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笔下湘西少女的悲情隐喻

2018-11-28 13:12毕金林
文学教育 2018年14期
关键词:萧萧翠翠湘西

毕金林

湘西少女斑斓的世俗人生倾注了沈从文丰富的艺术才情和不可言说的悲悯与关注,在感伤悲凉的情调氛围中,带着美丽的忧愁和对人性的回望,拷问自己也反思了现代文明。

一.家无可依的悲凉

湘楚山水孕育了湘西少女,大自然教给了她们对外界的认知,成就了她们的清纯可人。自然长养的翠翠眸子如水晶,天真活泼如一只小兽物;三三是堡子里的美人,聪明漂亮;阿黑小脚长腰红红的嘴;夭夭小嘴白牙高鼻梁,身小腿长带野性;巧秀嘴角上翘眉清目秀,张口说话略带娇羞。“美丽总使人忧愁”[1],因为历史,也因为地域,因为艺术观,也因为情感,沈从文在他的湘西少女谱系中,为她们设置了几乎没有完整组合的家庭建构。

翠翠的母亲是老船夫的独生女,十五年前同一个茶峒军人发生了暧昧关系。军人不愿毁了自己的名誉服了毒;母亲不愿离开孤独的老父亲,待到生下翠翠后,吃了许多冷水死去了;留下可怜的翠翠与渡船、白塔、黄狗和爷爷相依为命;巧秀的妈妈二十三岁时守寡,守住那不及两岁大的巧秀和七亩山田。后来和一个黄罗寨打虎匠偷偷相好,被族里人发现,背上绑了一爿小石磨,并用藤葛紧紧把石磨扣在她的颈脖上沉入水中。巧秀被送到三十里外的高枧满家庄院,才得以活了下来;阿黑有父无母;萧萧是个孤女,被寄养在伯父家长大成人;《三三》五岁时就死了父亲,在哭里笑里慢慢长大了。伴她长大的是凉风、包谷秆子作的小笼、蝈蝈纺织娘、一个芦管作成的唢呐。她们在自然的抚育下一袭自然的灵性,养成了可人的容貌和随和的人性。但这些少女们对人生之路和命运的走向一任自然,不以为苦的生命状态坐实了极少的理性思索与蒙昧的率真稚拙。没有生活的悲壮,只有苍凉的远方,没有生命的悲剧,因为“对悲剧说来,紧要的不仅是巨大的痛苦,而是对待痛苦的方式”[2],只有波澜不惊的悲凉。

二.情无可寄的孤独

湘楚的“尚巫尚鬼”文化积淀,生发出乡民对自然外物人格化的信奉,化育为朴质务实的生命习尚。远离边城的一个狭窄的角落、山溪边一座孤零零的白塔、少有的几户人家、堡子外一里路的山嘴路为她们圈定了生活疆域,有的是闲散恬适,少的是天伦之情、朋友之谊,花季的她们只能执守一念,身外无多的挂碍与情感执著的希冀凝化为湘西少女多情钟情痴情的禀性,生而为爱活而为爱终而为爱的情感千千结成为牵系着她们童稚单纯而又执著的内在。用渴盼中生理长成的顺成之境下的异性亲近的所谓的爱作为自己生存的方式,而爱的结局无疑都是无言的。无爱错爱失爱的忧郁和焦灼升华为缥缈的情感慰藉与精神依托的孤独终极。

