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晖
那一年的夏天也像现在这样,南方的空气中飘荡着荷花的清香,阳光穿梭在高大的香樟树和潮湿的草丛之间,容易让人产生风骚而蓬勃的联想。南方梅雨季节带来的水汽还没有完全褪尽,河面上笼罩着一团团轻烟似的薄雾,几株高大的黄花鸢尾静静地倒映在河面上,被夕阳染成了古铜色。很多孩子脱得光光的,扑通扑通地下水了。虽然已是夏天,但河水深处还是有点冷丝丝的,所以他们一下水就大呼小叫,活像一群嘎嘎乱叫的野鸭。
河水很清澈,河道里布满了青色的石头,白色的河浪在石缝间不断地起伏回落,孩子们互相嬉戏的声音很响亮地在河面上飘荡着。家兴没有下水,这是因为初夏以来,他的肚脐眼下开始长出了一层稀疏的茸毛,这让他感到很不好意思。他一个人坐在河边,看到根劲他们在河里游来游去。根劲全身上下脱得只剩一条黑色短裤,短裤被河水浸湿了,紧紧地绷在他的臀部,两瓣肥硕的屁股像陡峰一样横空出世。这时家兴注意到他的肚脐眼下露出一抹黑黑的毛发,跟铅笔画出来一样,他的脸上微微红了一下。这时根劲已经朝他游过来了,挥动着胳膊对他喊:“家兴你他妈快给我下来!”家兴摇了摇头。
家兴说:“我不下来。”
根劲往水里啐了一口唾沫,说:“你他妈还是不是男人?”根劲的声音很大,像杀驴一样,他一叫大家都停止了嬉闹,朝这边看过来。有几个孩子嘻嘻笑着向岸边游过来,他们的脸上露出了幸灾乐祸的表情。显然他们很乐意看到这样的场面。
家兴看了根劲一眼,低下了头,他低声说:“我……是男人。”
他的话刚说完,根劲就哈哈大笑起来。根劲的笑很夸张,他的笑像罂粟花一样充满了邪恶。根劲歪过头去,咧着嘴对别的孩子说:“操,他说他是男人。”
孩子们轰一下就炸开来了。根劲是这些孩子的头头,南方的乡村盛产这样的孩子,他们通常比同龄人长得更高更壮,思想也更为成熟,于是孩子们都竭力去巴结他,骂家兴是流氓。这时从一个孩子嘴里面突然蹦出了“搞破鞋”三个字,大家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他们对这个新鲜而陌生的词汇充满了新奇。
根劲也停下来了,他转过身对那个男孩说:“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男孩在说了这三个字后似乎有了一种俯视众人的优越感,于是他就得意地重复了一遍,但孩子们听后还是一脸茫然。孩子们不知道搞破鞋是什么意思,他们都把目光投向了根劲。根劲也不知道搞破鞋什么意思,但他是这帮孩子的头头,他不能在这种问题上让大家失望。根劲想起自己曾经从守义的嘴里听到过这几个字。守义结婚以前是村里有名的光棍,男人们都在暗地里嘲笑他,女人们对他是又气又怕,因为从他的嘴里经常吐出一些很淫秽的词汇,把人家小媳妇的脸一下臊红了。守义有一次喝醉了酒,醉眼迷离地对人说,你们别看老周的媳妇整天绷着个脸,一脸正经的样子,干起那事来可真他妈一点不含糊。有一次我在村口等人,看见王鼻涕溜到她的屋里。刚开始我没注意,后来我听到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吓了一跳,还以为从哪里冒出一条蛇在咬我,我就拧过头去,走到老周家的房檐下,眯起眼睛一看,哎哟我操,我看见周家的那张大床咯吱乱叫,再往上一看,老周媳妇的奶子耸得像山一样,一张老脸搽得像婴孩屁股,活脱脱一个破鞋。大家都哈哈笑了。根劲也笑了,但他不知道大人们为什么笑。在以后的日子里,守义那种充满向往的表情给根劲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虽然他还不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但他隐隐约约嗅到了这个词里包含着的芬芳气息,眼前浮现出女人像蛇一样扭动的画面。他感到浑身燥热起来。
根劲哼了一声,用一种凶狠的口气对家兴说:“你他妈就是在搞破鞋。”
家兴低下头,嘴里噙着一根野草,不敢吭气。
孩子们以为根劲会对他们解释破鞋的含义,但根劲这种顾左右而言他的做法让他们感到很失望,有几个孩子脸上开始露出不悦的神色。有一个孩子忍不住问:“什么是搞破鞋?”
