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建国
当我们感到快没有希望的时候,从江心岛划出一条船。浅黄的船身,半圆的乌篷,船尾站一老者,手执双橹,奋力向这边划来。
老海说,还是我的运气好,吆喝几声,把上帝都感动了,让老人家亲自出来接我们。
众人都夸张地笑,只有我心中扭曲着。
来江心岛看看,缘于教授在课堂上讲到程大鹏。一提起他,教授顿时像抽了白粉一样兴奋。这家伙,厉害!以前在滨市做官,据说口碑还不错。调到水城后,大权独揽,肆无忌惮。经查,当前水城贪污最多的是他,玩女人最多的也是他。在江心岛,他私人拥有一座白宫,每晚至少要两个女人服侍他。然而这豪华的安乐窝,最后竟成了他的葬身之地……
教授还说了什么,我们没记住。而“江心岛、白宫、女人”这几个词,却牢牢占据脑海。趁下午自习,我们驱车向江心岛赶来。
顾名思义,江心岛就是江中的一个小岛,面积有十多亩,如一叶扁舟,静卧在江水间。老海是本地人,介绍说,岛上原有几户居民,出入全靠两边的吊桥。程大鹏相中这块风水宝地后,以拆迁的名义将村民安置他乡,自己却在岛上建了白宫,并拆除吊桥,出入全靠红船。
然而,我们到来,却不见红船。用电话一打听,程大鹏刚出事那阵子,这儿当成反腐倡廉教育基地,确实用红船运送过参观的客人。如今三五年过去了,程大鹏这点事,已不值一提。故此,就没人来啦,红船也被收走了。不过,电话里人说,有一老头,私人做了一条船,在这里坚守着,你们喊喊,试试。
我们几个轮流吆喝,不见动静。眼见日头偏西,正准备返回,老海拼足力气嚎了几嗓子,老者应声而出。
上得船来,发现老者人瘦面冷,手背上青筋暴凸,昏浊的眼睛里布满血丝。老海说,老人家,我们去岛上瞧瞧,来回收多少钱?
老人反应有些迟钝,怔了一会说,随便。
老海笑了,这随便是多少,十元八块行不?
老人没任何表情地点点头。老人一回话,我心里就咯噔下。他的口音和黝黑的面部轮廓,让我隐隐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老人无趣,我们话就不多。桨声吱呀,绿波四散,乌篷船缓缓向江心岛划来。待上岸,老人忽然说,我可以给你们当导游吗?
你?老海正要拒绝,我忙点点头。毕竟我是小组长,老海只好说,那就……来吧。老人感激地冲我拱拱手。
上了小岛,绿影婆娑,鸟鸣啁啾,风景甚佳。我问老人,您老贵姓?
老人愣了愣,苦笑说,我一个讨饭的人,做点小营生,哪敢妄称贵姓呢?来,我给你们介绍下,这条鹅卵石小路,当年就是大鹏要求铺的;这香樟,是他亲手种下的。他说岛上水气大,多栽樟树,可减少蚊虫。
大海说,老人家,程大鹏可是贪官呢,怎么感觉你在替他念好经?
老人脸一红,忙说,贪官人人恨,我也恨。坑了国家不说,也害了自家。只是,我想把知道的情况说给你们,也让你们多点收获。
我说,老人家,你尽管说就是了。
在老人的指点中,我们来到了“白宫”前。这是一栋欧式建筑,由主楼和副楼组成,主楼高五层,副楼三层。汉白石柱,圆形屋顶,白屋白墙白窗户,酷似美国总统府。大海说,厉害,真是会享受啊!
老人忙说,起初,这里建房原本是想给全市有功之臣作休养用的。哪知建成后,太漂亮了,太豪华了,就好比刘邦进了阿房宫,好得让人挪不开步。他落得如此下场,身边缺少的是樊哙和张良啊!
老人感觉自己有些失态,忙收住口。我盯着老人仔细看了看,顿觉脑袋烘烘的,像有团火在燃烧。
“白宫”大门紧闭,院子里游泳池已干涸,停车场内长满荒草。顺着院子走一圈,当来到后墙时,一堵雄壮的泰山石霍然矗立在眼前。老人站着不动了。老海的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老海说,当年,程大鹏得知事情暴露后,就在抓捕人员踏上小岛的那一刻,他一头撞在这石头上。这泰山石原本买回来当靠山的,不曾想却成了凶山。唉,人啊,要知现在,何必当初呢?
老海继续说,程大鹏出事后,他老婆就拿出离婚证,说两人早就办了手续。他的孩子早已改姓,在国外读书,至今没有回来。他老家那边,据说只剩下一个精神恍惚的老父亲。
老海一席话,听得大家都有些揪心。此时,暮色涌起,我们急忙向江边走去。我看到老者双眼通红,脸颊上有没擦净的泪痕。
待登船,我们发现系缆绳的石柱上有一行大字:天下仙人渡。这字写得龙飞凤舞,铿锵有力,很有唐代怀素风骨。
我注目良久,感叹说,这是程大鹏的手迹,他还是很有才的!
老海问,你怎么知道是他写的?
我没回声,老人却非常肯定地点点头。
船上,我问大伙,有谁知道这五个字的意思?大伙一片沉默。我抬起头来对老人说,大伯,你给我们讲讲吧。
老人没想到我会这样称呼他,摇橹的双手一阵颤抖,乌篷船发出短暂的颠簸。老人清清嗓子说,他知道自己作孽太多,想乞求保佑,平安渡到彼岸,可惜人间没有神仙,有的,都是罪人!
后面这话,让我们不寒而栗。
此時,我已知道老人是谁。我想对他说,是的,我们都是有罪的。在滨市时,大鹏不仅是我的同事,也是我的兄弟,可我没能当好樊哙和张良,我今天来就是为了赎罪的。
选自《荷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