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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8月23日下午,加拿大航空的AC11次航班抵达上海浦东机场。停机坪上,一群身着公安制服的办案人员已静候多时,他们在等一名叫吴青的乘客。
2013年11月,吴青外逃到加拿大,彼时他刚卸任江苏淮安市棉麻公司董事长不久。在相关部门的通报中,他被认定涉嫌挪用资金罪、职务侵占罪和骗取贷款罪。经办案人员反复劝返,吴青决定回国投案自首。
就在吴青回国的当日,他所乘坐的客机还在太平洋上空穿云破雾时,成立5个月的国家监察委联合最高法、最高检、公安部、外交部,公开发布了《关于敦促职务犯罪案件境外在逃人员投案自首的公告》,这是国家监察委成立后,首次发布“敦促投案公告”。数小时后,吴青落地。这是“敦促投案公告”后,首名投案的外逃人员。这位“态度积极”的外逃者到案后,办案人员没有给他加戴戒具,押送时工作人员也不露厉色。
生于1965年的吴青,曾是一名乡镇中学老师。上世纪90年代初,被调到淮安市棉麻公司。彼时,棉麻公司还是炙手可热的国企。有棉麻公司,但淮安却多年不产棉花,货源多从新疆、安徽等地调拨。吴青依托一位在新疆掌管棉花生产的亲戚,给淮安在调拨时提供方便,加上脑子活、肯吃苦,他很快就被提拔为董事长助理。
吴青进入棉麻公司时,时代已进入计划经济的尾声,国营棉麻企业纷纷遭遇困境,淮安市棉麻公司一样未能逃脱。公司决定进行股份制改革。在股东大会上,吴青被选为董事长。但吴青最终也没能带领企业走上阳关大道。2013年3月,企业在资金贷款等方面身陷危机,企业经营陷入停滞。受企业欠债的牵连,董事会成员也被列入失信人员名单。吴青主动向董事会提出了辞呈。
新任董事长仲其国提出了想做职务交接审计的想法,提议获得了包括吴青在内的董事会成员一致通过。第三方审计报告出炉后,公司多年来隐藏的账目问题逐渐浮出水面。随后几个月,已无具体职务的吴青依然天天到公司“点卯”,说笑如常。2013年11月上旬,同事们发现吴青不去公司了,电话也联系不上。起初有人说他去了加拿大,探望在那边的一双儿女。没多久,公司两名财务人员被公安机关带走调查,并被处以行政拘留,外面传言两人被调查时将一些涉案问题推向了吴青。联想到吴青妻子也去了加拿大,棉麻公司的同事们才似梦方醒。
2014年初,相关部门发布外逃职务犯罪嫌疑人名单,吴青在列。
吴青是2013年11月7日,从上海乘机逃往加拿大的。投案自首后的吴青说,他出国后过了一段平静的日子。可没过多久,他便遇到两个难题——语言不通和经济来源不足。
大部分外逃人员都面临过“沟壑”难越时的窘迫和无奈。拥有博士学位的河南省交通基本建设质量监测站原副总工程师曾子恒,外逃期间靠给人挂窗帘谋生。
反腐剧《人民的名义》中副市长丁义珍潜逃美国时的窘境给观众留下了深刻印象,他的原型辽宁省凤城市委原书记王国强曾在2014年底回国投案。王国强说他在美国的两年半是一段噩梦,有护照不敢用,有病不敢就医,与国内亲人不敢联络,白天从不敢出门,果腹靠清水面包,运动凭屋内踱步。
中部某省追逃办工作人员刘斌曾参与过多起追逃追赃案件,他告诉记者,外逃人员在境外的生活并不安逸,即使那些早早布局把赃款转出境外的人,同样得低调行事,因为一旦涉嫌洗钱等罪名被外国政府盯上,就有可能引火烧身。“这也是为什么近几年在追逃工作中,我们会先去设法斩断外逃人员资金联系的原因。”
“百名红通人员”第65号,2016年9月回国自首的武汉市排水发展公司拆迁协调部原部长蒋谦,外逃加拿大之后,追逃机关将他未及时转出境外的1200余万涉案违法财物全部没收,并对其他价值人民币589万元的银行账户资金和股票进行了冻结,后来他衣食无着,靠给房东铲雪、除草来换取地下室的房租。
