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金锁记》的审美思维

2018-11-28 16:22陈荣香李承辉
文学教育 2018年22期
关键词:曹七巧金锁记境界

陈荣香 李承辉

一.小说创作的美学标准

小说作为一种文学文体,其本质应是文学的;而文学作为艺术一种,其标准应是美。文学作品如小说的美,通俗说来就是好读。好读既可以是语言文字上的朗朗上口、文从字顺、才气纵横、一气流转、情辞并茂,也可以是结构体例上的独树一帜、兼容并包、引人入胜,更可能是读者在作品中找到了共鸣、发现了自我。文学是人学,读小说就是在别人的故事中看到自己的故事、在别人的人生中看到自己的人生,小说创作的文体重心是个体化的生命体验。这种美因为激起了欣赏者的赞美与喜爱,兼具了对象客体与欣赏者主体两者共有的本质与互动发现。

创作是作者的事,作品完成之后,其美由一代代读者口耳相传或编纂鉴赏流传下来。历史上一切经历了时间考验、空间流转而成为文学经典的作品,其价值不仅是作者赋予的,更是历朝历代的读者赋予的,所以罗兰·巴特说:文学作品一经产生,便“作者已死”,“我们已经知道,为使写作有其未来,就必须把写作的神话翻倒过来:读者的诞生应以作者的死亡为代价来换取。”[1]作者在创作作品时,心里有一个“隐形的读者”,隐形的读者和作品产生公开发表之后的显形的读者们共同参与着作品的创作或再创作。

那么,文学作为“人学”的“人生”、“人的个体化的生命体验”的标准在小说创作中具体表现为什么呢?人是时间与空间的聚合体,我们都是此时此刻、此地此境的自己,由此时此地的自己连接着昔时昔地的自己,同时幻想着来时来地的自己,这些构成了一个人完整的全部人生。

小说写作的审美理想是时空的融合,是节奏美和境界美的水乳交融。小说写作的空间美则表现为境界美。思想深刻新颖、情感淳朴深厚、壮美景物的感受和描绘是内容上的境界。行文挥洒跌宕、文气盎然,技巧开合、呼应、顿挫,整体风格统一则是形式上的境界美。

小说写作中的时间美具体体现为节奏美,“小说的节奏,指一定数量的功能单位,或者核心功能单位与催化单位的搭配,或者核心功能之间的搭配,以及功能单位的密集或者松散,展开的急驰或者徐缓,形成了一定的规律,就产生了小说作品的节奏。”[2]节奏美有内在节奏美和外在节奏美,内在节奏指人的心灵节奏,外在节奏指时代节奏和宇宙节奏。在内容上,作者思维的纵横驰骋尽情挥洒,思想感情的跌宕起伏、大起大落,一气呵成、一脉贯通、思路流畅,这些都是节奏美的体现。“在我看来,这正是节奏在小说中的功用:它不像模式那样无处不在,而是以其美妙的消长起伏令我们惊喜,使我们倍感新鲜、满怀期翼。”[3]在形式上,叙述的快慢,语言的详略,句式长短变化,排比重叠、押韵平仄和谐,都能产生节奏美。

二.《金锁记》的境界美

在小说创作中,无论是时间还是空间,都有一个物理时间、物理空间和心理时间、心理空间。人在现实世界——无论是真实人间的现实世界,还是虚拟世界中的现实世界——中经历的具体的时间和空间,就是物理时间物理空间,人的思维、理想和追求,常会超越现实的物理时间和物理空间,从而进入超现实的心理时间和心理空间,在超现实的心理时间和心理空间里实现自我的自由,这是每一个人作为人的终极追求。自我的自由说起来简单,就是吃自己想吃的,穿自己要穿的,住自己想住的,走自己要走的,做自己想做的,爱自己真爱的……但现实时空里,这些简单的自由我们往往难以实现,于是只能在心理时空里获得暂时或永恒的满足与慰籍。小说的最终价值也就在这里:小说的境界美便是由小见大、由浅入深、由个别到一般、由一时一刻一地一人到永恒人类、千古宇宙。小说能把人从现实时空的无奈痛苦带入到心理时空的自由安慰与希望。

