釉 彩

2018-11-28 00:00达努塔·雷亚
译林 2018年6期
关键词:奥利维理查森莫莉

〔英国〕达努塔·雷亚

安东尼·理查森在次卧醒来,意识到床垫支撑性不好。他很不习惯,感觉后背隐隐作痛。他爬下床,拉开窗帘,朝窗外看去。这是11月灰蒙蒙的一天。

他披上睡衣,光着脚悄悄走向主卧,无声地推开门。莫莉睡着了,一头红发散落在枕头上,遮住了部分脸庞。岁月不饶人,她的头发已经失去了当年的光泽,脸虽然仍很漂亮精致,但睡觉时已显皱纹。曾有一段时间,看到她这副样子,他会产生一股强烈的冲动,想爬回他们一起睡了20多年的床上,但现在不再如此。

他悄悄从衣柜中找出衣服,打算到另一个卫生间去冲个澡,而不是冒险把妻子吵醒。昨晚他在奥利维娅那儿待得太晚,在软玉温香中沉沉睡去。“你看,”当他极不情愿地从床上爬起来时,她低声说,“是时候让莫莉知道了。这样最好,亲爱的。换作我,我是不会把你困在一个名存实亡的婚姻里不放的。”

他叹了口气。他仍然在乎莫莉。他当然在乎。但是……奥利维娅的形象,金发,美丽,最重要的是她的年轻活力,浮现在眼前。

莫莉21岁时,安东尼·理查森和她初次相遇。安东尼相貌英俊,30多岁,成熟老练,非常成功,已经拥有自己专属的设计师连锁分店。莫莉是圣马丁学院的毕业生,拿到了陶瓷专业的学位,有设计天赋,不过尚未遇到伯乐。当然了,她很美。她必须很漂亮。不漂亮怎么能行呢。除了美貌,她还是他见过的最有才华的陶艺师之一。她的设计有一种他以前从未见过的品质,但并不被之前的雇主赏识,因为喜欢有脚杯和笑脸茶壶的人对艺术的欣赏能力往往有限。她很年轻,不够自信,这倒是一个额外的优势。

这真是缘分。莫莉需要一个强势人物,安东尼则需要她的才华。他的生意虽然很成功,但已到了一个平台期。他的任务是要寻找优秀设计并据为己有,但这事很多人都在做,理查森设计公司并没有什么与众不同的特色。公司若要持续获得成功,必须有创意和独特之处,有别人没有的东西。而在莫莉这儿,他找到了。

莫莉诺曼陶瓷已经成为理查森设计公司的基石。他公司的标志——素雅的银色商标RD,也成为最佳精细陶瓷的代名词。

安东尼是个好丈夫。他生意打点得很好,为妻子提供了一个舒适甚至奢华的家。虽然任何一个男人都有多样性的需求,这种需求即使一位年轻美丽、才华横溢的妻子也不能完全满足,但他对妻子的不忠始终保持低调,从不把别的女人带回家。

他们的婚姻很成功,只不过没有孩子。其实也不完全是这样。结婚几年后,莫莉怀孕了,但孩子一出生就有缺陷——唐氏综合征,医生说,是先天性愚型患者。安东尼相信有话直说,明确表态以后不再要孩子。他可不希望家里再添个有缺陷的孩子。

莫莉任劳任怨地抚养儿子,现在他14岁了,各方面还是不能自理。她坚持让儿子上私立学校,安东尼很难接受,觉得这极具讽刺意味。当然了,一个真正的儿子会去上伊顿公学,但是多米尼克……“他比你认为的强很多,”莫莉厉声说,“我希望他能够学会某种生计。”事实上,这个儿子将永远是他的经济负担。

就在一周前,奥利维娅给了他一枚重磅炸弹,说她怀孕了。“别担心,亲爱的,”她轻松愉快地说,“我可以应付。我知道你们有问题……”她忽闪着黑黑的长睫毛,斜着眼睛瞥向他一直摆在办公桌上的莫莉的照片。