近几年,中国已与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新西兰等国家推动建立了涉案赃款查找、冻结、返还的双边合作机制,由所在国依据本国法律对在逃人员实行缉捕和追诉,及时冻结其境内资金,堵截其境外赃款。
“压缩外逃人员生存空间是促使他们回国投案的第一步。”G20反腐败追逃追赃研究中心主任、北京师范大学教授黄风告诉记者。
逃了5年,吴青的境况越发窘迫。2017年底,一条偶然冲进他手机的微信,是他开始考虑回国的促成因素。
发微信者希望能了解到他在国外的近况。吴青有点紧张,因为一到加拿大他就更换了联系方式,国内鲜有人知。发信的陌生人道明来意,希望吴青能先在不设目的的前提下随便聊一聊。微信发自淮安市清江浦区公安分局的一名警察。吴青外逃后,这名警察多年来设法沟通,最后通过吴青在新疆的亲戚找到了他的微信号。长达半年多的反复沟通中,吴青开始考虑除了外逃,还有什么更好的选择。
清江浦区公安分局还多次派人登门探望依然生活在淮安的吴青家属,吴青哥哥和母亲同意协助警方来规劝吴青。中部某省追逃办的刘斌说:“要把握外逃人员的心理痛点,有家难归,有根难寻,孝道难尽,是他们面临的一种现实无奈,也能转化为一种投案动力。”
劝返之于吴青,则是“忽然间给他推开了希望之门”:“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希望回来把问题说清楚。”
吴青最关心的是主动投案能否带来刑事审判时的宽待。2017年5月10日,中央追逃办曾对外集中公布了“百名红通人员”后续工作进展情况,似乎能在一定程度上打消吴青们的顾虑。
当时,“百名红通人员”已到案40人。已作出判决的15人中,通过引渡或遣返回国的8名嫌疑人所获刑期均长于投案自首者,且无一人被适用缓刑,而经劝返选择回国的均依法获得了从轻减轻处罚,被判处有期徒刑的大多执行缓刑。被劝返回国的“百名红通人员”张大伟因在调查期间如实供述犯罪事实,积极退缴全部赃款,免予刑事处罚。
中纪委网站关于吴青回国的报道显示,他在投案时已积极退赃,给自己争取宽大处理加了一块砝码。
吴青落地投案几小时后,日暮时分的浦东机场,上海市追逃办工作人员又接到一名回国自首者——中石化上海高桥石化公司财务结算中心资金结算科原科长倪小沪,他因涉嫌贪污罪外逃到美国已经24年。次日中午,2000年逃往澳大利亚的京沪高速山东蒙阴段工程建设指挥部原会计牛琳,也落地山东济南,回国自首。
两天三人的投案频率,在研究追逃追赃工作多年的黄风看来,并不算意外。2014年中央外逃办首次发布“敦促投案公告”后,就曾出现过一波外逃人员“排队”回国投案的小高潮。
与4年前相比,这次发布的“敦促投案公告”有明显变化。2014年,中央追逃办在成立当年首次发布的敦促投案公告全名是——《关于敦促在逃境外经济犯罪人员投案自首的通告》,敦促对象是“在逃境外经济犯罪人员”,这次变成了“职务犯罪案件境外在逃人员”。发布单位也在公、检、法加外交部四家的基础上,增加了新成立的国家监察委,并成为主导。“说明在国家监察体制改革后,纪检监察机关在国际追逃追赃工作中,已完成了由幕后协调指挥者向直接参与执行者的身份转换。”
G20反腐败追逃追赃研究中心主任黄风也指出了公告表述中的另一处重要变化:上次公告称“在规定期限内拒不投案自首的,司法机关将依法从严惩处”,这次在前一句后面加了“且随后被引渡或遣返的”几个字。这更好区分了公告期限外投案者的认定情况,不至于把公告期限外的投案自首者与通过引渡或遣返的外逃人员混为一谈。公告设定本次主动投案的时限为:公告发布之日(8月23日)起至2018年12月31日止。
作为公告发出后的“投案第一人”,吴青获得取保候审的机会后,在淮安市区转了转,感叹着老城的变化,还去看望了五年未见的老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