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骨里的房间

百溪

位于年轻人头骨里的小房间几乎一直光线充足。在那个房间里，在那个灰泥天花板下，吊着一盏橄榄色的灯，就像只倒挂的蘑菇，温馨地照亮了整个房间。一张单人床，矮矮的，牢牢的，四脚站在装满了衣物的壁橱边。还有沙发，就摆在墙角。哦，对了，另一个墙角还有一台立式钢琴。墙壁都是奶白色的木板，看起来那么新，上面点缀着一排排微型油画。一张可爱的玻璃桌放在房间的正中央，被棕黄色的镶木地面衬托着，两把塑料椅面对面地围绕它。房间里最奇妙的东西就放在玻璃桌上。那是只巨大的花瓶，上面画着秋天的森林景象，花瓶上还有仙女和矮人呢。灯光直直地照耀着这只花瓶，里面插满芳香的鲜花，使整个空间充满了令人愉悦的气息。

年轻人对小房间非常自豪。那是他的小秘密。他甚至不愿意告诉朋友和家人。它是一个原始的空间，一个洁净、温柔的地方。年轻人不希望任何人进去，为此它甚至没有门和窗。他不想让任何人玷污它。

如果没有这个小房间，年轻人很难在这世上生活下去。他的日子又累又苦。老板对他很不好，虽然自己很懒惰，却总命令手下的人拼命地工作。年轻人每天上班前提心吊胆，下班后垂头丧气。他觉得生活是那么没有保障，虽然工资那么低，但他还是每天都害怕自己会被老板解雇，晚上甚至恐惧到睡不着觉。在这个城市生活太艰难了。所以，他是多么需要头骨里的房间啊，那是唯一给他带来安全感的地方。每天早晨，在爬下床之前，他就闻到小房间里的香气。鲜花几乎每天更换——温馨与新鲜迎接着他，虽然在他的公寓里，闹钟的噪音会使他头疼。当他迈进可怕的、拥挤得一塌糊涂的地铁，人流进进出出，咳嗽和喷嚏在四处响起时，他就轻轻地让小房间里的钢琴奏出一段舒缓的旋律，这往往能缓解他的头痛。如果在工作时，老板恶言相向，他就大胆地让钢琴的踏板踩到底，优美的和音立即融为一体。突然间，小房间的墙壁，以及他的耳朵，仿佛都裹在一个厚厚的茧里。只要老板一出了那口气，允许年轻人继续工作，音乐就恢复温柔。

然而，到了晚上，当音乐奏完之后，当年轻人回到自己的狭小的公寓，他看到水泥地上到处都是空瓶子和脏衣服。单身汉的生活真是让人悲伤。他的公寓又小又不舒服，但是，这是他唯一租得起的——附近的房租已经涨了好多年了。楼上的邻居还要可怜——同样大的公寓，十个人住在一起。他们动不动就要吵架，不断发出打扫卫生、玩游戏、洗菜和冲马桶的声音，半夜三更都静不下来。年轻人想，唉，生活太复杂了！人生需要的是单纯。他筋疲力尽地倒在角落里的床垫上，凝视着灰色的天花板。他又想，但是孤独又是多么的痛苦啊。为什么这个公寓这么乱，却又令人感到空空荡荡？为什么这里没有一丝温暖？为什么不能有个人躺在他旁边？他已经被女朋友抛弃太长时间了，他多么需要有人抱着他，有人关心他啊。但这只是想入非非罢了，他提醒自己。床垫那么小，躺他一个几乎都不够，怎么可能再躺下第二个人呢？他需要买张舒适的大床。但是什么时候买呢？哪里来的钱？他根本不敢去想那些。他把头骨里的房间的光线稍微调暗一点，然后再暗一点。不久之后，他就在黑暗又寒冷的公寓里打起了呼噜。然而在他的舒适的头骨里的小房间中，灯光并没有完全熄灭。他想开着那盏灯睡觉。

年轻人非常钟爱他的小房间，他不希望外界对它产生任何干扰。他努力维护那个简单、永恒的环境，希望它永不改变。但是，在一个下雨的早晨，当他断断续续睡了一整晚后睁开疲惫的眼睛时，他意识到头骨里的房间发生了变化。他闻到一种新的气味，非常柔和，并不是来自花瓶里的杜鹃。他打着哈欠，揉了揉眼睛，惊讶地发现小房间的床上躺着一个陌生人。年轻人立刻从被窝里爬了起来，狠狠地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然后慢慢地把小房间里的灯光调亮。于是，陌生人渐渐地从夜幕的阴影里显现出来了。那是一个穿着丝绸睡衣的女孩。她的椭圆形的脸看起来温和又漂亮。他可以看到她在床单底下的小动作，比如双腿扫出一个小圆弧，她每动一下，年轻人就感到背上有一阵不舒服的痒意。他可以听到她的连绵起伏的呼吸。她的乌黑的长头发像把扇子一样在枕头上散开。