他意识到自己为何对生活不满足了。他已经取得渴望已久的物质上的成功。现在,他需要那种个人成就感,更希望有人能把他的成功继承下去。他想要一个儿子,一个正常的儿子,而不是一个伸着舌头、说话语无伦次、只有当妈的才喜欢的孩子。他想有个能让自己骄傲的儿子。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他这个年龄的男人喜欢娶年轻妻子了。他们和第一任妻子获得了成功,和第二任妻子生儿育女。很不幸,女人却不能这样。这真是大自然的一个恶作剧。

“你昨晚回来得很晚。”莫莉走进房间,边说边系上睡衣带子。她头发凌乱,脸色苍白。

“是的。”他没做详细解释。

一直让他迟迟不能下定决心的是,一旦他向她提出离婚,公司将失去莫莉的才华,还有——此时正是他计划大举扩张业务之际——他将不得不把一大部分财产分给她。他跟奥利维娅谈过这个,她恰好是专门接权贵人士离婚案子的律师。她的建议是,公司是他的,莫莉只是一名雇员而已,又不是共同所有人,多年来,她已经从公司赚得了不错的收入。至于她离开,那没什么,公司又不是只有莫莉诺曼陶瓷。理查森设计公司拥有莫莉诺曼的商标权,多年来她为公司做的所有设计的版权也归公司所有。

他可以再去寻找、提拔新的设计师。莫莉现在可能也有点过时了,创造力和体力都开始走下坡路。

他得找律师谈谈。他不想跟她打旷日持久战。

他忽然意识到刚才没听见她在说什么。

“今天开始训练蒂姆担任助理。他真的很……”

“你说什么?”

“蒂姆。他在我们这里干了六个月了。他热爱陶艺——熟悉工作流程——他经常帮我,而且……”

几个月前,她从慈善机构收了一个年轻人。这个机构照料那些所谓有“学习困难”的人,她到那里是去参加慈善活动。这个年轻人也有先天缺陷,简直就是另一个多米尼克:扁平脸,舌头伸在外面,说起话来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制陶间需要一个普通勤杂工——一个能沏茶、打扫的人,他倒挺适合干这种活。能接收他这样人的公司还有补助,所以当时安东尼并未表示反对。

但現在莫莉竟然打算花钱训练蒂姆这个家伙当制陶助理,让他装窑,甚至让他烧窑、看火。“不行。”他说。

莫莉疑惑地皱起眉头,“我上周告诉过你了。我已经答应……”

他模模糊糊记得她提过什么。把重要的事情放到日常聊天中提出来,这是莫莉典型的做法。“那你必须取消承诺。”他看见她张嘴想争辩——有时候她非常固执——于是说了句,“回头见。”

他从家里出来,打算直接去办公室,但他临时改变主意,开车去了奥利维娅那里。是该做出决定的时候了。

蒂姆·萨金特正在制陶间打扫。每天早晨他一到,都会先拖地板,清扫夜里落下的灰尘。每天下班时,他会把所有掉落的黏土,所有飞溅出的釉料,所有理查森夫人用在陶瓷制品上的彩色木灰和骨粉,都清理得干干净净,以备第二天使用。第二天,他又早早赶来,再全部擦拭一遍,清理障碍,准备战斗(这是妈妈的话),为理查森夫人制作漂亮的陶瓷做好准备。

他喜欢清晨的制陶间。很安静,没有一个人让他分心、令他困惑。他喜欢带底座的陶轮,你可以坐在旁边,让它转个不停。他现在就这么干,假装正在拉坯,像理查森夫人一样让它在手指下面越变越大。刚开始时,他很害怕窑,尤其是那个大煤气窑。第一次看见火焰从门上的小洞喷出来时,他吓得跑到一边躲了起来。理查森夫人向他解释,窑就是这个样子。

桌子上有一排排陶瓷制品正等着上釉。起初,蒂姆不理解什么是釉。理查森夫人给他看了一碗灰白泥浆,然后把精美的陶碗浸到里面,最后转动刷子刷起了边沿。蒂姆觉得它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些泥浆。

后来它和别的陶瓷罐一起被放入窑中,等它出来后,上面竟然有了最美丽的黄色,和太阳一样灿烂。“就像妈妈的金丝雀,”他低声说,“太神奇了。”

