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继燕
身份是复杂多变的,它导致人在社会生活中、男女情爱中、理想确立中都产生了种种焦虑,这是一种现代人的深刻焦虑。透过身份的种种焦虑,我们可以窥见身份的诸多特征,比如身份的他者性、多面性、复杂性等。面对当前人类的焦虑,我们不愿只是叹息又束手无策。本文就将从昆德拉的小说《身份》入手,剖析身份的特征以及产生焦虑的缘由。事实上,当我们提出问题的时候,我们就几乎找到了答案。当我们知道身份焦虑的缘由,我们也几乎找到了解除焦虑的方法。阿兰·德波顿提到:
有一个显然不为权势规则所关注的字眼却能更准确地表达我们心中的渴慕,那就是“爱”。衣食一旦无忧,累积的财物、掌控的权利就不再是我们在社会等级中追求成功的关键要素,我们开始在意的其实是显耀的身份为我们赢得的“爱”。金钱、名利和影响只能视为“爱”的表征——或者是获取爱的途径——而非终极目标。1
所以,面对身份的焦虑,本文更愿意再次提及“爱”这个恒久未变的话题。
“我活在一个男人永远不再回头来看我的世界里。”2这句话出自女主人公香黛儿,并一直从小说的开头环绕到小说的结尾。“女人都会以男人的肢体语言传达出喜欢或不喜欢她,来衡量自己变老的程度。”3香黛儿也同样,也需要他者的认可,通过目光、通过动作、通过语言来确认自己的存在。胡塞尔讲到意识需要对象化,其实身份也是如此,有了他者,才有身份可言。“男人都不再回头看我”这个句子成为了香黛儿的红色警示灯,是她身体之火光熹微的讯号。香黛儿之后越来越渴望被注视,并且是淫荡的注视:
唉,可是现在她所需要的,不是一双爱恋的目光,而是陌生的、露骨的、带着淫欲的众多目光漫泛而来,而且这些目光注视她的时候,不带同情心,不带鉴别性,没有温柔,没有礼貌,无可抵挡,无可避免。这种目光把她维系在人类社会里。爱恋的目光则把她从世界抽离。4
当男主人公让·马克明白了香黛儿的诉求之后,为了抚慰她的心,以匿名身份去注视她时,她惶恐而欣喜。让·马克以匿名身份写了一张字条,“我像一个间谍一样跟踪你,你很漂亮,非常漂亮。”5香黛儿读了字条,便开始关注自己的仪容笑貌。随后,让·马克匿名信中提到了“大红浴袍”,那情欲的诱惑让她几乎丧尽理智。对于“嗯,男人,他们都不再回头看我”这句话,让·马克懂这句话的意思,便反问香黛儿“那我呢?我一直追在你的后面跑,你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你怎么能想着那些不再回头看你的人?”6让·马克的声音里充满了爱意,正是这般爱意抚慰了她,才使她放松下来。
威廉·詹姆斯《心理学原理》(1890)中写道:
如果可行,对一个人最残忍的惩罚莫过如此:给他自由,让他在社会上逍遥,却又视之如无物,完全不给他丝毫的关注。当他出现时,其他的人甚至都不愿稍稍侧身示意;当他讲话时,无人回应,也无人在意他的任何举止。如果我们周围每一个人见到我们时都视若无睹,根本就忽略我们的存在,要不了多久,我们心里就会充满愤怒,我们就能感觉到一种强烈而又莫名的绝望,相对于这种折磨,残酷的体罚将变成一种解脱。7
这里的关注背后的逻辑就是“爱”。拉康的镜像理论认为个人自我意识的建立是从零散走向完整,又从个体走向他人,从而逐步导致他者眼中的自我形成。不仅爱情需要他者的确认,友情中亦是如此。他者就是我们的镜子,我们的回忆,我们的投影,在身份构建的过程中,我们每一个人都需要通过“他者”来关照自己,身份认同的形成离不开他者的目光。在小说《身份》中,男女主人公自我身份的构建也都离不开对他者目光的需求。香黛儿在最后才发现,她想要的不过是让·马克那束温柔的目光,而她,也向他许诺,“我的目光再也不放开你。我要不停的看着你……我要让灯光整夜亮着,每夜都亮着。”在经历了诸多爱情的脆弱之后,香黛儿最终完成了她自己的回归,回归到与马克深切的爱情里,回归到本真。两个人的眼睛再不移开,因为他们知道各自的身份已经包容、隐藏、寄存在对方的目光中,那脆弱的目光将他们连在一起,并在他们身旁形成了一个代表着他们孤独和幸福的白色阳台。
但这里一切对“关注”、“爱情”、“陌生、露骨、带着淫欲的目光”都是捆绑人类的假神,正是这些捆绑导致我们身份焦虑。这将在后文中论述。
“对,没错,我是有两面性格,可是我不会同时拥有这两面。”8跟让-马克在一起的时候,香黛儿嘲讽着自己的工作,而在办公室,又成了正经的模样。身份总是复杂多面的。一个人在不同的场合有着不同的身份,不同的身份在同样的场合也有着其特有的精神面貌,以及特有的生存方式。一个教授和一个农夫思考的方式不同,一位军人和一位教授的举止亦是不同。