年轻人坚定地摇了摇头。头骨里的房间有陌生人可不是个好主意，他告诉自己。女孩倒是很漂亮，但房间更重要。他不能让任何人破坏它，他必须想想办法。因此，为了让房间不那么温馨舒适，年轻人用黑色的树枝代替优雅的杜鹃花，然后，他小心地降低房间的温度，使房间越来越冷。他又把光線调亮，亮到刺眼。小房间的环境慢慢变差，年轻人希望这样做能够让这个女孩自己消失。

他看了一眼手表。天啊，要上班了！他迅速地换上了工作服。地铁正处于高峰时段，为此他迟到了五分钟。在他开始工作前，老板走过来，把他拉到一边，用一种特别烦人的声音咒骂他。年轻人低下头，任凭唾沫飞到他的脸上。老板骂他无能，并威胁说要解雇他，但年轻人几乎没有心思注意老板的恶言恶语，或者狂野手势，因为在他的小房间里，那个女孩似乎正在醒来。她抽出手臂，掀起被子，慢慢地在床上坐了起来。她小心翼翼地把脚踩进一双毛绒拖鞋。她伸了伸胳膊，站了起来，然后打开衣柜，拎出一个绿色的旅行包。她从包里拿出一把梳子，闭上双眼，斜着头，开始梳理她的长发。偶尔，年轻人注意到他的床上掉了根黑发，这让他非常恼火。他想提醒她尊重他的私人空间，不要把他的床单弄脏。

老板狠狠数落了年轻人一顿后，气冲冲地走了，但年轻人还是独自站在墙边。他看着小房间里的女孩脱下睡衣，穿上一件蓝色的衣服，并把旅行包放在沙发旁的地板上。然后，她又一次把手伸进包里，拿出一副太阳眼镜，然后坐下来看书。年轻人开始不耐烦。她倒是过得挺舒服啊，年轻人想，这可不妙。他想了个主意，把小房间的灯光调暗，女孩只好站起身来走到灯下看书。然而，年轻人还是不罢休，继续让灯暗下去，暗下去。最后，他的头骨里的房间完全陷入了黑暗。

忽然间，年轻人感到一阵空虚。他看不见自己的小房间了，仿佛他的一部分也随之消失。他看着头骨里那一片黑暗，一种透骨的冰冷包裹着他的身心。这么做是不得已，他告诉自己。女孩几乎要适应他的小房间了，只有黑暗才能驱逐她。他应该忽略暂时的黑暗，专心工作，之后再去处理小房间的事。于是他聚精会神地工作了一会儿，没过多久，他发现小房间里突然亮起一束光。光直接照着书，并使整个沙发都亮了起来。年轻人感到不可思议。他抓了抓自己的耳朵，眨巴着双眼，试着看清楚小房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啊，原来女孩拿出了手电筒。她认真地看着书，时而用手翻一页。年轻人生气地抿了抿嘴。看来她是绝不放弃啊，不是吗？年轻人很沮丧，不到下班时间就离开了公司，也不管老板在身后怎么骂他。又是个不愉快的工作日！他需要点精神支持。想起好久没有去看望父母了，他准备到他们那里去，也许这能使他把注意力从女孩那里转移。

但是，到了父母家，年轻人并没有得到热情的欢迎。他的父母看起来真是疲惫不堪，无精打采，老态毕露。自从股市大跌之后，他们似乎老得很快，日子过得几无乐趣，微笑也很少重返他们的脸颊。今天，三个人围着餐桌坐了下来，父母开始数落他的缺点：多么没有野心，多么懒散啊。如果他不努力找更好的工作，他既不会有房子，也不会有车子，更找不到一个好老婆——他们总是这样说。在如今这样残酷的社会里，他已经走上被淘汰的道路了。他们的话令年轻人心神不宁，他开始后悔来看父母了。但是，当父母不停地批评他时，他发现，小房间里的女孩已经悄悄地换上了黑色的瑜伽裤。她戴着发带，长发束成一个乌亮的马尾，一张紫色垫子在沙发旁边舒展开来。脱掉鞋袜后，女孩一只脚贴着大腿内侧站在垫子上。哇，她显然知道如何保持平衡，年轻人告诉自己。