理查森夫人笑出了声,但并不是嘲笑。她开心地说:“是的,就像金丝雀的羽毛。你说得没错。”在那之后,她就让他帮着准备釉浆。她教他如何使用球磨机研磨釉料,帮忙把她要用的釉浆混合好,小心地加入木灰、火石、长石和骨粉。弄出来的东西虽然看上去不漂亮,但是一经烈火煅烧却变得美丽异常,犹如奇迹。

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几周以来,他一直看她裝窑,关上沉重的门,从外面转动轮子封好窑。他得到允许,在她挥动点火棒这根“魔杖”,让煤气呼地一下燃烧起来时打开气阀。她还教他在热度慢慢升高后如何去查看温度计。“现在是红热,”她说,而当温度升到神奇的1300度时,她又加上一句,“变成白热了。”上次两人一起烧窑,她朝蒂姆点点头,他去关掉煤气时,脸上不禁露出笑容。之后得等上一天一夜让窑炉冷却下来。“我觉得你准备好了。”上次两人一起点火时,她对他说。

今天,她准备让他一个人装窑。她会留在那里,需要时帮他一下。但她打算让他自己点火,然后让他一个人守着,直到关火。他不再是清洁工了。他将成为理查森夫人的助手。他将正式成为一名陶工。

他从窗口看到理查森夫人的车驶进了停车场,于是赶快去为她沏茶,用的是她设计的茶壶。他的手在黄色的茶壶上顿了顿,但接着他决定用深红彩釉的那个。它精致细腻,把开水倒进去时几乎可以看见茶。他在托盘上放了一个杯子、一个碟子,还用一只盘子精心摆放了几块饼干。

他端着托盘,眼睛紧紧盯着以让它保持水平,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理查森夫人房间的桌子上。这时理查森夫人走了进来。“茶,”她说,“正是我想要的。谢谢你,蒂姆。”但是,她的声音里有什么东西让他担心。倒茶时她皱着眉头,好像在想别的事情。她需要一个人安静地工作。

“我去清扫了。”他说。

莫莉看着蒂姆走出去,暗自咒骂自己怯懦。她应该告诉他,他再也不能做她的助手了。安东尼不会容忍。他看见蒂姆时,想到的是多米尼克。他不能原谅自己的孩子与他想象中完美的儿子相差甚远。过去她自欺欺人地认为,丈夫不想跟孩子离得太近,是因为孩子的健康状况令人担忧,跟孩子保持距离是一种自我保护。但她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

她没有离开,那是因为,有很长一段时间,她还爱他。再后来,她留下来是因为多米尼克需要长期稳定的生活,而这离不开金钱。儿子不像蒂姆一样能干活挣钱,在一定程度上能独立生活。多米尼克的障碍更为严重,终身都需要别人照顾。她很担心,万一她死了,没能为他的将来做好充分准备,他该怎么办。

她穿上工作服,走进制陶间,去完成她对莫莉诺曼陶瓷全新系列的设计。她把心思专注于工作上,烦恼随即被抛到九霄云外。

安东尼来到时已经快中午了。她正在为一批特殊的订货做最后润色,如果成功了,会给公司带来一大笔生意。她制作了一套长脚杯,纤细而美丽。她为它们上釉,努力思索什么样的火候能烧出好货。在心里她能想象出它们的颜色——清澈透亮,散发出光芒。她多次点火试验,仍然没有得到完全想要的结果,但是这一次——也许这一次她会成功。

“这是什么?”安东尼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这是德克兰西公司委托的那批货。”

“还没有干完吗?”

“这个不能出差错。”她把椅子转过来面对他,“安东尼,关于蒂姆……”

他打断了她,“奥利维娅怀孕了。”

她觉得腹部好像被什么东西狠狠踢了一下,“怀孕……”

“我想要个孩子。”他说。

她能感觉到怒火在心中蔓延,“你已经有一个孩子了。”

他的下巴一沉,“我指的是一个正常的孩子。你不能给我。奥利维娅可以。我想离婚。”