根劲有点不高兴,他说:“很简单,搞破鞋就是男人搞女人。”
那个男孩想了想,说:“不对,我觉得应该是女人搞男人。”
根劲火了,他不能容忍这种当面顶撞他的行为,于是他狠狠地瞪了那个男孩一眼,扬了扬拳头说:“你懂个屁,跟你说话就是对牛弹琴,你现在最好给老子滚远点。”那个男孩愣了一会儿,终于读出了根劲话里残酷的信息,知趣地游到另一个地方去了。
根劲放下拳头,用力地看了一眼家兴说:“你要是再敢去苏珮老师那里,小心我打断你的腿。”
家兴的心里咯噔了一下。根劲的个头很大,在其他孩子还没有开始发育的时候,他的脸上已经长出了很多像豆渣一样的粉刺,他的喉结也开始凸显出来,这让他在面对其他孩子时有一种鹤立鸡群的优越感。两年前,苏珮老师刚来乡村小学教书的时候,他的个子就已经比苏珮老师还要高了。
苏珮老师刚来这所学校的时候,大家都感到很诧异,谁也想不到这样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孩子竟然会到这么偏僻的乡村来教书。家兴还记得他第一次看见苏珮老师时的情形。娇小个,双眼皮,左边眉间有一颗小痣,平日里戴一副白色窄框眼镜。刘老师很和善,尤其是她笑的时候露出的两颗小虎牙,让人印象深刻。家兴想,苏老师真是一个贴心的好老师啊。
在乡村学校,家兴最喜欢上的就是苏老师的语文课了。虽然有时听不懂,但只要一打开语文书,苏老师的嗓音就像隔着纱幔一样悠悠地传过来,听起来特别舒服。上课的时候,家兴的眼睛总盯著她看,苏老师只好停下来,拧起眉毛问他:“老师的脸上写字了吗?”家兴嘴唇动了动,不吭声。苏老师说:“上课要认真听讲,知道吗?”家兴说:“知道知道。”“知道个啥?”苏老师扑哧一下笑了。
苏老师是乡村学校的一枝花,很多男同学都喜欢她。在这所乡村学校里,她是最年轻的,也是最有气质的一个老师。苏珮老师的到来让其他老师很紧张,生怕自己被比下去,她们经常凑在一起讲苏老师的坏话,好像结成了一个不可告人的联盟一样。在家兴的印象里,苏老师经常独来独往,他隐隐约约觉得苏老师在这里过得并不开心。但为什么不开心,家兴不知道。
有一天放学的时候,家兴发现了苏珮老师的秘密。那天,家兴放学经过宿舍楼,飘来了一阵音乐声,音乐里有种说不出的忧愁,音质很沙哑,流露出一种淡淡的忧伤,像漩涡一样柔肠百转,欲说还休。他停住了脚步,发现这声音来自苏珮老师的房间。他抑制住心跳,慢慢地走到苏珮老师的房间门口。房门虚掩着,里面的窗户被两面绣着蜀葵的窗帘遮住了,整个房间显得很阴暗。透过门缝,他看到老师正坐在床沿上,穿着睡衣,头发耷拉下来,眼角似乎还挂着一条泪痕,看上去很憔悴。家兴的心跳越来越快,他觉得自己就这样走掉不好,于是他敲了敲门,轻轻地喊了声老师。苏珮老师吃了一惊,显得有点惊慌,急忙用手去拢后面的头发。然后,她用一种低沉的声音叫他进来。
这是家兴第一次到苏珮老师的房间。房间布置得很讲究,完全不像是一个乡村学校的宿舍,房间里摆放着各种装饰性的植物。墙角有一张小书桌,上面放着一个釉面残剥的杯子,墙上悬挂的油画,画的是夕阳下的麦田和田野上的拾穗者,这一切都让人惊奇。家兴觉得苏珮老师是一个很有生活情趣的人,他还注意到苏珮老师叫他坐,然后起身去桌子上拿了一个苹果削起来。家兴看到她的大拇指和中指紧紧地箍住了苹果的两端,右手不断地变换着握刀柄的姿态,整个动作优雅而娴熟。过了会儿,苏珮老师把他拉过来,一只手搂住了他的肩膀,微笑着把苹果递给他。家兴坐在那里,有点不知所措。他觉得苏珮老师今天很奇怪,一会儿笑一会儿哭。他支吾了一声,接过了苹果,但却没有心情吃,而是低下头看起自己的指甲盖,眼神里透出拘谨和不安。