父母意识到儿子根本就心不在焉，不断叮嘱他快点吃，不要等盘子里的菜冷掉。年轻人却只是随意地把菜放进嘴里，慢慢地嚼一嚼，偶尔喝一口水。他根本就没有胃口。小房间里，女孩正在做瑜伽，年轻人觉得自己一定不能错过。他逐渐恢复小房间的光亮，以便更清楚地观察女孩。她做了一个又一个姿势，最后跪了下来，一条腿在她面前弯曲，一条腿在她身后，她的脊柱向后弯，形成一道柔软的弧线。之后，她的双腿在垫子上展开，而左脚被她拉到后脑勺。哎哟，年轻人想，这不疼吗？但她的表情依然轻松优美。黑色的瑜珈裤衬托着她的身体的细腻曲线。年轻人的父母再次劝他吃菜，他只得把目光从女孩的身上转到自己的饭碗上。几片干巴巴的白菜正盯着他。他用手指捡起一片，哦，它们已经冷掉了。

回家路上，地铁里几近空空荡荡，年轻人独自坐在座位上，筋疲力尽，沉重的背包让他腰疼。同一时间，小房间里的女孩却坐在玻璃桌前，拿出水果，边啃边继续看书。年轻人小心翼翼地从旁边望着她。灯光落在她的黑发与脖子上，她的耳环闪着幽微的光芒。她咬了一口脆脆的苹果，翻了一页书。年轻人不禁摇摇头想，真是位有趣的女孩啊，她一定是在读什么迷人的小说吧。

他终于回到他的公寓，有一种孤独的悲伤迎接着他。每天回家，他都要面对冰冷与黑暗。他摸到墙壁上的开关，用手指一扳，灯光点亮了房间。他脱下带着汗臭又带着灰尘的衣服，把它们扔到角落，然后换上睡衣。他为自己倒了一杯热开水，服了止痛药，然后坐在床垫上。他想要放点音乐，但是他觉得太累了，一动都不想动，只能瘫倒在床垫上，感到整个世界都压着他的身体，僵硬的四肢艰难地在床垫上蹭来蹭去，仿佛整张床都满怀痛苦。他叹道：这该死的疼，真是太可怕了。他闭上眼睛，祈祷止痛药很快就会见效，可以让他入睡。他无法承受另一个不眠之夜。令他惊讶的是，从小房间里传来柔和的乐声。是那女孩正在弹钢琴。一个简单而缓慢的曲调在键盘上蜿蜒，自在地哼唱着。然后另一个旋律出现了，和音变得越来越复杂，渐渐地，旋律摆脱了原有的单纯，发展成为一个完整的赋格曲。它似乎超越了小房间，涵盖了所有的空间。

年轻人认真地倾听。他從来没有接触过这样的音乐。他被它的起伏、被令人惊讶的穿插以及奇怪而无限的潜力迷住了。过了一会儿，音乐慢了下来，再次变得舒畅又简单。演奏终于在一个不断上升的音节尾部结束，充满了希望和期待。啊，真奇妙，世界上竟然有这样的音乐。年轻人睁开眼睛，双手形成一个小枕头，垫在他的脑后。他仿佛倾听着周围的寂静。啊，如果能让这个女孩从小房间里出来，在他的公寓里演奏音乐就好了。有一天，他一定要拥有一台钢琴。当他再次向女孩看去，他才意识到她已经躺在了床上，轻轻地呼吸着，被子覆盖着她纤细的肩膀。看啊，这个陌生人也不是那么糟糕。也许，应该让她留一段时间看看。他把小房间的灯光调到尽可能暗，并把温度调得更为舒适。他为接下来的几天感到激动。他伸手触到台灯的开关，熄掉了公寓里的灯光。

第二天早晨，年轻人是怀着轻松又平和的心情醒来的。他躺在床上，感觉到四肢的疼痛消失了。他特别开心，这甚至给他的脸带来了笑意。他慢慢地爬下床，接了点水漱口。完全清醒后，他才注意到小房间里的床竟然是空的。女孩难道离开了？他有点失落。他仔细地观察房间，这才发现女孩没有离开， 她就站在椅子对面的墙边。更令他惊讶的是，昨晚还挂满微型油画的那堵墙，现在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一排生锈的钉子。天哪，她是疯了吗，怎么敢把他的画都拿走呢？年轻人惊呆了，他愤怒地用光着的脚跺着水泥地板。他把手放到水龙头下面，把冷水泼到脸上。他揉了揉眼睛，想知道女孩到底是什么目的。