她只想着奥利维娅怀孕了,想着要不是照顾多米尼克的重担落到她一个人肩上,她本来也可以生更多孩子。在内心深处,她一直知道,安东尼是不会承认这个儿子的。

他还在说话:“当然了,你会想离开公司。你会得到一笔可观的回报,这一点我可以保证。”一笔可观的回报。但对多米尼克来说还不够,不够养活他一辈子。

“我会去抗争。”她说。

“那我就反击,我们都会输得很惨。”

莫莉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感觉一阵绝望席卷而来。

蒂姆看到理查森夫人走出办公室,感到一阵兴奋。他越来越担心。点火烧窑要耗时12小时。他已经告诉妈妈,晚上会很晚才回去。但是,理查森夫人一直待在她的工作室,为几天来忙活的漂亮杯子上色。

见到她时,他的心一沉。她已经换下工作服,背着包,正要回家。她已经把事情忘了。“来,到厨房坐下,”她说,“我想跟你谈谈。”

他慢慢放下刷子,跟在她后面。“蒂姆,你是一个很出色的工人。我对你很满意,这个你知道,对吗?”

“是的,理查森夫人。”他看着她,心里渴望她能告诉他,他仍然是她的助理,等着她朝他微笑,但她没有。

“我很抱歉,”她说,“但你不能成为我的助理了。不只是现在。当然了,你还做你的其他工作。但理查森先生觉得你还没有准备好。还有……蒂姆,听着,情况发生了变化,我可能会离开。”她的声音奇怪而遥远,而且他感到,她并没有在真正看他。

“可是……”他无法想象没有了理查森夫人的制陶间。他想抗议,但说不出话来。他觉得嘴里的舌头又大又笨重。

“我很抱歉,蒂姆。现在你回家吧。今天剩下的时间就算休息,过个愉快周末。”她强作笑颜,“别忘了锁门。”

她仍然信任他,让他干这个,但蒂姆幸福的泡沫彻底破灭了。他一直看着她走出制陶间,走进停车场,然后上了车。他把拖把扔在地上,一屁股坐了下来。他能感到内心的失望如刀割一般。他已经告诉妈妈,他会很晚回家,因为要加班。“我要升职了。”他告诉妈妈。

“升职!”她说,“我真为你感到骄傲,蒂姆。”现在,他不得不回去告诉她实情,而她会认为是他理解错了,都因为他脑子笨,错误百出。

制陶间静悄悄的,每个人都回家了。这是一个长周末,人们都渴望离开去度假,只有蒂姆还在黑暗中坐着。他没有哭,没有真哭,因为他现在是大人了,大人不能哭,但是有什么东西把他的脸打湿了。他闻了闻,用手擦擦鼻子。他也该回家了。

但是他没有回家,而是走进有大煤气窑的房间。窑炉门开着,等着陶器装进去,但蒂姆再也不能装窑了。他早就做好了一切准备,如把一层层放陶器的架子摆整齐,还固定牢架子的支撐,连每个陶器的位置都计划好了。

突然,他有了一个念头。这个念头在脑海中闪现时,他简直有点不敢相信,甚至感到非常害怕。他发现自己呼吸变得困难,不得不捂住脸,等着这个念头消失。但它在他心头挥之不去,只是想得多了,害怕也就渐渐变弱了。

所有陶器皆已准备好,没有理由不点火煅烧。否则,这个周末——这个带假期的长周末——就被浪费掉了。他会装窑。虽然没有理查森夫人在一旁照看,但他会慢慢来,尽量小心。他会点火开窑——一想到点火棒发出的烈焰,他不禁再次把脸捂住片刻——他会打开煤气,点燃点火棒,听到窑炉里面的烧嘴点着时发出“呼”的声响。之后,他只需静静等候。如此一来,理查森先生就会知道他干得不错,可以让他当助手了。

他走进工作间,看到要煅烧的陶器都摆在桌上,无不精心上了釉,涂上了暗淡干燥的釉层,而火的魔力将会把它们变成绚丽的颜色,犹如金丝雀的羽毛和蝴蝶的翅膀。他还看见理查森夫人工作台上的那些长脚杯。她把一整天时间都花在了它们身上,用的是蒂姆混合研磨了一遍又一遍的新釉料,因为她努力想把它们做好。

它们经火煅烧后,肯定会美丽无比,蒂姆都有点等不及了。

但是,如果他今天煅烧失败,那么就不会被允许再去给理查森夫人帮忙了。他离开桌子,把陶器一一装到手推车上。

“你他妈的以为你在干什么!”