他们有好长时间没有说话,空气里安静得能听见屋外的虫鸣。家兴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他问苏老师:“苏老师,你遇到什么伤心事了吗?”苏老师看了他一眼,脸慢慢潮红,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只是低着头,叹了一口气说:“你还是个孩子,有些事情你不懂。”家兴对她的话很好奇,可是苏珮老师却突然不说了。天渐渐地黑了下来,暮色逐渐从方格子的窗棂里钻进来,把苏珮老师的脸照得半边明亮。家兴觉得自己的全身都绷紧了,不敢去正视她的目光。这时,苏珮老师摸摸他的头说:“谢谢你来看我,以后你多来坐坐,我会很高兴的。”家兴注意到,苏珮老师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脸色有所缓和,眼神也显得不那么迷茫了。他点了点头,说了一声再见就出去了。
从苏珮老师的房间出来后,家兴觉得自己心跳很快,脸红得像石榴。他没想到苏珮老师的内心原来有那么多的伤心和委屈,这种想法让他感到烦闷不安。他的心紧了一下。他觉得自己和苏老师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这种感觉让他既新鲜又不安。那天晚上,家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天已经很晚了,远处暗蓝色的天空若有若无地闪烁着幽暗的亮光。月光溶溶地从窗棂里泻进来,在床边的墙壁上裁剪出古怪的几何图案。家兴眼前像放电影一样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场景,一会儿是自己,一会儿是苏珮老师。他开始做梦了。他梦见自己来到河边。初夏的夜晚月明星稀,河水无声地躺在夜色里,发出一些类似梦呓的声音。突然,一阵夜风穿过树林,树叶发出喧响,惊扰了一只正在松树枝上养神的猫头鹰。他快步来到一棵松树下,苏珮老师正慵懒地倚在树梢上,月光下她的脸像涂了荧光粉一样闪闪发亮。他对苏珮老师说:“我听到水的声音了。”苏珮老师的眼睛慢慢眯缝起来,贴着他的耳根小声说:“我的眼里进沙子了。”他就低下头去吹。老师突然笑起来,身体扭成了一团麻花,十分风骚地瞄了他一眼。他的身体一阵热,一下子就噙住了她的嘴唇,一下,又一下。他的手也不安分地从她后背包抄到腰,最后停在了那片雪白的胸脯上。他身上全是汗,出气像在拉风箱。直到松树上滴落下来的水滴打了他一个激灵,他才惊醒过来。
家兴惊惶失措地坐在床沿上,身体绵软。他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可是又说不出来。他一脸茫然地看着窗外不断明灭的星星,那些高傲而矜持的黑夜守护者在这个时侯显得那样的阑珊而无力。窗外夜风吹过,发出轻轻的哗响,不时有夜宿的鸟儿婉转鸣叫,从树枝的空隙里斜斜飞过,消失在一片墨色里。清凉的月色中,庭树像有了叹息。
第二天在校门口,他见到了苏珮老师。他不由得想起昨晚的梦,脸暗暗地红了。经过一个晚上的时间,苏珮老师的脸色又开始变得充满活力,苏珮老师朝他走过来,问他为什么来这么晚。家兴说自己睡过头了,连饭都没顾得上吃。苏珮老师听了皱了一下眉头,然后点点头说:“下课后到我房间来吃,我给你做。”家兴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苏珮老师说:“没事,我自己做饭,再加你一个很方便,你不要忘记过来就行了。”家兴想了想,觉得苏珮老师肯定是太孤独了,想找个人一起吃饭,就答应了。