一提到身份,在中国会联系到“出身”、“社会地位”、“身价”;在西方会联系到“强调人的内在价值判断和自律精神的启蒙身份认同”、“强调社会各种作用的社会身份认同”,以及“后现代去中心社会认同”,身份理论强调的是“认同”。但通过分析昆德拉这部小说中的人物心理,香黛儿感觉自己是双重叛徒,一方面是工作单位的叛徒,一方面是自己的叛徒。本文发现身份不仅有通过他者、通过认同显现出来的身份,还有自我内心呈现出来的身份。
在《上帝之城》一书中,圣·奥古斯丁认为人的一切行为都可以通过两种模式进行解释,基督教模式和罗马模式。这也便是个人内心对自己定位的两种身份,宗教身份和现世身份。划分为“宗教身份”和“现世身份”这两个概念是笔者斗胆提出的,以便于后文的概括使用。
身份具有他者性、多面性和复杂性不容质疑,也不必赘述。这里要提及的是:身份还具有内在属性。罗马人极为看重积累财富、大兴土木、百战百胜,这是内心现世身份对个人行为模式的影响。但在基督教的框架之下就变得毫无价值,这里有一套全新的标准是爱神、敬神、顺服神、理解人、在光里爱里遇见本我,与之和解。同时要行为谦恭、乐善好施。在这里,信、望、爱,才能抵达永恒,而最大的是爱。9比如耶稣的职业,一方面是木匠,不稳定又难赚钱。另一方面、如圣彼得所说耶稣在“在上帝的右边”,是上帝之子、万王之王、是上帝派来拯救我们于罪孽的人。
一个人可以在他身上兼具两种迥异的身份,可以同时是一个走乡串户的商贩和一个最圣洁的人,这一思想构成了基督教身份理论的基础。根据这种解释,每一个人都同时拥有两个毫不相干的身份:世俗的身份,取决于一个人的职业、收入和他人对他的评价;以及灵魂的身份,取决于一个人灵魂的素质以及在审判日上帝眼中一个人的功过。一个人可以在世俗领域中地位显赫、受人景仰,而在灵魂领域中贫瘠堕落。或者如同《路加福音》中的生疮的讨饭的拉撒路一样,一个人可以是衣不蔽体,但却闪烁着神性的光辉。10
我们都不难看到身份的外在特征,当置身于不同的场合、遇见不同身份的人们,我们会自动建立起自己的身份。但真正引起人焦虑的是世俗之城和上帝之城的征战,是我们常常忽略人还有一个内在“灵魂”属性的身份。这一个身份成为我们更内在更真实的身份认同。
亚当·斯密在他的《道德情操论》(1759)中说:
我们在这个世界上辛苦劳作、来回奔波到底为了什么呢?所有这些贪婪和欲望,所有这些对财富、权利和名声的追求,其目的到底何在呢?难道是为了满足自然的需求?如果是这样,最底层的劳动者的收入也足以满足人的自然需求。那么人类的一切被称为‘改善生存状况’的伟大目的的价值何在?11
其实,得到他人的注意、关心、同情、赞美、爱戴、支持……便是我们一切“改善生存状况”的目的。一旦感到自己被世界忽略,人类天性中最强烈的欲望将必然难以得到满足。穷在山头无人问,福在深山有人知。所有的人都渴望能够一睹尊严。而小说中对爱情的渴求也是内心之爱匮乏的流露。关于“爱”的探讨,昆德拉的观点有归回基督教的倾向,小说中有一个细节,当时有一位女士、香黛儿还有勒鲁瓦在聊天,勒鲁瓦说:
“不过,我们这个世纪让我们了解到一项重大的事实:人没有能力改变世界,也永远不可能改变它。这是我作为一个革命者,从经验里得到的基本结论。其实,这个结论每个人都同意,只是没有说出来而已。不过,另外还有一个结论更深奥。它属于神学的范畴,这个结论是:人没有权利改变上帝创造的世界。我们必须严格遵守这个律令。”12
事实上,我们对爱情的渴求本质是期待一种深度的肯定与接纳,我们在期待一种十分完全的爱与认同。爱情是美好的,在婚姻内的性爱也是圣洁的。但是,当对美好事物的期待超越界限时,它就开始控制我们。然而,如果我们把人生的焦点转向爱,那便有了永恒的救赎。因为“如果我发现自己有一种渴望,是世界上任何经验都不能满足的,那么最可能的解释,就是我是为着另一个(超自然而永恒的)世界所造的。”13
朱光潜也提到:“人除了爱上帝以外,没有另一种心灵活动,比男人爱女人或女人爱男人那一点热枕,更值得叫做‘神圣’,因为那是对于‘不朽’的希求,是要把人人所宝贵的生命继续不断的绵延下去。”14贝克在《反抗死亡》中这样描述现代世俗化的人:
如果他没有上帝,那他会如何做呢?首先他会用的方法之一,就是心理学家蓝克(Otto Rank)所说的“爱情法”……在他本性里面最深层所需要的自我荣耀感,现在要从其所爱的伴侣那里得着;因此他的爱侣便成为满足他内在生命的神圣理性,而他所有灵性和道德的需要,现在都系于一个人的身上……换句话说,他所爱的对象就是上帝……当人的世界观不再是相信上帝照管广大的信徒群体时,他就想要找到另一位有神性的“你”……我们把爱侣提升到上帝的地位,究竟是想要得到什么呢?我们想要得到的就是救赎——不折不扣的救赎。15