声音是从他身后传来的。蒂姆吓得跳了起来,手里的陶器掉在地上,是一个带有细长把手的陶罐。看到它掉在地上摔碎了,蒂姆直想哭。以前他还从没打碎过东西。

理查森先生站在他身后,“我妻子哪去了?”

“她回家了。”蒂姆吃力地张嘴说。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腿在发抖,而且很想上厕所。

理查森先生转过身去,走进窑炉房。回来时,他的脸气得铁青,“你是打算要装窑吗?”

蒂姆点点头。

“我妻子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蒂姆从来不会撒谎。他摇了摇头,说不出话来。

理查森先生撇了撇嘴,“你被解雇了。快滚,别等着我踢你出去!”

蒂姆眼眶里噙满了泪水,觉得鼻子都堵住了。他做错事了。妈妈因为他要当助手而为他感到骄傲,可现在他却被理查森先生解雇了。

他站在那里发愣时,理查森先生开始大喊:“嗯?你听到我的话了吗?你是太傻吗?”他一把抓住蒂姆的胳膊,开始把他朝门口推。他们现在离理查森夫人的工作台太近,马上就要撞上去了,那些美丽的长脚杯眼看就要倒下摔得粉碎。他惊慌失措,不得不用尽全力,把理查森先生推开。抓住他胳膊的手松开了,他紧紧闭上双眼等着,等着理查森先生再次朝他大喊大叫。

什么都没有发生,蒂姆诚惶诚恐地睁开眼睛。

理查森先生在地板上躺着。石桌的一角有血,地板上也有血,是从理查森先生的头上和耳朵里流出来的。蒂姆感到一阵恶心。理查森先生会告诉警察,蒂姆袭击了他。他会去坐牢。他僵在那里,呆呆地盯着。看到理查森先生脸色变青、嘴里冒泡时,他意识到自己的麻烦比想象中的大多了。

理查森先生不会站起来了。

蒂姆一屁股坐到地上,忘记了自己已经是个大人。他哭了。

过了许久,他擦了擦眼睛。妈妈说过,覆水难收。事已至此,后悔无益。他紧蹙眉头,开始冥思苦想。这就是脑子笨的烦恼。他花了很长时间才知道该怎么做。通常情况下,他会去问妈妈,但这一次,他不能。终于,有办法了。

理查森先生很沉,但好在他有辆小车。他把理查森先生推进窑炉房,倒进窑炉,累得呼哧呼哧直喘。理查森先生的一条腿突然伸直,接着是另一条。蒂姆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他把理查森先生的两条腿先后弯曲起来,靠在窑炉壁上。试了好几次他才将理查森先生安放好。

但现在,放陶器的空间又不够了。它们可都又大又重。“我们先让你学会最基本的。”理查森夫人说过。

蒂姆又皱起眉思考。他有了一个主意,这个主意和那个自己独立煅烧的想法一样吓了他一跳。他后悔下班后没有即刻回家,不过为时已晚。妈妈还说过,凡事要三思而后行。但他没有时间再去捂住脸,等着这个想法消失了。

窑炉里面只有一排架子的空隙,能放些小陶瓷制品。他非常小心地把支撑放好。里面的理查森先生有点碍事,他不得不提醒自己,理查森先生不会一直躺在那里撑着架子。过了一小时他才收拾完毕,相信架子本身很牢固了。然后,他一边用牙齿紧咬舌头,一边拿起长脚杯,一次一个,将它们放在架子上。干这些时他感觉似乎忘记了呼吸。等到放好最后一个杯子,他不得不坐下来歇了一会儿。

然后,他把沉重的窑炉门关上,转动轮子将其密封好。一切准备就绪,他打开煤气,点燃点火棒——现在他一点也不害怕了——将它放到等着燃烧的烧嘴上。呼!窑炉点着了。

他走进理查森夫人的办公室,给妈妈打电话。他要在外面待一整夜,他不想让妈妈担心。“会有回家的车吗?”妈妈问。

“是的。”蒂姆不喜歡说谎,但他知道早上的公交车会把他安全送回家。现在他需要做的只剩下等待。他坐在地板上,眼睛盯着温度计。要花很长时间。过了一会儿,一股烧菜做饭的气味开始在整个房间弥漫,蒂姆这才意识到饿了。他走向储物柜,去找妈妈早上为他做的三明治。