女孩右手举着亮闪闪的铁锤，开始用锤子一头的叉子去拔铁钉。每拔一枚钉子，年轻人都会感觉到一阵剧烈的疼痛，就好像一束头发从头皮上被拽出来了一样。停下！停下！他哭着喊。痛苦中，他用拳头揍起了脸盆。女孩把钉子一枚又一枚地拔出来后，跳下椅子，走到壁橱里，慢慢地从里面拉出一大幅油画。她瞅了瞅这幅画，又瞅了瞅墙壁。不，不！千万不要把它挂在那里，年轻人坚持道， 这幅画太大了。但女孩迅速回到墙边，再次爬上椅子，试图把画挂上去。这幅油画实在是太大了，在墙上摇摆不定。于是女孩又拿了两枚钉子，哐啷哐啷地把它们敲进墙壁。小房间发生了剧烈的振动。年轻人的脑袋突然疼起来，就好像有人从里面踢它一样。啊，为什么她不能不去碰那堵墙？为什么她要把一切弄得那么复杂？铁锤的响声停了一下，然后，这位装饰艺术家似乎还不满意，敲打又重新开始了。年轻人用手捂着自己的耳朵，痛苦地坐在了水泥地上。

终于，敲打声停止了，年轻人从地上爬起来，赶紧把自己的头放在水龙头下冰凉的水中。他使劲地按摩头皮，然后拿起毛巾擦干脸。小房间里的噪音消失了，他终于可以冷静下来。他向小房间的墙上瞄了一眼。这幅画大而宁静，挂在墙壁的中央。画中有一个红砖壁炉，一团舒适的火在里面燃烧着。一张双人皮沙发就放在壁炉前，里面坐着一对夫妇。他们背对着观众，彼此搂紧双臂，头部微微倚靠。他们的昏暗的轮廓轻轻擦到了壁炉的光芒，墙壁上印着他们的弯曲的影子。这是一幅相当不错的画，年轻人思考道。虽然他依旧觉得这面墙不适合它，但他喜欢画中丰富的色彩，使得它从纯白的木板墙中跳脱出来。他欣赏它的那份朦胧和宁静。看来这个女孩并没有错，他告诉自己。

此刻，女孩坐在沙发上，仍然没有放下手里的铁锤。她仔细观察着这幅画，脸上泛着略带成就感的微笑。年轻人翻了个白眼。下次她有新想法，想要改变小房间的布置，得先跟他商量啊！他是思想开明的人，但这并不意味着放弃讨论。毕竟，这个小房间是他的，尽管他欢迎她留下来，使用它。这时女孩站了起来，打开旅行包，而年轻人已经开始穿袜子了，嘴里还塞了只茶叶蛋。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女孩，只见她拿出了几个相框和装饰品。她穿过房间，在家具上摆放这些精致的小玩意儿。它们都挺好看的。年轻人很乐意让女孩发挥创造力。不久，玻璃桌上就摆了一小片贝壳。水晶制作的童话人物在钢琴上排成一列。女孩很注重细节呢，为此不断地重新排列装饰品。她发现钢琴盖上积着灰尘，立即用手帕把它擦干净。而且她还做了更大的贡献：当年轻人进入拥挤的地铁时，女孩把围裙系在腰上，戴着乳胶手套，开始打扫。她站在椅子上，用羽毛掸子清理吊灯，并认真地拖了地板。没过多久，棕黄色的镶木地面看起来就像溜冰场一样干净，小房间里散发出清新的柠檬味。女孩带来的改变让年轻人惊喜。他想，如果有一天她能从小房间里出来帮他整理房间，他的生活就会变得容易很多。

他带着笑容来到公司。今天他的心情格外好。他不断地欣赏着干净的房间，他冲每个同事点头，他们也冲他点点头。他觉得自己仿佛有了价值，他甚至渴望立刻开始工作。这时，他看到老板就站在走廊中央，横眉怒目，雪茄从他嘴里伸出来。年轻人试图对老板微笑，但老板叼着雪茄，露出讽刺的表情。哦，老板又要开始唠叨了，年轻人自言自语道。他问老板需要他做些什么。

老板卷起袖子，露出长满绒毛的前臂，上面有一块黑色的手表。他用粗壮的手指敲了一下表壳。年轻人瞥了一眼墙上的钟，他的手立即飞到了他的嘴边。他迟到了将近一个小时！怎么会这样？肯定是因为观察小房间，所以没有注意时间。但他不可能看了那么久啊！好像这个小房间有自己的时间似的，他根本无法控制。可是他该怎么向老板或者其他人解释呢？年轻人咬紧嘴唇，额头上冒出了冷汗。老板拿出打火机，点燃了雪茄，呼出一口有害气体，然后抓着年轻人的胳膊，当着所有同事的面把他拉出走廊，愤怒地把他推了出去。年轻人呆呆地站在门外，透过玻璃门，他看到他的同事们笑着摇头，而后分开。

