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石
莲子只合剥着吃,这是我打小的经验。
人到中年,口味上更趋于清淡,接纳起来更从容、自然。对甜腻之物的体验,味觉不再有猎奇的快感,本能上是抗拒的。
本能这东西,往往有着某种先见。莲子本身具滋补作用,又有养心安神、健脑益智、消除疲劳等药用价值,历代医药典籍多有记载。“本草”有云:“莲之味甘,气温而性涩,禀清芳之气,得稼穑之味,乃脾之果也……昔人治心肾不交,劳伤白浊,有清心莲子饮;补心肾,益精血,有瑞莲丸,皆得此理。” 《医林纂要》曰:“去心连皮生嚼,最益人,能除烦、止渴、涩精、和血、止梦遗、调寒热。煮食仅治脾泄、久痢、厚肠胃,而交心肾之功减矣。更去皮,则无涩味,其功止于补脾而已。”现代药理研究也证实,莲子有镇静、强心、抗衰老等作用。《红楼梦》第五十二回“俏平儿情掩虾须镯,勇晴雯病补雀金裘”中写道:这天宝玉已醒了,忙起身披衣。小丫头便用小茶盘捧了一盖碗建莲红枣汤来,宝玉喝了两口,麝月又捧过一小碟法制紫姜来……莲子中上品者为“建莲”,即产自福建建宁的莲子,在清代,建莲是闽地贡品之一。感觉公子哥宝玉并不怎么喜欢,一盖碗建莲红枣汤,他只“喝了两口”。若问宝玉何喝得少,他回复或许这样:没觉得好吃;太甜腻。虽然宝玉在怡红院的脂粉堆里长大,但毕竟是男儿身,如此作答,抑或在情理中。
除了羹汤甜粉,莲子当然另有吃法,但委实不多。莲子和玉米粒、松仁、枸杞、芡实,旺火明油炒出来,出锅前撒几粒青翠葱花,是道不错的开胃小炒,色泽明妍,红黄白绿相映,且绝对绿色营养,讨人喜爱。倘是当季鲜嫩莲子入菜,又将上几个档次。鲜莲子清嫩鲜甜,口感脆爽,非水发陈莲子能比。
每年暑伏时节,总能在街头遇见挑担售卖鲜莲蓬的莲农,莲蓬葱绿青黛如掌,在箕担里挤作一堆,五元钱一支。我总要买个十元二十元的回家,剥肉生吃,或买两支玉米炒炒,颇受欢迎。一家子剥食莲子,人手一支莲蓬,大手捧着小手,安静沉稳,喜感实足。
想起幼时一次有趣经历。有天我带妹妹在桑园里捉知了玩。那时节蚕已“上山”(结茧),桑树蓬勃如云,成群的知了在桑园里嚷成一片,震得耳膜生疼。桑园一边是片藕塘。天热,知了捉得烦了,妹妹坐在桑树荫里,小脸通红,眼睛却瞄向了藕塘。莲叶大如凉帽,开白色的碗口大的花,还有一支支碧绿的、小掌似的莲蓬。我没多想,顺坡下到塘堤上,埃着堤边够了几支莲花和莲蓬,又摘了两爿莲叶兜着,来到妹妹身边。妹妹捧着白大的花朵嗅嗅,又拿起拙拙的莲蓬看看,笑开了花,不知如何是好。
我那时大概十岁多,妹妹小我七岁。自打有了妹妹,感觉我的意义有些不同,有一种天生的责任感,保护妹妹,逗妹妹开心,是我这个哥哥的担当。暑天里,母亲出门前,总要叮嘱我,带好妹妹,让着妹妹,别到处乱跑,你是哥……我总是不耐烦地道:我知道。我确实很“知道”这点。妹妹在家里憋坏了,我带她到桑园里捉知了。知了玩腻了,妹妹看上了藕塘里的莲花,我义无反顾,把花和莲蓬采到她手里。妹妹还不知道莲蓬是可以吃的,我示范给她看:扒开蓬盖,取出里面一粒粒心一样嫩绿的果儿,剥皮,把白生生的莲肉塞她嘴里,并且告诉妹妹:——嫩嫩的,甜甜的,好吃。妹妹开始不太接受鲜莲子的味道,嫩、甜之外另有一种青涩。但很快接受了,自然了,一双小手摁著一支碧绿的掌,又扒又剥,吃得虎虎生威。
那天下午一直在桑园藕塘边盘桓到太阳落山。妹妹很享受这样的时光:在桑荫底下,有花,有莲子吃,还伴有知了不知疲倦啸鸣。其间,村里一位叔伯悄然来到我们兄妹身边。他笑着,我却莫名紧张起来,意识到做了件不当事,这片藕塘是村里的。我嗫嚅着,说妹妹喜欢。那叔伯依然笑而不语,转身又从藕塘里采了几支莲蓬给我们,说:自己别再去塘里摘了,塘泥深着呢,陷下去可不得了。又说,天热,早点回家,要吃热的。后来,我就带妹妹回家了,花和没吃的莲蓬用莲叶兜着。又摘了两片莲叶做凉帽,戴头上。
那天下午剥莲子吃的味道一直在记忆里。妹妹现在暑天里也常做莲子羹吃。我不知道她记忆里还有没有那天下午的莲子味道。倒是常听她说起,莲子怎么吃,也没小时候鲜剥莲子的味道。
不过莲子生来可不是专供人食用的,里面蕴藏着莲属生命传承的基因。郑州仰韶文化遗址出土过两枚莲子,经测定,年龄有五千岁,被称为最古老莲种子。成熟的莲子有一层坚硬的外壳,使得里面莲心能够经历漫长的岁月和恶劣的自然环境而不变质。看到过一则资料,有人将几千年的出土莲子敲裂了播水塘里,不几年就繁殖出一片蓬勃翠绿。清代士人沈复在他的《浮生六记·闲情记趣》里,记录他莳弄碗莲的一段经历:“以老莲子磨薄两头,入蛋壳使鸡翼之,俟雏成取出,用久年燕巢泥加天门冬十分之二,捣烂拌匀,植于小器中,灌以河水,晒以朝阳;花发大如酒杯,叶缩如碗口,亭亭可爱”。
沈三白的这个栽种方法,有点邪乎,都用上了老母鸡,燕巢泥,天门冬了。不过他说的“以老莲子磨薄两头”倒是经验之谈,跟把莲子敲裂了播种属异曲同工——便于莲芽早日冲破外壳,发苗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