下課后,苏珮老师到教室来找家兴。家兴正好在读李清照的“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他刚念到“肥”的时候,苏珮老师的手就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她俯下来凑近他的耳朵说:“跟我来一下”。家兴的心跳一下子加快了,他感到苏珮老师的嘴唇几乎碰到了他的耳沿,温热的鼻息吹到了耳朵上。他一路跟着苏珮老师走到房间。苏珮老师给他一杯牛奶,端出一碗糯米饭,舀出煮好的肉汤洒在上面,又笃笃地切了几根葱,拌好了叫家兴过来吃。家兴也不客气。苏珮老师说:“慢点,别噎着。”家兴对她吃吃地笑了笑说:“老师做得真好吃。”苏珮老师说:“那你以后每天都来,我每天做给你吃。”家兴嗯了一声。
从苏珮老师那里出来后,家兴一边走,一边回味刚才的美味。这时他看见根劲手里拿着一根木棍向他走过来,在他的身后跟着几个野孩子。他感到一阵慌乱,马上停住了脚步,充满戒意地站在那里。
根劲说:“我看见你刚才去苏珮老师的房间了。”
家兴低下头看地上的野草,手心开始冒汗。他知道根劲喜欢苏珮老师。根劲经常拿着别人的课本装作去问苏珮老师问题,回来后眉飞色舞地在孩子们面前描述,比如她今天有没有涂口红啊,她在给谁写信啊等等,甚至有一次他还向大家描述苏珮老师今天戴了什么颜色的胸罩。家兴对这些事很反感,他觉得根劲太下流了,但他从来不敢表露出来。家兴一方面害怕根劲,一方面又对他恨得牙痒痒。
根劲手里的木棒在家兴面前不断晃来晃去,然后重重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家兴下意识躲了几步。根劲恶狠狠地说:“要是再让我看见你去那里,小心我打断你的狗腿。”家兴朝他笑了笑,但他知道自己的笑比哭还要难看。
初夏的阳光已经有点热力了,越来越多的夏虫开始扑扇着翅膀在空中飞来飞去,夏天就这样被它们驮到了地上。不少孩子开始跳进河里互相嬉戏,他们制造出来的声音清脆地飘荡在乡村午后的河面上。都是十四五岁的毛头小伙,他们的隐秘部位正和他们的身体一样拔节生长。他们变得满脸邪思,嘴里不断冒出各种隐晦的词汇,他们已经开始学会竖起耳朵偷听大人的谈话内容,然后互相交换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家兴觉得根劲对他的敌意正在慢慢逼近。以前他要是遇到根劲,根劲看都不会看他一眼,现在根劲的眼光很犀利地看过来,看得他心惊肉跳。与此同时,他身后的那帮野孩子就乘机踢家兴的屁股,疼得他龇牙咧嘴。为了避免和根劲的矛盾激化,家兴对自己说,我以后不再去找苏珮老师了。
家兴已经有一些日子没去苏珮老师那儿了。但问题是只要苏珮老师还在给他们上课,他就不得不面对她。他已经尽量不去问她问题,有时候课堂上苏珮老师叫他起来回答问题,他也是爱理不理的。一次放学后,他在教学楼后面的小路上看见苏珮老师向他迎面走来,他低下头装作没看见她,加快了脚步从她身边走过去。他眼角的余光看见苏珮老师停下了脚步,静静地站在那里,他突然有点难受起来。他甚至感受到了她投来的那种阴郁而不解的眼光,这让他感到很不舒服。