年轻人来到大街上，落叶和灰尘不断被寒风吹到他的脸上。他的生活落入低谷。工作没了。虽然他的工资本来就很低，但现在，他连养活自己的能力都没有了。如果他的房东把他踢出去怎么办？如果他生病了需要去医院呢？现实给予的屈辱将会持续多久？啊，他真的是被困在一个冷酷无情的世界里！年轻人感到深深的恐惧，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他跑到父母家使劲地敲门，把父母从午睡中惊醒。当他们把门打开，年轻人一头栽入母亲的怀抱，讲述了失业对他的打击。他说他非常痛苦，非常孤独，他觉得自己是失败者，今生今世都不可能还清债务，永远也无法建立一个家庭。母亲拍着他的背安慰他。待他平静下来，擦干眼泪 ，母亲告诉他，刚才发生的事情有可能并不是坏事。老板利用他太久了，而且这样的工作根本不适合他。母亲和父亲试图说服他找一份更好的工作，父亲甚至拿出了通讯录，劝儿子跟他的一个朋友联系，对方有个小公司，如果他走运，或许能获得一个职位。这让年轻人好过了一点，似乎有了点希望。他谢过父母，答应会与对方联系。

在那漫长又孤独的回公寓的路上，年轻人想着这沮丧的一天，他开始意识到也许他的父母是对的。是的，在经历了长期的不公之后，他已经完全麻木了。现在，是时候再次掌管自己的命运了。

到家之前，他在一家小店里买了一大束黄色的康乃馨。回到公寓后，他想找个能放花的家什，却怎么也找不到，只在卫生间里看到一个塑料桶。他在桶里灌了四分之三的水，然后把花放了进去。瞧，这个临时的花瓶看起来还不错嘛。年轻人自言自语道。他在床上坐了下来，又一次听到乐声。啊，小房间里的女孩又开始演奏了——尽管她不是在弹钢琴。她站在房间的中央，微微低头，手里拿着一支木笛。它的橡木色外表是那么柔滑，在灯光下闪烁。女孩的手指翘起来又平稳地按下去。曲调很温馨，却隐隐带着忧伤。年轻人笑了，难以抑制自己那满腹的情绪。这个女孩知道他现在的生活有多艰难吗？她知道他经历了什么吗？难道，她是想通过音乐来安慰他吗？独自坐在椅子上，年轻人凝视着他面前的鲜花，听着小房间里的木笛声。他感受到温暖，感觉到希望。他觉得，有人会理解他的痛苦，有人会爱他的。只有在这样的时刻，孤独的痛苦、对爱的渴望才是最强烈的。也许有一天他能与爱他的人分享自己的渴望与痛苦。他怎么也不能想象独自一人度过这一生！也许他会是幸运的，它将会与世界上无数个命运不同。也许，哪一天，幸福不再那么遥远。木笛柔和的颤音在他耳边响起。音乐的空间是那么的宽阔。他闭上眼睛，然后又睁开。这时，他觉得自己的房间——无论是他住的公寓还是头骨里的房间—— 都比以前大了许多，就好像空间本身在增长。

接下来的几天，年轻人坚持不懈地寻找着新的工作，而女孩则继续改变房间的布置。求职的第一天，她在沙发旁搁了张小巧的茶几，并在桌上放了一盏台灯。求职第二天，年轻人发现，带软垫的椅子取代了他的塑料椅。新椅子的拱形靠背看上去就像貝壳，垫子上印着佩斯利花纹，坐上去非常柔软。年轻人伸出手指，几乎想要去触摸它，但是，他立即谨慎地收回了手，一心一意地填写他的求职申请表。他时不时地停下手头这项乏味的工作，坐在他的硬椅子上吸几口方便面。

最重要的变化发生在周末。那一天，一张方形的毛绒地毯出现在地板上。它的边缘被毛茸茸的橙色流苏围绕，中间是生命之树的图案，丰富了整个房间的色彩。女孩赤着脚走过草地般的地毯，有时她坐在上面看书，有时她静悄悄地趴在地毯上，拿出扑克牌玩接龙。每当年轻人发现女孩开始玩牌，他就停下手头的工作观察她。他多么想参与她的游戏啊。他开始问自己，难道女孩不喜欢与另一个人分享自己的爱好吗？她不想听到人的笑声吗？纸牌在地毯上散开，然后逐渐形成孤立的一排又一排，直到女孩突然站了起来，把纸牌放回盒子里。年轻人失望地摇了摇头。他对自己说，她应该从这个小房间里出来。他们应该一起打牌。