安东尼整个周末都没回家,莫莉也没指望他能回家。周二早上她去上班时,还以为会看见他坐在那里,离婚细节都已拟好。她会跟他打官司。她希望能从他那里拿到他亏欠她的每一分钱,以让儿子有一个安稳的未来。她还想让他付出代价,为那些他从来不同意生,现在她再也没有机会生的孩子们。

到了公司她发现他的车在停车场,但并没见到他的踪影。

她很不解地走进制陶间。蒂姆已经在那儿了,正趴在地板上擦洗。“没必要那么做,”她说,“拖一拖就可以了。”他嘀咕了一句什么,她这才意识到他神情紧张,身体僵硬。她环顾一下房间,看到地上有个陶罐打碎了。

“别担心,要是你……”接着,她发现那些长脚杯都不翼而飞。

她的目光又回到蒂姆身上。他低下了头。

“蒂姆,”她说,“你都干了些什么?”

他没有回答,但眼睛朝窑炉房望去,算是说出了她想知道的答案。她跑了过去,希望自己想错了,但到那儿时,她发现窑炉门紧闭。她碰了碰,仍然温热。“哦,我的天哪,蒂姆!”她既愤怒又愧疚。她根本就不该让他觉得自己有能力干这个。她根本就不该把他一个人留在制陶间。她必须得从头开始了,这批货又得延期了……

她检查了一下温度,接着转动手柄,拉开了窑炉门。

眼前的景象让她目瞪口呆。

她能感觉到蒂姆跟在她身后,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但她眼里只有那些杯子。她从未见过如此质地的釉彩。颜色呈半透明状,正是她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她屏住呼吸,从里面取出一个,迎着光线仔细端详。这是她迄今最棒的作品。

“蒂姆,”她说,“你做什么了?”煅烧过程中肯定加进了什么东西,赋予了杯子这种独特的质地。她从未指望能达到如此效果,因为根本不知道它的存在。接着,她注意到了窑炉底部的灰烬。她俯身向前,细细端详。不仅仅是灰烬,还有一块烧焦的……

“这是什么?”她直起身子问。

他的脸突然通红,“只是些……东西。”

窑炉底部有一摊金属,到底是什么东西熔化而成,已经无法识别,大小像是一块男士手表……她的目光与蒂姆的相遇。他满脸愧疚。她想起他擦洗工作室地板时一脸紧张的样子。

她再次看了看那些陶器,心里不禁琢磨起来,煅烧过程中如果窑炉内碳的浓度非常高,会达到什么效果呢?而这些碳来自——

“好吧,”她慢慢说道,“这个我会清除干净。”

没有一个人知道安东尼·理查森的下落。关于他失踪的调查持续了好几个星期。他的车被发现停在办公楼前的停车场。他的秘书说刚过6点他便离开了。据她所知,他回家了。

他的妻子告诉警方,丈夫有外遇,并且他们正打算离婚。他的情妇对警方说了同样的话,但两个女人在他失踪的当晚都有不在场证明。

没有一个人来问蒂姆任何问题。没有人知道理查森先生在回家之前来过制陶间,也没有人知道蒂姆当晚待到很晚,除了他母亲,但也没有人去问她。对此蒂姆很高兴。他不喜欢说谎。他知道最好的谎言是你永远不必去说的,因为根本没人来问你。

他烧制的长脚杯是制陶间生产过的最好作品,但是理查森夫人决定把它们留下来自己用。“这些都很特别,”她说,“我要把它们送人,送给值得拥有它们的人。”令蒂姆惊讶的是,她还要送给理查森先生的律师奥利维娅一个,“为了让她在宝宝出生时请客敬酒时用。”

她挑了一个给自己,一个给他。

“让我们庆祝一下你成为我的助手,”她说,“来点香槟吧,蒂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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