成优美的中文,手抄后赠给瓦雷里。在1928年写的《保罗·梵乐希评传》里,梁宗岱这样描述他与瓦雷里的交往:“梵乐希为人极温雅纯朴,和善可亲,谈话亦谆谆有度,娓娓动听,我,一个异国的青年,得常常追随左右,瞻其丰采,聆其清音:或低声叙述他少时文艺的回忆,或颤声背诵廉布、马拉梅及他自己底杰作,或欣然告我他想作或已作而未发表的诗文,或蔼然鼓励我在法国文坛继续努力,使我对于艺术底前途增了无穷的勇气和力量。”
然而蹊跷的是,在他的译诗集中,却找不到一首马拉美和兰波的诗。而我那时从一位诗社成员那里读到了王道乾先生译的《地狱一季》,正着迷于兰波的诗歌和他的“通灵”之说。我借了这本薄薄的散文诗,后来一直没还,直到将要毕业那年要写论文,好像已经没有别的选择,而将兰波作为了论文题目。这本小书仅111页,书后附有秦海鹰老师所作《阿尔蒂尔·兰波小传》,文末引用了梁宗岱《诗与真·诗与真二集》中的一段话:“韩波是法国诗坛一颗彗星,一个神秘,或者,如果你愿意,一种心灵现象。在世界底诗人中,连莎士比亚也算进去,再没有比他底生平和作品更超越我们底理智,逻辑,和衡度,在他底面前一切理解底意志和尝试都是枉然的。”梁宗岱在游欧期间使用廉布这一译名,回国后改用韩波。
后来,我又读到那封1931年梁宗岱写给徐志摩的论诗的信,“而马拉梅、廉布的诗,除了极少数的两三首,几乎是不可译的,因为前者差不多每首诗都是用字来铸成一颗不朽的金刚钻,每个字都经过他像琴簧般敲过它底轻重清浊的。后者却是天才的太空里一颗怪宿,虽然只如流星之一闪(他的诗都是从十四岁至二十一岁作的),它猛烈逼人的(intense)光芒断非仓猝间能用别一国文字传达出来。”
那篇仅三四十页的法语论文写得简约粗陋,但却让我第一次完整地阅读了兰波所有的诗作,法文参考书也读了不少。读兰波是有“毒”的,读得越多、越久、越深,越会受他的影响。毕业之后,有半年多时间我一直没找固定的工作,或者说,不想从事一份职业,从此在办公室里终老。我想远行,去遥远的非洲,在大地上四处游荡,打临时工,写诗……而同时,我深感另一部散文诗集更值得完整翻译出来:《地狱一季》可谓兰波的精神自传,而《灵光集》则充满了走出地狱后的艺术灵光。1996年的夏天,我租住在学校附近的陈田村里,每天读着法文注疏本,翻译出了这部集子的全部四十二首诗,还根据注疏者的研究和自己的理解,给每首诗的晦涩难解之处加了注释。
那时没有电脑,租住的小房间里甚至没有桌子,连床也没有,我就有时坐在床垫上,有时趴在床单上,将译文和注释写满一张张白纸。译完之后,有位朋友想帮我打印出来,他在工作间隙用办公室电脑帮我录入,打印成一叠薄薄的译稿,还存了一张软盘给我。
然而这部重要的兰波诗集并没有出版。我也没有联系出版社,只跟一家兼出版法国文学书的书店老板提及,没有回应,于是作罢。可能我本来就是为了满足自己精读这部集子的愿望才翻译了它,而过了两年,我开始到各地漫游,译稿就从广州带到了湖州老家。又过了一年,一个偶然的工作机会,去了非洲。
在非洲的两年正是世纪之交,互联网已经在国内非常普遍,在西非的渔港小城,也开始出现网吧。有次在网吧上网,偶尔想起用法文搜索里尔克的诗,因为我的大学外教Pierre Jeanne(那时他的中文名叫任致远)曾在我大三那年借我一本法国文学杂志,读到过里尔克的法文诗,印象最深的是一首《玫瑰》:“一朵玫瑰,就是所有玫瑰……”不料搜索到的是《果园》里的一首:“? nostalgie des lieux qui n'étaient point / assez aimés à l'heure passagère…”(哦,思念的是那些匆匆而过的/时辰里没有爱够的地方……)我在电脑前默念这首诗,不知何时泪水盈满了眼眶。
回国后已是2001年,一时也不知做什么工作,还是到处漫游,几乎走遍了大半个中国。那时常在网吧里登录诗生活网的翻译论坛,认识了Dasha、阿九、罗池等翻译诗歌的朋友。Dasha常在翻译论坛贴他翻译的里尔克德文诗,我也贴一些自己翻译的里尔克法文诗和兰波的散文诗,到了那年年底,他说建了一个里尔克中文网,邀我多翻译一些,他将把我们的译诗都上传到这个网站。自从大学毕业,已经很难在生活中遇到这样对诗歌和翻译有共同热爱的人,何况是里尔克。那个冬天,我就住在青岛一位朋友家里,除了吃和睡,成天就坐在电脑前翻译,不到一个月就译完了伽利玛版《果园及其他法文诗》收錄的144首,然后就直接传给Dasha贴到网站上,请网友们来批评指正。
回想起来,感觉那时诗歌翻译的氛围很有一点网络乌托邦,每个人都纯粹出于热爱,翻译自己喜爱的诗人,也不去考虑出版,因为网上的互动交流比出版重要得多。