年轻人积极地找着工作。一周后，他就被父亲的朋友叫去面试。他觉得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于是花了很长时间做准备，甚至向父母借钱买了新衣服和领带。但是，面试那天，他陷入极度焦虑之中，还在刮胡子时不小心把脸划破了。该死，他在鏡子前咆哮。伤口很疼，看上去很吓人，虽然用了创可贴，但疼痛似乎还是在他的脸上蔓延。他真的很讨厌自己这张脸，恨不得给它一巴掌。他愤怒又懊恼，离开家时甚至忘了戴领带。他心情恶劣地走进地铁，站在人与人之间的时间越长，他就越被脸上的伤口困扰。他不停地摸着创可贴，试图用手臂遮住他的脸颊，但这只是让他变得更加紧张。好在，当他把注意力集中于坐在小房间里的女孩时，他的焦虑开始减轻。

玻璃桌上有一个椭圆形的化妆镜，女孩的腿上有一个小口袋。她的头侧向一边，然后拉开小口袋，取出粉扑，慢慢地把粉扑到自己的脸蛋上。然后，她拿出一支口红，取下亮晶晶的盖子。这时的她盯着镜子，轻轻地把口红涂到嘴唇上。口红的色调柔和，让她的嘴唇染上了光泽。而她的细长的手指，则轻轻地抚摸着自己那圆圆的下巴。年轻人好奇地观察着女孩。他觉得她看上去更加迷人了。他慢慢忘记了自己脸上的伤口。女孩瞥了一眼化妆镜，舔了舔嘴唇，对着镜子露出一个愉快的笑容。年轻人一只手抓着冰冷的扶手，也笑了起来。

面试比他预想的要好得多。面试官彬彬有礼，她问的每个问题年轻人都很顺利地回答了出来。但他仍然有点担心。他默默祈祷她不要问他脸上的伤，并把手紧紧地夹在他的大腿中间，不让它们伸出去触摸自己的脸。最后，面试官同意给他一个职位，工资还很不错。正当年轻人准备接受时，他突然听到小房间里发出一阵噪音。啊，女孩拉来了一只海蓝色的脚凳，摆在沙发前。她打开台灯，靠在沙发上，开始看杂志。她的脚舒舒服服地搁在脚凳上。年轻人想，这是多么可爱的一件家具啊，放在房间里真的很棒。如果他能买得起这样的东西，放到自己的公寓里，那不是更好吗？他抬头看着面试官，小心地清了清嗓子，然后鼓足勇气告诉她，凭他的经验和水平，他觉得他的工资应该更高一点。面试官看着他，眼睛闪烁了几下，经过一番思考，她最后点头表示同意。

年轻人欣喜若狂，第二天就开始为新老板工作。新的职位显然很适合他，而同事们也都彼此尊重。他的生活得到了极大的改善，没过多久就把之前借的钱还给了父母，甚至开始努力存钱。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仍然对自己不满意。他仍然很孤独。日复一日，他迷恋地看着小房间里的那个女孩。他希望能把她引出来，希望她能在他的身边。他多想拥抱她亲吻她，希望她能在这个广大的世界里与他分享人生。他想和她坐在一起吃晚餐，或者星期天和她一起去花园散步。年轻人尽一切可能让女孩注意到他。每天早晨醒来之后，他都会把红玫瑰放入小房间的花瓶。鲜花充满活力，使整个房间都弥漫着浓郁的芳香。可是当女孩醒来后，她却只是坐在桌边，手里拿着一杯牛奶，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玫瑰。玫瑰很快就要凋谢，而女孩依然无动于衷。年轻人并不沮丧。他开始为她写歌。当他完成两首歌后，就用小房间里的钢琴为她演奏。歌曲充满激情，充满渴望，他期待音乐能告诉女孩他的爱。然而女孩并不喜欢他的歌。她从衣柜里取出一把吉他，一屁股坐在地毯上，双腿盘起，大拇指上上下下地扫过琴弦。她的音乐与他的歌曲互不相容，而杂音则使年轻人头疼，没过多久，他就再也不想弹琴了。

他告诉自己要更加努力。吸引女孩的注意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尤其是这么美丽又聪明的女孩。他要付出更多心血。他静下心来坐在公寓的沙发上，环顾四周。空瓶子、空袋子、脏衣服乱七八糟丢在地上。他想，这简直像个垃圾场。它和整洁干净的小房间差得太远了，难怪女孩宁愿呆在她的房间里呢。如果他能改变他的混乱的公寓，也许她就会对他产生兴趣。于是，他决定打扫公寓。