十五岁的《翠翠》遇到了二老,萌生了爱情,生命的未来中从此多了一份等待和渴望。每天都憧憬着爱情像歌声一样缠绵,每月都期待着爱情像星星一样灿烂。故事的结尾,二老误会了翠翠和爷爷,加之哥哥天保的死亡,傩送负气出走,“或许明年回来,或许永远不回来了”,留下翠翠在渡口漫长而又说不清是希望还是无望的等待。巧秀的爱情故事发生在十八岁那年,那条大辫子和发育得壮实完整的四肢上。与吹唢呐人的轰轰烈烈的浪漫私情在持续了数十多天后,终结在十个中寨人性命的化为乌有。《阿黑小史》中那场青涩的恋爱,随着阿黑的离去,没有阿黑的五明从此变成了颠子五明,外加一个无可奈何的老人孤独的守候。《长河》夭夭有一个令她期待的美好爱情,未婚夫在遥远的城里读书,尽管两人天各一方,既没有思念的交往,也没有恋爱中的男女应有的情绪,甚至是鸿雁传书的佳话。却因保安队长的插入,爱情受到重创。《三三》母女就在觉得与城里少爷事情大有希望的时候,白脸少爷却突然逝世了。因为这个男人的突然死去,三三的朦胧爱情夭折终结了。雇工花狗比《萧萧》大五岁,在得知萧萧怀孕后,始而不知所措继而逃走。如果说这也算是一场爱情,充其量也只是转瞬即逝的爱情,快得让萧萧还不知道这就是爱情,只是青春期情感故事的一次误打误撞。《月下小景》里傩佑山盟海誓的爱情抗拒不了“女人同第一个男子恋爱,却只许同第二个男子结婚”的旧俗,以双双的殉情寄托她们爱情的想望。

三.梦无可做的忧伤

残缺的家庭,不圆满的关爱,无处可寄的情愫,唯一可做的就是渺远而又近身、缥缈而又可触的青春少女的甜美的梦幻了。然而在生活的布局与遥想中,在宁静安详和谐恬淡的生命途路之上,可以温暖少女的童心,可以忘掉眼前的烦恼与忧伤,可以生长她们的生活信念的美丽的湘西少女的梦又在哪里呢?

白衣白裤的白脸青年男子来到了三三的寨子里,让三三开始有了对村子以外生活向往,多了几分对自己未来的憧憬:城里人的生活、母亲也想着跟着三三到城里生活、在生活中习得幸福、从幻想中找寻快乐。但是,随着城里男子的去世,三三站立溪边,望到一泓碧流,心里好象掉了什么东西,心里充满了无尽的惆怅和忧伤,城市梦幻灭了,三三的少女梦也做完了。《萧萧》的梦想是亲眼见一见放“水假”时路过村边的女学生,一段时日萧萧的梦的主题就是女学生并连同和女学生并排走路,“女学生过身”成为萧萧永远的铭记,但是萧萧竟然一次也没有见过女学生。有了牛儿,又有了与小丈夫的儿子毛毛后,萧萧最大的希望就是儿子长大后能够娶个女学生。《翠翠》的爷爷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终结了自己辛苦坚韧而又不无遗憾的一生,翠翠再也享受不到爷爷的爱了;翠翠在命运多舛的漫长而又忧伤的等待中,等着那个“使她在睡梦里为歌声把灵魂轻轻浮起的年青人”,巴望着好梦成真。《静》中女孩十四岁的岳珉,有一张与年龄不相称的营养不良的小小白脸、一件长可齐膝的蓝布袍子、一肚子的心事。她的最大愿望就是母亲的病快快好起来、侄儿能够平安快乐地成长。但是,艰涩的时局、逃难的漂泊、过重的生活重载,让这位少女只有焦虑的默默承受和疼痛自我忍受,在悄然的小镇凭吊中舒缓内心的焦灼,在安静的聆听中体验心中的忧伤。《小砦》中十三岁的桂枝被办公事的团丁奸污,到十五岁时家里只好把她嫁给了一个孤身小农户。小农户被生活所迫而当了兵,她就进入到妓女的队伍,不断地被男人占有与抛弃。桂枝的生活愿望并不高:吃饱、安定过日子、与丈夫相守,但这一切在“野蛮与优美”的交织中,对她来说只是一种奢望,表现一个女子人生遭际的悲凉与惆怅。《一个女人》三翠,有着小的、白皙的、有着的绯色的脸,她的梦想就是生活中的日常:捉鱼、拾菌子、捡禾线、放风筝。但梦总会被远处河边的水车的絮絮叨叨闹醒,她的眼前永远是窗外黑魆魆的不见东西,梦终究是梦!

