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冬林
母亲的针线筐里放着一只绒线团,这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是粉嘟嘟的鸭蛋绿,母亲给我织线衫剩下的。剩下的绒线团依旧光明洁净,傍依在针线筐里,含羞待放。还记得那一回,母亲坐在门边做针线活,我蹲在针线筐边无所事事只好掰脚指头,数来数去还是十个。那是初夏的午后,穿堂风荡然穿过小屋,一切寂静,静得好像从冷水里捞起的一块豆腐。
仿佛万物都消隐了念想,那样的时光里。而我,卑微地想伸手,想玩玩那个鸭蛋绿的绒线团。我知道这是很狂妄的念头。果然,母亲抽出手里的篾针,敲敲我手背:别玩了,手这么脏,弄脏绒线了!
我惭愧收回我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脏手,心情懊丧,觉得自己像是一件又脏又破的旧衣服,搭在树杈上,没有光彩与未来。但是,那只绒线团是有光彩和未来的。
我多么想要做那只粉绿的绒线团啊,粉粉的,嫩嫩的,被珍视,被赋予希冀。
冬天快到了,我想,那只绒线团也许会被母亲织成手套,并嵌进梅花图案,让我那双已经洗干净并搽了香香的小手戴上。可是没有,绒线团像个蚕宝宝,依旧窝睡针线筐里,不容冒犯。
我还想,要是把那只绒线团钩成围巾,围在我的脖子上,我也一定美得娉婷,像嫩荷出水摇曳在四月的风日里。但是,绒线团还是绒线团,它缄口不言,仿佛故意不道破谜底。
可是我着急啊,关于它的命运走向,我暗自设想了无数回。它没有成为手套,没有成为围巾,它一定会有一个耀目不凡的将来吧,它那么新,那么美。
大约是过了两个冬天,转头到了夏。梅雨季节一过,江南江北的乡下人家纷纷晒霉,家家户户门前缤纷一片。翻箱倒柜,各色大小的衣物全被铺开在芦席上,让三伏天的太阳透透晒过。黄昏收拾衣物,母亲叫过我,她站在席子边,将那件鸭蛋绿的旧线衫在我胸前反复比画,是短了。衣短了,我长高了,越来越像个女孩子了。我想,我的旧线衫大约是要弃掉了。是该弃掉了,因为穿洗日久,它早已浑了颜色,领口袖口也松动破损像是老女人颓败的嘴脸。
可是,母亲没有弃掉那件绿线衫,而是从针线筐里掏出那只绒线团,给我的旧线衫接袖子领子和下摆。接好的线衫长短适中,冬天又被我穿在棉袄里。如果不解开棉袄上的那排纽扣,外人只能看见线衫崭新粉绿的领子和袖口,以及我弯腰时露出来的小半截同样崭新粉绿的下摆,外人会以为我穿了一件新的绿的粉粉的线衫。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在领子的深深处,在袖子的深深处,是一件浑浊暗淡嵌有顽固污渍的旧线衫。
那只绒线团,曾经被我设想了无数种嫣然绮丽的将来,最后的命运是,被母亲强行安排着,千针万线,嫁接在一件旧线衫的身上,来延续一件旧线衫的生命。
我穿上这样的线衫,每日扣紧棉袄的纽扣,惟恐外人的目光沿着袖口领口逆流辗转,洞察到在棉袄之下,是一件由大大小小碎毛球纠结覆盖的旧线衫。可是,每晚睡觉,脱下那件线衫,放在枕边,卧看那上下两截新的粉的绿,被死死缠在那件旧线衫身上,我便要惭愧。也替那只曾经的绒线团感到委屈和不甘。在母亲徐徐抽动线团,将它的身子一针一针往一件旧线衫身上织时,线团会作何想?会像我面对婚姻一样,起初懵懂无知,以为是一趟好玩的旅程,到后来恍然,可是已经千针万线地缠进生活里?跑不掉,也扯不断,终于让线团成了线衣的一部分。
是那个母亲织线衫的三十年后,我在家里听京剧,一个人听。听《四郎探母》:“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我好比浅水龙,困在了沙滩”,不甚悲戚黯然。在饱尝了人到中年的诸番不自由不快意之后,才分外体会出鸟翅难展龙困沙滩的无奈和悲愤。
《四郎探母》里,杨四郎在番邦,胡地衣冠懒穿戴,可是,遥望中原,关山难越。番邦有后娶的公主和亲生的孩子,大宋有老母亲和结发的妻子,我每听此戏,一颗心悬荡着,如飞蛾触上蛛网。
到底是戏,戏里的人生,大动荡,大起落,大悲欢,省略了烟火日常的琐碎和磨人。可是,生活不会艺术地删减这些琐碎。生活庸常得像线衣一样,穿久,浑浊,灰暗,起上毛球,经和纬纠缠不清。
我跟他说,我希望散步的时候,能遇上UFO。那时,我会张开双臂,以飞翔的姿势靠近,让UFO把我带走。从此,你伫立阳台仰观星空,不管你有没有看见我,我都会轻盈回望:我终于,和你,隔了一个浩瀚的宇宙。
我逃跑了,终于逃跑,消失于大宇宙。这多好,但,多么不可能。其实,我无非是想要,重新做回一只绒线团,寂静自守,不被磨损,不被用旧,不受牵扯纠缠。
但是,显然是跑不掉,也回不去了。
在人世无止尽的大织造里,一个女人成为那件穿旧穿小的绿线衫,会有一个光明洁净的女孩像绒线团一样续接下去。我和母亲,曾经都是线团,后来都被织进线衣里。只是,我在童话一般的线团里憧憬时,母亲已经是紧密缠绕的线衣。她从线团的岁月里来,知道有一天我也会抵达一件苍老的线衣里,而我那时,浑然不知。
常常会想起,在夏日,在老宅里,穿堂風悠悠经过,母亲在织衣。她将一只嫩生生的绿色绒线团,一寸一寸续接在一件旧毛衣身上。我看着线团在竹篮里活泼滚动,默然无言,心疼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