一天中午,家兴在食堂里吃饭,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吵闹声。他走到门口,看到一个三十多岁的胖女人坐在宿舍楼前面的台阶上,又哭又闹。他觉得很奇怪,刚走几步,就看见根劲站在人群里,憋着嗓子高喊:“快来看快来看,要抓破鞋了!”孩子们很兴奋,像蜜蜂一样聚集起来,把宿舍楼前的空地围得密不透风。家兴也跟了过去,人太多,他试着想扒开人墙,可是很快就被挤了出去,于是他爬到教学楼下的脚手架上去看。他一眼就认出了那是政教主任的老婆,正背着一个小孩,满脸愤怒地在那里吵个不停,声音比老母鸡还难听。家兴看到根劲正站在那里嘿嘿地笑,他觉得他的笑跟吃了苍蝇一样恶心。这时,孩子忽然哇哇地哭起来,胖女人大声骂:“哭什么,哭能把你爹哭回来?”孩子好像被吓着了,非但没有止住哭,反而哭得越来越响。
一会儿,宿舍楼的门突然打开了,苏珮老师面无表情地从里面走出来。胖女人哇地叫了一声,扑上去打了她两个巴掌。家兴完全懵了。围观的孩子们一下子就沸腾了,异口同声地喊着:“打死破鞋!打死破鞋!”与此同时,家兴的嘴唇变得越来越苍白,他用手捂住了脸,不敢继续看这个场面。
苏珮老师被胖女人的耳光打得有点站不稳,她踉跄着向后退了两步,马上又站住了,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头发乱蓬蓬的,眼神也失去了往日的光彩,鲜血沿着她的嘴角渗出来。她看一眼胖女人,冷冷地说:“你打够了没有,打够了就给我走远点。”这时,政教主任也从办公室出来了,扬起手跑过来,胖女人顿时有点害怕,抱起小孩离开了。围观的孩子们见胖女人走了,一时觉得没了意思,也就轰一下散了。
家兴没有走,他一直等到大家都散了,这才小心翼翼地从脚手架上爬下来,向苏珮老师走去。根劲过来截住了他,揪着他的衣领说:“你想干什么?她可是个破鞋。”家兴的脚微微地颤抖,脸突然就红了。他支支吾吾地说:“我把作业本落她那里了,我想去拿回来。”根劲疑惑地看着他,右手狠狠地在他的胸口擂了一拳,这才慢慢地走开了。家兴见根劲走了,就跑过去搀扶着苏珮老师的胳膊,替她擦了擦嘴角的血。家兴替她擦血时,苏珮老师对他笑了笑。苏珮老师说:“我知道,你还是关心我的,你不来的这几天我的糯米饭都倒掉了。我知道,你还会来找我的。”
这以后的几天里,乡村学校开始议论纷纷,那些民办教师都认为苏珮老师是个狐狸精,平日里斯斯文文的样子,暗地里却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也有人说,政教主任兢兢业业,眼看着就要升迁了,怎么在这个时候突然出事?会不会有人乱嚼舌头了?他们在谈论这个问题的时候,家兴和根劲也在场,家兴注意到根劲的眼神有些异样,嘴角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家兴心里咯噔了一下,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经过这件事后,苏珮老师的处境更加孤立了。她叫家兴以后每天去她那里吃早饭,家兴想了想,觉得她现在很可怜,于是就答应了。但自从那次根劲揪住他的衣领狠狠地擂了他一拳后,他越来越害怕根劲会来找他的麻烦。因此,他现在每天都起得很早,一路小跑着来到苏珮老师的房间吃早饭,然后又赶在根劲到学校之前就匆匆离开。
一天早晨,家兴又在苏珮老师的房间里吃早飯。
