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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年夏天,黄河源头第一县曲麻莱县,嘎多觉吾神山下,从同吉村通往县城的草原上,有几头牦牛驮着帐篷和行装,其中的一头牦牛驮着一对权作摇篮的牛皮袋,左右分别坐着6岁的才仁扎西和大他2岁的小姨。这支小型驮队已经走了六、七天了,他们是要从村里到县里去上小学的。这姨侄俩争论着,他们听大人们说,有一种巨大的铁牛叫作“拖拉机”,小姨说,那拖拉机走的道应该有五六步宽,才仁扎西则坚持说,不会的,那铁牛走的路最多也不过两三步宽。快到曲麻莱县城的巴干乡时,他们真的看到了一台拖拉机,红色的,轰隆隆地响着。才仁扎西惊恐地看着、听着,无比地震撼!他说,后来即使到了美国、德国,也没有那样的震撼。
才仁扎西的父亲才德,6岁时成了孤儿,帮人放牧,甚至靠捡马料中的豌豆充饥。认识了新来的干部,干部感觉才德这人不错,就把他发展为邮递员。后来,县里成立种畜场,父亲在那里当牧工,干了30年。父亲婚后生下才仁扎西,就送到老家同吉村姥姥那里。才仁扎西是姥姥和姥爷养大的,才仁扎西一直管他们叫爷爷奶奶。奶奶特别疼爱才仁扎西,把他和自己的女儿(才仁扎西的小姨)带在身边。晚上睡觉时,这两个孩子一边一个,都抚摩奶奶的乳房,才仁扎西记得,奶奶左边的乳房有一颗黑痣,他把小手搭在奶奶的乳房上,听着奶奶讲故事入睡。奶奶特别能讲故事,还会藏文字母,教给小外孙。才仁扎西第二天便把从奶奶那儿听来的故事,讲给他的小伙伴听。爷爷是一个非常慈祥无私的人,在村里有点小职务,他专门收养草原人家的病马,为此,乡里还给他一点补贴,每个月有两斤大米,几斤白面,爷爷经常以此来接济乡亲。而才仁扎西则会拿上家里饼子什么的,加上奶奶的故事,号召他的小伙伴,事实上,他成了那里的孩子王。才仁扎西小时候特别顽皮,他最热衷的是带领小伙伴用弹弓、用俄尔多打麻雀,有一次,他们在冬季的夜间进入一个废弃的窑洞,闭上眼睛,挥舞着木棍,狂乱抽打着,打死了一大片麻雀。第二天,生产队长看到那一片麻雀尸体,以为是麻雀得了传染病,还担心会不会传染给草原上的牛羊,小才仁扎西和他的小伙伴们则躲在旁边偷着乐呢。
才仁扎西在曲麻莱县读完小学和中学。他记得,20世纪80年代初期,十世班禅大师到草原上来,父亲的种畜场选取了一头最好的牦牛,通过县人大副主任拉秀土丹活佛送给班禅大师。那是用种畜场抓捕的野牦牛的小牛犊与家养母牦牛交配生下的第一代,雄壮、健美。才仁扎西感触最深的是,班禅大师来,都是朝拜的人们向他敬献哈达,而当大师收到牧人们献给他的牦牛时,班禅大师却亲自向牦牛献了哈达。
此后,才仁扎西到州里上高中,并以全州最好的成绩,考上了青海民族学院,在省城西宁读了1年预科4年本科。他本来可以留在西宁,但问过活佛,活佛说,应该回到曲麻莱,去服务家乡。正好这一年,中组部、教育部和公安部等五部委发文,要选调一批优秀的大学毕业生,充实到基层公安战线,才仁扎西就又回到了他的故乡曲麻莱。
有一年,著名画家步雨青徒步考察长江,从长江入海口溯源到曲麻莱,县里派才仁扎西陪同。才仁扎西不畏艰难,爬冰卧雪,陪同他们半个多月,从不冻泉到格拉丹冬,一路照顾他们,自己还得了雪盲症。才仁扎西的行为让步雨青他们感动得不止一次流下了眼泪,并打电话给曲麻莱的县委书记说,这么好的干部,你们一定要培养重用啊!不久,才仁扎西便被任命为曲麻河乡党委副书记。当时的老乡长身体不好,第二年,才仁扎西就成为了乡党委书记。