但我自己从事出版工作之后,就没有时间上网交流了,也很少有时间译诗。2007年,北京的一位图书策划编辑在网上看到我翻译的里尔克和兰波,提出来要出版这两本诗集,这就是那年年底出版的《里尔克法文诗》和次年出版的《兰波彩图集》。“彩图集”是叶汝琏先生的译名,那年8月叶先生去世,编辑手上有他的兰波译稿,但其中一部分译稿已遗失,想用我译的部分补足这部诗集,以示纪念之意。叶先生是我尊敬的翻译家,大学时就读过几篇他翻译的兰波散文诗,我自然同意以“合译”的形式出版,同时也尊重叶老生前已定的译名,只是在序言中提及这译名存在多义性的争议。
2002年夏天去沈阳见过Dasha(陈宁)一面,他和夫人带我和朋友们一起喝啤酒吃火锅,到抚顺的明军与后金激战的萨尔浒战场水库边游玩,我们很少谈及译诗。但我一直关注他的翻译,特别是从事出版之后,希望有一天由我亲手来出版他翻译的里尔克诗集。我知道他很看不起一些出版社的作派,所以也没有轻易开口,直到2009年到了上海九久读书人之后,我们的主要合作方是老牌的人民文学出版社,这才跟他提出来:来个约定,你翻译完德文诗部分,我翻译法文诗部分,合起来出版一部里尔克诗全集。
世事总是难料。三年后的夏天,他交稿给我,而我还没来不及安排出版,他就在几个月后在扫描荷尔德林诗集的时候突发心肌梗塞,倒地不起。而当时我们跟人文社的合作有了一些变故,曾经被他看重的出版社并没有对这套书的选题予以回应。无奈之下,经过译者朋友介绍,联系了商务印书馆的编辑,虽然商务印书馆是以社科书而非文学书为主,但这个选择得到了陈宁夫人的赞同。而我这时才抽时间去补足还没翻译的两百多首法文诗,因为已无法向亡友解释或推脱当初的约定。次年春交稿之后,又经过两年多时间的编校,2016年初,十卷本的《里尔克诗全集》由商务印书馆出版。
和陈宁的网上交往还讓我认识了在巴黎的刘志侠老师和卢岚老师。刘、卢二位老师也是梁宗岱在中山大学任教时的学生,大概也是因为里尔克中文网,陈宁在网上认识了刘志侠。我在2011年3月去参加巴黎图书沙龙期间,特地到他们的寓所拜访,有幸得见由瓦雷里作序的梁宗岱法译《陶潜诗选》编号珍藏本。那时刘、卢二位老师已收集了梁老在欧洲游学期间的许多珍贵资料,正准备撰写一本全新的梁宗岱传记。
2013年11月,是梁宗岱先生诞辰110周年,母校举行了纪念研讨会,刘、卢二位从法国回到广州,也力邀我回广州参加。这次回母校,我又见到了已退休多年的黄建华老师,他五年前就查出了肺癌,但依然坚持完成了七百多万字的《汉法大词典》的编撰工作。还见到了担任图书馆馆长的伍方斐老师,在他的力主之下,广外在新建的图书馆大楼里设立了梁宗岱纪念室,并将梁老的藏书分门别类,有些残损的珍本请专家修缮。
就在这次会面中,刘志侠向我透露,他和卢岚合写的《青年梁宗岱》即将完稿,我当即表示由我来出版;次年,这本资料齐备、考证详实的传记如期出版。同时,因为他们之前主编过《梁宗岱文集》,近年来又有一些新的材料被发现,我力邀他们主编一套梁宗岱译诗和译文全集。他们理解我对梁老的崇敬之情,更赞同应该进一步传播梁老的译著,遂接下了这个繁重的编校项目。梁老的长女梁思薇女士也回来参加纪念活动,就当面谈妥了授权事宜。2016年8月,也就在《里尔克诗全集》出版同年的盛夏,八卷本的《梁宗岱译集》出版。
这三套书,我一直觉得对我个人很重要,虽然我很少去打开。直到有一天,我请几个老朋友到家里喝酒,其中一位朋友带了夫人来,在当晚她的朋友圈里,她发了几张房间照片并写道:“这个人家里全是兰波……”照片是我放在窗前书桌和书架上关于兰波的书,还有立柜上一本兰波作品的大开本手迹本。这些书经年陪伴着我,成了一个个“流动的房间”里生活空间的一部分,就连朋友们也都对它们的存在因熟视而无睹。其中三本书是多年前兰波研究家克洛德·让科拉(Claude Jeancolas)来上海时送给我的。他收集了世界各地关于兰波的图文资料和实物,将文字汇编成一本书叫《兰波之后的兰波》,在巴黎举办了一个叫“兰波狂”的展览,展出收集到的实物,而后汇编成一本书《兰波狂》;我给他指出,书中收录的唯一一本兰波作品的中文版封面,就是叶先生和我“合译”的《兰波彩图集》。他撰写的兰波传记厚达750页,他曾跟我说如果出版这部传记的中文简体版,他可以提供翻译资助。那是2010年的事。两年前,这个可爱的老头在巴黎去世。
陈宁曾跟我说,翻译完里尔克的诗,他将着手翻译荷尔德林,我知道比起里尔克,他更心仪荷尔德林,为了他能专心翻译完里尔克,我曾在邮件里附和他,翻译完里尔克的法文诗,我就重启兰波诗歌的翻译。他最后离去的那一刹那,都在为翻译荷尔德林做准备,那是2012年12月5日,每年这个日子,我都会想起这位朋友,想起我们尚未履行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