四.命无可革的惆怅

湘西的少女对现世的应对就是安于随和。有不满而不思改变,有嗔怪不想原因,有需求要按照套路,有情感缺乏理性,有生存的意志力而无主体意识,对既往社会秩序与价值原则进行自然的依循,对当下生存采取认命的态度。顺其自然,少有反抗,即使反抗也不激烈,这就是沈从文生命观里宿命论。少女的命运大多如此,除了等待还是等待,除了空想就是臆想,呈现出忧郁与拘束、妥协与安然。“这些善良、淳朴的山村儿女,生命在一种无法预测其结果的人生浪涛里浮沉,任何一种偶然的因素都可能使她们的人生命运改观”[3]。在湘西大地到处都是的“生命”,因为缺乏思索、升华,使她们身处悲凉而不自知,命在手中而难把握,一任自然听天由命,命不思革,命何处革,命怎样革?

《老伴》中作者十七年后的再次光临小城,还能认识城中的道路,辨别城中的气味。还是那座绒线铺,还是那个小女孩依然站在铺柜里一垛棉纱边,双手反复交换动作挽她的棉线。《一个女人》中的三翠在一种循环悠然的日子中亘古不变的演绎运化着:舂碓、推磨、浆洗衣裳、做饭、操持家务。十四岁的三翠除了个子长高,身边的事、经历的日常、小溪中的劳作一切守常。她处处服从,凡是生活所给予她的幸与不幸顺然承受,既不回避也从不想去推诿。日子悠悠悠悠日子,顺理成章地过着:与苗子结婚、生子、儿子长大、儿子结婚,完美永不消失。三十年的岁月让她由姑娘成人妻、人母、人祖。《媚金·豹子与那羊》两个相爱的青年美丽的生命之花凋敝了,是逃不过宿命的劫数。“那羊”是冥冥之中命运的安排,豹子不听地保的劝告、豹子找了好久也找不到“那羊”,是冥冥之中一种神秘力量的主宰。童养媳《萧萧》,当儿子长大后,萧萧又给牛儿娶了童养媳,起点到终点,终点又回到起点,生命就这样无限地循环着。《月下小景》傩佑深深爱上了一个少女,可是按当地风俗,一个女子只能同第一个男子恋爱,然后同第二个男子结婚,他们最终只能在相约的爱的高潮中共同死去。习俗在岁月的漫长沉淀中幻化为一种命定,通过骨子进入血液。《边城》老船夫认为翠翠母亲和父亲所做之事是有罪的,是老天对他的惩罚,所以也就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他不想让翠翠重蹈母亲的覆辙,倾其所能奔走于翠翠的婚事,尽管顺顺一家误解他,但事情没有因为老船夫的努力而发生转机。随着老人孤独地死去,他的美好念想落空了。天不怜人,翠翠与傩送的重演了当年翠翠父母的悲剧。命乎,运乎?巧秀的寄人篱下是她妈妈命运的继续,巧秀与吹唢呐的乡下男人的故事与她母亲与黄罗寨打虎匠的故事如出一辙。阿黑的死完全是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使然,天乎,人乎?

在亦真亦幻的现实与梦想中,在轻轻的喟叹和感伤中,沈从文把湘西少女的悲情升华为人性的追寻和生命意义的诘问,对诗意湘西世界进行了消解与颠覆。“最甜美的歌是诉说最悲伤的哀思”(雪莱),这也许就是沈从文笔下湘西少女悲情的艺术魅力。

注 释

[1]沈从文.《沈从文全集·12》.山西:北岳文艺出版社,2009∶170.

[2]朱光潜.《悲剧心理学》.安徽: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416.

[3]凌宇.《从边城走向世界》.湖南:岳麓书社,2000∶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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