才仁扎西到州里上高中,并以全州最好的成绩,考上了青海民族学院,在省城西宁读了1年预科4年本科。他本来可以留在西宁,但问过活佛,活佛说,应该回到曲麻莱,去服务家乡。
才仁扎西熟悉家乡的情况,对家乡的父老乡亲有感情,把基层工作做得有声有色。他在曲麻河乡搞起了“一队三协会”,即每一个生产队都成立野牦牛繁育协会、藏羚羊保护协会和藏獒繁育协会,这样,就把牧业生产、生态保护和牧民致富几件事情抓起来了,乡里的工作连续三年都是全县第一。有一天,州委组织部的冯部长突然打电话,没跟县委打招呼,就直接到乡里来调研,到实地看到乡里的各项工作都抓得很好,特别是能够把资源优势转化为经济优势,领导很满意。2006年8月,才仁扎西被任命为治多县委常委,主抓畜牧业,他从曲麻莱县带了20多头野血牦牛的种牛到治多县,在哲曲乡搞起了一个生态牧业示范村。
2010年4月14日,玉树发生大地震,2000多人遇难,1万多人受伤,整个城市严重损毁。在全国人民支援下,玉树人民开始了可歌可泣的灾后重建。州委州政府从全州选派得力干部参加重建的组织和领导工作,才仁扎西调提任玉树县(后来改为玉树市)委党委、纪委书记。时至今日,我听到很多玉树的干部感慨万千地谈起玉树重建的艰难过程,重建的那几年,玉树的干部真是把自己的命都搭上了。今天走在玉树新城的街道上,我们看到的几乎是重新规划重新建设的一座新城,每一条街道每一座建筑,都流下了他们的泪水汗水甚至血水。在人們感恩感激的同时,很自然地会有一部分群众希望能在重建过程中得到利益,甚至提出过分的不合理要求,这些个人欲望与规划建设也自然会发生一些矛盾冲突,一些蝇利小人甚至还给干部下毒咒,重建的组织领导者们受苦受累加上忍辱负重,几乎所有的干部都挨过骂挨过打。才仁扎西说,那时候,身上都是伤痕,脸上都是唾沫。现在玉树州博物馆所在的位置,曾经是三江源商场,就是才仁扎西负责部署拆迁的。今天走过玉树博物馆,人们还会不会想起当年拆迁重建时的艰难呢?
完成灾后重建,玉树州提出,要重振畜牧业的雄风,才仁扎西调任州农牧科技局局长。
我与才仁扎西相识,起缘于牦牛。玉树州是畜牧业大州,全州有牦牛100多万头,是支柱产业。这几年,才仁扎西看到牦牛的种群日益退化,他全力抓住一件事,就是政府引导牧民,选育野血牦牛的品种,每一年都要在全州举办优良种公牛评比,一等奖奖励10万元,二等奖奖励5万元,三等奖奖励3万元,这对注重荣誉的牧民是非常有吸引力的。才仁扎西邀请我参加了几次评比,我们俩还一起为获得一等奖的名叫“哲久”的种公牛献了哈达。
他对我们西藏牦牛博物馆情有独钟,特别认可牦牛博物馆的理念。他特别赞同我总结的牦牛以其一切成就了高原牧人的衣食住行运烧耕,他说一定要让牦牛成为玉树的符号。当他得知,我们博物馆有40%以上的藏品来自各界朋友的捐赠,其中有一位尼泊尔籍藏族商人次仁扎西捐赠了88件藏品,并因而获得西藏牦牛博物馆荣誉馆员的称号。在藏语里,才仁扎西与次仁扎西是完全相同的,只不过音译得不同。才仁扎西说,我跟他同名字,我也要向牦牛博物馆捐赠。这两年,才仁扎西不断地向我们馆捐赠。他说,他一定也要成为西藏牦牛博物馆的荣誉馆员。在玉树,才仁扎西向我介绍了一种叫“雍”的牦牛,浑身上下连脸上都长着特别长的毛,甚至看不到它的眼睛,据说这种牦牛极为少见,可能10万头牦牛当中才有一头,当地牧民把它当作财富和好运的象征。才仁扎西说要给我们牦牛博物馆捐赠一头。我说,你要是给我找到“雍”了,我们就聘你当牦牛博物馆的荣誉馆员。才仁扎西正在给我们找呢。