初夏的清晨,阳光显得特别明亮,太阳从东边缓缓升起,不断地朝地上喷吐着橘红色的光辉。南方早晨的空气潮湿而清新,大地散发着处子的芬芳。宿舍楼前的两株夹竹桃已经开始挂出一大片红艳艳的花骨朵,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泽。苏珮老师的心情似乎有所好转,她向家兴提议下午放学后去河边钓鱼。家兴犹豫了一下,没有吭声。见家兴迟疑的样子,苏珮老师恳求说:“去吧,好久没出去了,再不出去我就要闷死了。”家兴说:“根劲他们也可能会去的。”苏珮老师有点不高兴地说:“不要理这个混小子,你才是我的朋友。”家兴说:“为什么他们老是找你的麻烦?”苏珮老师说:“你真是个孩子,有些事情你还不懂。”家兴愤愤地说:“我真搞不懂你为什么老说我是孩子,难道我看起来像是什么都不懂的样子吗?”苏珮老师说:“难道你不觉得他们都很讨厌我吗?”家兴说:“那你就让他们随便欺负你吗?”苏珮老师说:“好了好了,我们不讲这个话题了,下午去吧?”家兴说:“可是我要做作业。”苏珮老师露出失望的神色,她思考了许久,说了一句在此时此刻既像一个老师但又不那么像一个老师会说的话。她说:“那我们等到星期天再去,这样你就可以先把作业做完了。”
星期天的早晨,家兴和苏珮老师很早就来到村口的河边。清晨的乡村如梦如幻,到处显露出勃勃生机。河水像绿色的绸缎抖动,时不时有成团的水鸟飞过水面,它们斑驳的肚皮激起一阵阵水花。河面上密密麻麻地长满了鹅黄色的浮萍,以及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树。河的对岸是弥望的麦田,风吹过,舀出大团大团的芳香,有不少已经开始泛黄,远远看去就像笼罩在大地上的一片黄色烟雾。
阳光细碎地洒下来,河岸上的蒲公英和三叶草全被染成了金黄色。苏珮老师的心情似乎很好,她招呼家兴过来准备鱼饵。家兴装好鱼饵,手握着钓竿来到河边,用力地朝河里甩出钓钩。钓钩慢慢地沉到了水底。不一会儿浮子就开始摇摆起来。家兴撅起嘴唇,努了努水面,苏珮老师就凑过来看。家兴小声说:“还要再等等。”过了一会儿,他感觉钓钩猛地往下一沉,就赶紧往上一拉,一条鱼猛地从水里跃出来,呼啸着飞向岸上。这是一条青灰色的草鱼,看起来足足有五斤重,家兴马上把它放在水盆里。草鱼的生命力很顽强,轻轻一跃就跳出了水盆,摔在草地上。它迟缓地摆动着尾巴,滑溜溜的鱼脊在阳光下发出清冽的闪光。家兴赶紧弯着腰去抓,刚一提起来,鱼就哗地一下滑出去了。苏珮老师笑得两个肩膀一耸一耸的,口里喊着“我来我来”,就要自己去抓。
就在这时,家兴看见根劲和一帮孩子过来了。一个身材瘦小的男孩手里提着一个高大的铁皮桶跟在后面。家兴一下子就心虚了,他下意识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嘴唇,屁股在地上挪来挪去。根劲走到岸边的草地上,若无其事地坐下来,他的嘴里嚼着一根狗尾巴草,但他的目光却紧紧地盯着这边。家兴觉得他的眼光像锥子一样投过来,让他浑身不自在。
孩子们开始往水里丢石头,拳头大的石块噌一下滑进水里,溅起一堆堆浪花,把家兴附近的鱼吓得四处逃散。家兴知道,他们这是在捉弄他,但他不想去理他们。这时他听见根劲在叫他的名字。他迟疑了一下,然后站起来向他走去,说:“什么事?”他觉得自己的声音都有点颤抖了。