但“上帝死了”自尼采呐喊之后,就成为众人追捧的“真理”,上帝是死了还是缺席了还是隐匿了?其实勒鲁瓦的话不仅是小说中的一句对话,更是昆德拉所要表达的观点,上帝创造的世界人无法改变。小说的最后“我再也不会让你离开我的视线了。我会一直注视着你,永不停止。”这永不止息的爱正是上帝之爱。爱才能缓解由于身份带给人的焦虑和不安。昆德拉采用爱情故事表述这一观点,因为爱情有时候更像人对待上帝的爱,专一、执着、奋不顾身。
C.S.路易斯讲到:“爱情本质上就有成为宗教的倾向。在所有的爱中,达至巅峰的爱情最酷似上帝,因而也最可能要求我们去崇拜。就其本身而言,爱情总是倾向于将‘恋爱’转变成宗教。”16所以,“圣经在描述上帝与人之间的爱时,很少拿友爱作比喻。友爱没有完全被忽略,但是,圣经在寻找最高之爱的象征时,更多是撇开这种看似天使般的关系,深入到最自然、最本能的关系。上帝是‘父’这个比喻取自情爱,基督是‘教会的新郎’则取自爱情。”17
身份的他者性、多面性、不确定性、多变性折射出现世的爱是一种不稳定的爱,在人的爱里,起起伏伏,而在上帝的爱里,才能永恒辽阔。任何时候,我们都需要他人的爱,用爱来填充自己的内心,我们经不起哪怕是针尖麦芒大的刺伤,我们的情绪变化得往往不可理喻,一会儿因他人的褒扬而开心,一会儿为他人的漠视而伤怀。他人的一句心不在焉的问候,一次没有应答的电话就可以使我们闷闷不乐;而如果有人记住了我们的生日,或送给我们礼物,我们又会觉得生活充满阳光,人生何等惬意。生活中,有的人残酷暴戾,有的人焦躁不安,有的人愚笨懒惰,有的人了无生趣,但所有人背后,总有两个基本要素在起作用:恐惧和对爱的渴望。
不容置疑,以爱的视角重建身份理论确实可以弥补身份特征的不足,但我们仍需要继续思考,一旦重建,是否其他身份即将消失?“当神秘主义的经历实现,或者佛教徒的参悟达到了巅峰,到底是个人身份的实现,还是一个身份的消失?”18
注 释
1.阿兰·德波顿:《身份的焦虑》,陈广兴、南治国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年第一版,第3页。
2.米兰·昆德拉:《身份》,邱瑞銮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年第一版,第14页。
3.同上,第39页。
4.同上,第40页。
5.同上,第45页。
6.同上,第26页。
7.阿兰·德波顿:《身份的焦虑》,陈广兴、南治国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年第一版,第7页。
8.米兰·昆德拉:《身份》,邱瑞銮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年第一版,第29页。
9.《圣经》(哥林多前书13:13)“如今常存的有信、有望、有爱,这三样,其中最大的是爱。”
10.阿兰·德波顿:《身份的焦虑》,陈广兴、南治国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年第一版,第250页。
11.同上,第5页。
12.米兰·昆德拉:《身份》,邱瑞銮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年第一版,第155页。
13.提姆·凯勒:《诸神的面具》,吕允智译,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12年版,第48页
14.朱光潜:《谈性爱问题》,《朱光潜全集》第4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年第一版,第107页
15.转引提姆·凯勒:《诸神的面具》,吕允智译,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12年版,第33-34页
16.C.S.路易斯:《四种爱》,汪咏梅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一版,第120页。
17.同上,第82页。
18.阿尔弗雷德·格罗塞:《身份认同的困境》,王鲲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年第一版,第8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