在玉树,才仁扎西向我介绍了一种叫“雍”的牦牛,浑身上下连脸上都长着特别长的毛,甚至看不到它的眼睛,据说这种牦牛极为少见,可能10万头牦牛当中才有一头,当地牧民把它当作财富和好运的象征。
才仁扎西是1997年结婚的,妻子查莱也是曲麻莱同吉村人,那是一位美丽的藏族女人,他们婚后生养了一个漂亮的女儿嘎松侃珠。查莱是毕业于青海师专的一名小学教师,特别贤惠,陪伴着才仁扎西一起走过艰难而温馨的岁月。当才仁扎西每天忙于工作累得疲惫不堪回到家里,查莱就给他端来一盆热水,帮他慢慢地烫脚洗脚。
前两年,查莱做过两次噩梦。第一次梦见有人要杀她的丈夫,她吓得从梦中惊醒。第二天,她父亲的妹妹就是姑姑去世了。第二次梦见一条黑蛇缠住丈夫的腰,她觉得丈夫会有什么祸事,一直念着绿度母经咒来保佑她的丈夫:“嗡达勒嘟达勒嘟勒松哈……”后来,她到活佛那里去算卦,活佛说,今年你家有大灾啊!不久,查莱感觉后腰不舒服,先是做做按摩,后来发现后腰骨有些变形,到大城市的医院检查,结果是脊椎骨髓瘤!才仁扎西痛苦万状,带着妻子四处求医,可这是不治之症啊!在查莱最后弥留之际,她对丈夫说:“你给我请客吧。”又说,“家里都好吧,我们回家吧……”
查莱走了,才仁扎西感觉像是天塌了下来一般,他说,我这一辈子最爱的人走了。才仁扎西最敬重的朋友也是州委书记吴德军说:“你的痛苦我知道,说什么话都没有用,我只能给你批假,给你足够的时间,去把她的后事办好吧。”才仁扎西卖掉了一所住房,并按照本民族的习俗,到各大寺院去给亡妻做法事。
去年夏季,我听说才仁扎西到拉萨了,但没来见我,我感到很奇怪。好多天过去,他才来到我的住处,一见面,他抱着我哭了,我才知道这个噩耗。我怎么都没有想到,他此次来拉萨,居然是带着亡妻的遗体,奔走了1000多公里,从玉樹到拉萨,一直把妻子送到藏区最著名的止贡梯天葬台……
查莱是2017年6月4日去世的,而女儿嘎松侃珠却要怀着巨大的悲痛在6月9日参加高考。才仁扎西宽慰女儿说:“孩子,你考不好没关系的。”但坚强的女儿仍然以优异成绩考取了青海师范大学中文系。将来也会像她妈妈那样,成为一名教师。
我庆幸有才仁扎西这样有情有义的朋友,不但在我们共同热爱的牦牛事业当中,而且在这个世间,我在心中为这对相依为命的父女祈祷祝福,查莱会保佑你们的,佛祖会保佑你们的……
[桑旦拉卓读后感]
在牦牛博物馆,牦牛的品性定位为:憨厚、悲悯、忠勇、尽命。我认为才仁扎西先生身上具备了这些如牦牛般的品性和精神。
对于百姓而言他是一个公而忘私 、坚持原则的人民公仆。对于家庭而言他是一个重情重义、尽职尽责的好丈夫、好父亲、好儿子。对于国家而言他是一位高风亮节、刚正不阿的好干部。
才仁扎西先生也是我们博物馆的一位捐赠者,在我看来,不仅是物质的捐赠,他的高尚品德、职业精神也是我们可以分享和值得学习的财富。
在我写的形色藏人的每一篇后面,都有我的养女桑旦拉卓写的读后感。至于桑旦拉卓怎样成为我的养女,在本系列以往的文章中可以看到——2008年第5期《十月》杂志《悲伤西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