首先，他把脏衣服一件件地捡起来，放进洗衣篮，然后把它们全都洗得干干净净。接下来的几天，他又从地上捡起他的信、文件、瓜子壳、笔记本、旧报纸、杂志，不重要的一律扔掉，重要的都有条有理地放在纸箱子里。纸箱满了，年轻人就把它们一个个的在墙边垒起来。他在旧报纸下意外地发现了几枚硬币，甚至还有一张百元大钞。他还从床底下拉出了一只毛绒狗熊。啊，好久不见的玩具，他亲热地吻了它一下。小心翼翼地把狗熊擦干净后，他把它搁在床头柜上。他把沙发上的东西全部拿走，从邻居那里借来一台吸尘器，把沙发的每个角落都清理得干干净净。但是，当他坐在沙发上舒展双臂和双腿，仍然感觉缺了点什么。他立刻站起来，披上夹克走出房间，去了家具店。他想买把椅子，营业员给他看了很多样品，他一样都不喜欢，直到发现一只海蓝色的脚凳。他立即把它买了下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扛回公寓，然后继续打扫。第二天早上，当年轻人坐在沙发上，双脚放在崭新的软软的脚凳上时，他心满意足。环顾四周，地板既不乱也不脏了，桌面看起来就像干净的石板。这是多么美好的改变啊，他想，有谁会想到他住的公寓能变成这个样子？

年轻人觉得自己的行动很有成效。现在，女孩总能离开她的房间了吧？他的努力应该得到回报。年轻人在公寓里等了又等。与想象的完全不同，女孩没有给他哪怕一丝关注。她越来越无精打采。她轻轻地咳嗽，她打喷嚏，她的眼睛渐渐充满血丝，眼神疲惫。不久，她就躺倒在床上，嘴里含着一支小小的温度计。天哪，她是感冒还是怎么了？年轻人马上让房间的温度上升，在柜子里塞满新鲜的水果。他看着她难受地躺在小床上，翻来覆去，四肢几乎无法展开。这看起来是多么别扭，多么不舒服啊。不，她不应该睡在这张小床上。年轻人认为，她应该有更大的空间，她应该有一张更好的床。

年轻人决定为自己的公寓订购一张新床。他想，当女孩的身体好一些，准备出来的时候，这里将会有一张大床在等着她。事实上，他躺在他的小床垫上，经历了无数个不眠之夜，早就希望换张床了。现在，他终于有能力了，他想要一张能放进他的公寓的最宽大的床。他相信这将改变他的生活。

当新床被送进公寓之后，年轻人用海豚图案的床单覆盖床垫，并把两只绯红的枕头放在床头。晚上，他迫不及待地跳上了他的新床。哦，太美好了！太舒服了！他把自己裹在一床温暖的羽绒被里，在松软的床上滚来滚去。他终于有足够的空间伸展自己了。他亲热地抱住枕头。一定能好好地休息，好好地睡觉了。不会再有一个不眠之夜！不会像世上所有的年轻人那样睡不着觉了。更令他兴奋的是，这么大的床，女孩也能睡进来。年轻人侧过身，满怀期待地看了她一眼。她一个人睡在小房间里。突然，她轻轻地翻了一下身，黑发从枕头上滑落，像黑色的瀑布一样从床垫上流了下去。她从床上爬起来，几乎没有睁开眼睛，呆呆地喝了几口冷水，就又回去睡觉了。

年轻人很失望，但还是不放弃。他要让自己的公寓使女孩感到温馨、舒适。他尽量把公寓布置得与她的房间一模一样。只要发了工资，他就去家具店买新的家具和装饰品。不久，他就坐在一张玻璃桌前用餐，屁股坐在一把带软垫的椅子上，脚下踩着一张色彩鲜艳的毛绒地毯。他把小贝壳和相框放在桌子上。他把一大幅油画挂在墙上。他装了一盏新的橄榄色吊灯，使公寓更加明亮。一到家，他就穿上拖鞋，以免把新地毯弄脏。哦，现在角落里甚至有了一架琴——尽管是电子琴，而不是真正的钢琴。他还想在玻璃桌上放只大花瓶，就像小房间里的那只。但是，他怎么找都找不到一模一样的，于是便参加了陶艺班，亲手制作了一只这样的花瓶。他把它搁在桌子的正中，插满了新鲜的郁金香。在重新布置过的公寓的灯光下，彩绘的秋天森林的景象不停地闪耀。他靠着带软垫的椅子骄傲地望着花瓶。他一直就想拥有这样的花瓶，现在，它终于出现在他眼前了，那么真实，甚至能用手触摸。年轻人对着自己的造物微笑着，现在，他的公寓和女孩的房间几乎一模一样，他相信她很快就会出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女孩仍然呆在她的房间里。她花很多时间睡觉，很少离开她的床。年轻人开始绝望。哦，他布置了这样一个美丽的空间，完全能与她的天堂般的小房间相媲美，为什么仍然没有人能与他一起分享？他的辛劳与对美好生活的渴望，难道全都浪费了吗？女孩为什么还不出来呢？她为什么不能意识到在她的小房间之外，有一个更大的世界？为什么她不离开那个孤独寂寞的所在呢？是的，这个世界是混乱的，到处都有不公，到处都是障碍，幸福难以遇见，而时光总在流逝，一个人很快就老了。但是，恰恰是在这样的地方，他等待着她。没有她，几乎没有什么是可以忍受的。