《金锁记》记载的一时一刻一人一地,是曹七巧这人在姜家作为骨痨患者二爷的太太——二奶奶的一生。出身底层家境贫苦、身体健康的麻油店少女曹七巧为了金钱富贵嫁入豪门姜家,嫁的是终日卧病在床、身高不及三岁小孩、一扶坐起来就哧溜一下又滑了下去的残疾二少爷。曹七巧正常女性的夫妻生活需求长期受到压抑,慢慢变得心理变态、语言恶俗,与人交谈则三句话不离夫妻房事,因而不受人待见。

苦熬十五年,丈夫去世婆婆离世分得家产,独门独户开始度日。原以为曹七巧能过上正常的生活,没想到她自身成了杀人的枷锁,变本加厉地折磨自己的儿子、儿媳、女儿。以男方看中的是她们家的钱而不是女儿为借口屡屡破坏女儿长安的前程和婚事;对儿子畸形霸道的占有,对儿子儿媳夫妻生活的畸形打探、干涉与恶意宣传,葬送了儿子的婚姻生活,折磨死了两个儿媳。

曹七巧的人生就是一个性欲屈服于钱欲,钱欲谋杀了正常情感的一生。在她嫁入姜家的前十五年,她连金子的边都没摸到的时候,不管怎样,她跟残疾丈夫还生了两个孩子。她把得不到满足的性欲不自觉地发泄为开口带荤的低俗言语和话题,以及不失时机地向老三姜季泽的表白调情。她的性欲受到压抑,但她还在自觉不自觉地争取,还是一个正常人。

当她夫死婆逝钱财到手之后,她慢慢地退守到了钱欲的深渊。姜季泽向她表白的时候,她心里曾升起淡淡的喜悦,终于盼得云开见日的如愿,甚至想到了她嫁入姜家就是为了与季泽相爱的浪漫宿缘。然而,她马上清醒过来,意识到姜季泽是为了骗她的钱才来说那些情话,不由怒从心头起。她巧施诡计套出了姜季泽为钱而来的真相,顿时一边怒打姜季泽,一边心里懊悔自己不该爆发,心里也明白“要他就得容忍他的坏”。[4]跑上楼躲在窗帘后面目送自己曾经久求而不得、今日送上门来却又被自己怒扇打走的爱人扬长而去。

这一场目送彻底送走了曹七巧自己一生可能的爱情,也葬送了她所有该有的其他正常感情,包括母子亲情,从此,她在变态害人的深渊里愈滑愈深。

为了女儿丢失的枕套、手帕等小物件,她可以去学校找校长评理。女儿尚且有羞耻感,不想母亲去学校丢脸,放弃了自己其实喜欢上的学,七巧却为了要回学费跑到学校把校长“着实羞辱了一番”。女儿与童世舫恋爱,她泼污水说女儿“肯定是生米煮成了熟饭”“肚子里有搁不住的东西”而着急着出嫁;她整天坐在街门口朝着女儿的房间骂女儿找野汉子,让外人误以为她女儿是个名声极坏、多么不堪的女人,致使女儿不得不主动提出与童世舫中断婚事。在女儿与童世舫中断婚事却来往更自然频繁的时候,曹七巧请了童世舫来家里吃饭,故意屡次三番说她女儿抽鸦片以及各种各种在常人看来不好的习惯和脾气,彻底断绝了童世舫对女儿的希望。她彻底破坏了女儿可能的幸福,守住了女儿的嫁妆钱!

对女儿尚且毫无亲情可言,对儿媳、对他人就更谈不上有情有爱了。在曹七巧的字典里也没有了“理”和“礼”可言。她对女儿的种种言语中伤,对儿媳的种种言语污蔑都是极为无“理”的话语,对女儿的“无理”,为了维护金钱的完整,对儿媳的“无理”,是为了维护畸形的性满足。她把姜季泽彻底气走以后,儿子就成为她生活中唯一的男人,她叫儿子整晚陪在她房间给她烧烟、给她说他们夫妻间的私事,然后对儿媳点着灯睡觉哭肿的眼睛冷嘲热讽说她睡觉离不了她儿子,在牌桌上向别人大肆宣扬儿子儿媳之间的私生活。这种变态的“无理无礼”的对男女私生活的关注欲与表达欲,倒是跟她早期生理需求得不到满足出口带荤的畸形话语与话题是一脉相承且过之而无不及。

人对金钱的欲望是个永恒的话题,人对金钱的欲望把人扼杀到如此无性、无情、无理、无礼的疯子的地步,是对这一永恒话题的深刻开掘。它直探人之情欲、性欲、财欲、社会形象欲、道德礼法欲……等等人性的根源,它深掘的境界就像一条深不见底的深渊,让人探头张望,又让人惊惧却步。

如此的钱欲对人性的谋杀与戕害,有何美可言?读过《金锁记》的读者,少有喜欢曹七巧,所以往往会引以为戒,不会向她一样的择偶、不会像她一样的养育子女,不会像她一样地的对待亲人和朋友!不少读者会同情女儿姜长安,她本可以幸福,她本以现代文明、以文化强于母亲,但都被她母亲搅得前途黯淡、幸福沦丧。徒留下美丽而苍凉的手势!读者的心理、情感、精神境界都因小说的人物、故事和遭遇而拓宽、提高,这就是小说所展示的文本境界的功劳所在,也是其本身的美学境界所在。

小说创作,便要通过创作的文本境界创造更高远更广阔的人类心灵审美境界!对人性之情、欲、理、性之相爱相杀相互关系的深掘,是《金锁记》境界美之所在。当然,《金锁记》的境界美还包括环境营造的意境美,在每一段叙述告一段落的时候,作者总会写到当时的环境:月色、云影、风动,情调极为氤氲,与主题相得益彰甚至更其强化烘托,也是本小说极具特色的境界一美。

三.《金锁记》的节奏美

节奏美往往体现为叙述节奏美和语言节奏美。小说中的叙述时间跟故事时间通常不会一一对应。故事时间就是故事实际经历的时间,叙述时间就是小说中叙述这一故事所用的时间。有时,故事时间长但叙述时间短,叙述节奏便快;故事时间短但叙述时间长,叙述节奏便慢。叙述节奏快往往意味着语言之略,叙述节奏慢则意味着语言之详,语言节奏也相应不一致。

一开始在让主人公曹七巧出场时是从半夜丫头们起床小解闲聊开始的,大段大段的闲聊交代清楚了姜家的人员结构、各自来路与脾性,以及家庭的主要矛盾。主要人物出场及出场后一上午的故事时间,写了曹七巧在起坐间跟大奶奶、三奶奶的含酸带醋、出口牢骚、张口带荤的闲聊,在二妹妹姜云泽跟前讨了没趣,在老太太面前挑是非,在起坐间气走三奶奶挑逗三少爷姜季泽。还写了曹七巧的哥哥嫂嫂来访,细叙了曹七巧探看老太太对自己娘家来人的态度和她的牢骚,细写了她见到哥嫂后的埋怨、争吵、叙家常与送他们各种礼物。

一上午的故事,却花了全文三分之一的篇幅来叙述,节奏相当缓慢。

紧跟着写十年之后曹七巧丈夫去世,这十年的时间却混在曹七巧送走哥嫂后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镜子里倒映的墙上山水条幅在风中晃动,让人有种晕船的感觉,晕晕乎乎当中山水条幅变成了丈夫的遗像。十年的光阴一句带过,节奏何其迅速!之后的叙述延续了这种有事则长无事则短,重要的事情精写,次要的过程一笔概过。叙述节奏缓急安排其实是作者主次轻重心理节奏的体现。

小说创作以刻画人物性格为首要目标,凡是有助于刻画人物性格的事件、场景、细节、心理、表情、对话都要详写细摩,凡是无足轻重的过程、经历就要简短处理。

《金锁记》后三分之二的篇幅详写了分家、气走姜季泽、气走曹春熹,羞断长安学、折磨芝寿媳、骂损女名声、吓走世舫婿等情节和场景,一步步丰满了曹七巧和其他人物的性格特点,也进一步升华了文章的境界。

张徐有致、缓急相间的叙述节奏,让作品优雅自然、开合自如、变化灵动,让读者于紧张中得以舒缓,于冗长中得以振奋。

《金锁记》直探人之情欲、性欲、财欲等人性的根源,令人惊惧,发人深省;而其疾徐相间的叙述节奏,又让人欲罢不能。阅读小说就是从他人的彼时彼刻、彼地彼境共鸣到自己的某时某刻、某地某境,从而扩展、深化、变新、提升自己的人生体验、人生感受或人生认知与思考。所以,小说的“美”,是个时间与空间的问题。时间与空间是境界问题,小说“美”的标准就是由具体的时空境界延伸出高远深刻、新颖的艺术审美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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