他躺在公寓里，在那张半空着的大床上，再度开始失眠。他辗转反侧。他把心爱的狗熊放在身边空空的床单上。他的脸蹭着枕头。他咬指甲。当指甲短了，他就开始咬指尖，它們很快就流起血来。一天早上，他全身酸痛，吃止痛药也没有用，只好请假。但在头骨里的房间中，女孩依然静静地躺在床上，头发像睡美人一样舒展，嘴唇微张。年轻人观察着她的呼吸。他盯着她疲惫、美丽的面容。时间的流逝变得难以忍受，小房间里的每一刻似乎都无穷无尽，充满痛苦。他站了起来，心碎地穿着睡衣到处游走。他凝视着灰色的天花板，看着灯下的花瓶。巨大的花瓶发出空荡荡的光芒，仿佛把深深的疼痛辐射到了整个房间。啊！那个臃肿的、霸气的、现实的花瓶！它看起来比他的公寓还大，比这个世界还大。

不能再看它了，他告诉自己。必须把它放到别处去。他慢慢地一步步走到桌前，拿起花瓶，准备把它放到一个他看不见的地方。突然，沉重的花瓶从他手中滑落。在这个可怕的瞬间，令人陶醉的秋天的森林景象破碎了，仙女和小矮人在水泥地上消失，只有碎片还在旋转。啊，他最珍爱的东西，现在全毁了！年轻人感到痛苦与哀伤，他攥起拳头，使劲地敲打自己的头，一直打到头骨和关节开始疼痛。他倒在床上哭泣。他为自己和女孩哭泣。他为他自己最后的希望、希望她能感受到他的爱与关怀哭泣。他为她困在一个肥皂泡里哭泣。哭完之后，眼泪慢慢干涸，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仿佛失去了意识。

在他的头骨里，小房间遭遇了一场大地震，场面混乱。沙发倒在一边，脚凳的四条腿跷了起来，玻璃桌塌了下去， 厚实的床头板平躺在地上，装饰品全都掉了下来，地板上散落着相框和花瓶碎片。唯一没有损坏的是吊灯，它在天花板下凄凉地摇摆着，灯泡暗下去又亮起来。女孩躺在地上，床单和地毯堆在她的身旁。慢慢地，她醒来了。她从地上爬起来，看了看周围。她眨巴着眼睛。她的脸看起来很伤心。她把手放在臀部，仿佛那里感到疼痛。然后她看了看墙壁，墙上的木板破了，很多地方都出现了裂缝。哦，原来挂油画的地方，在那下面有一条很大的裂缝。灯泡闪烁了几次，然后永远地熄灭了。但是，小房间并没有暗下去，柔和的光线穿过裂缝，让女孩的脸浸润在温柔的光芒中。她小心地偷看着，好像在探索外边到底有什么。她走向裂缝。

在公寓里，年轻人仍然脸朝下躺在床上。死一般的沉默笼罩着整个房间。年轻人的头疼痛不已，忽然，他听到有人在敲他的门。

自问自答

你最喜欢的书……

我最喜欢的书是Plato的《理想国》。我在读哲学的时候，老师布置过这本书。它对整个世界的描述几乎是个奇迹。

你最喜欢的艺术家……

我最喜欢的艺术家是现代作曲家schoenberg。他的小提琴协奏曲是我最羡慕的艺术品，可能是世界上最困难的协奏曲。

在你看来，什么样的作品才称得上是好作品？

我觉得最好的作品是对读者有挑战的作品。读完后，会让你觉得有疑问，仿佛不理解，但又想去理解。所以就要再去读它。这样的作品才是能让读者记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