根劲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说:“我的钓钩被水草缠住了。”家兴等着他把话说完,可是根劲不说话了,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家兴明白他的意思,只好乖乖照办。他来到岸边,蹲下来,一只手撑住身体,收紧了小腹,脑袋向前探出去,活像一只鹅。他一边看一边不断地用手拨弄着水草,可是他找来找去找不到钓钩在哪。他回过头来对根劲说:“你是不是搞错了,这里根本就没有钓钩。”根劲说:“你再仔细看看,说不定就看见了。”家兴找得满头大汗,还是没发现钓钩,这才发现自己被捉弄了,他刚想起来,根劲就笑嘻嘻地在他的屁股上踢了一脚,他咕咚一声掉进了水里,一时水花四溅。
家兴在河里呛了好几口水,他拼命地扑腾着四肢,挣扎着浮出水面。过了一会儿,他从水里爬了上来,脸已经涨得通红,大口大口不停地喘着粗气。透过眼角的余光,他看见孩子们正手舞足蹈,笑得前俯后仰,这让他不由得留下了两行热泪。他用手狠狠地抹了一把脸,把头钻进衣服里,可是他发现他的衣服也已经湿透了,冰凉的河水刺激得他睁不开眼睛。这时苏珮老师跑过来了,她无比厌恶地瞪了根劲一眼。根劲转过身去向孩子们挤挤眼,做了一个鬼脸,孩子们都心领神会地大笑起来。
苏珮老师用毛巾擦干净家兴身上的水,轻轻地拍打着他的后背。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恢复正常。苏珮老师的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却被家兴粗暴地打开了,他带着哭腔大声喊:“你走,你走,我不想再见到你!”苏珮老师愣了一下,她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用陌生的眼光打量着家兴,说:“你刚才说什么?”家兴低下头呜呜地哭起来,眼里闪烁着无助而痛苦的光芒,他突然涌出一种愤怒的感情,歇斯底里地喊道:“我不想见到你,我不想见到你,我不想见到你……”他一口气叫了好久,把这些日子以来受的所有委屈都一股脑儿地发泄了出来。当他气喘吁吁地冷静下来时,才发现苏珮老师已经离开了。
家兴知道苏珮老师离开的消息已经是两天以后的事情了。自从那天说了那些话,家兴一直感到很愧疚。他开始想念他们在一起的那些时光,虽然苏珮老师给他带来了麻烦,可从来没有人像她那样给过他关爱。他想了整整一个晚上,终于下定决心第二天上午去找她道歉。但是星期一上午苏珮老师没来上课,家兴觉得苏珮老师还在生他的气,于是他就趁课间悄悄地溜到苏珮老师的房间门口,准备趁她出来的时候对她说一声对不起。
下课后,家兴去了苏珮老师的宿舍楼,发现房门紧闭,里面无声无息。家兴不敢去敲门,他从书包里拿出一张纸,写上“苏老师,对不起”这几个字,悄悄地离开了。他觉得苏珮老师出来的时候看到这张纸条,心情也许就会好一点。接下来的一天,他还是不放心,于是他天还没亮就起来往学校赶。在苏珮老师的房间门口,他看见昨天的字条原样不动地躺在地上。他有一种不祥的感觉。他有点慌神了。他开始拼命地敲打着房门,房门发出笃笃的震颤。他就那样一边敲门一边大声喊着苏老师。他感到自己的嗓子眼在冒烟了,可里面还是没有动静。最后他开始呜呜地哭起来。这时隔壁房间的门突然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个老伯,老伯显得怒不可遏,劈头盖脸地朝他吼道:“喂,小孩,大清早的发什么神经!”他就哭丧着脸去问老伯:“老伯伯你行行好,苏老师到哪里去了?”老伯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不知道!”就转过身往屋里走,边走边嘟哝:“什么苏老师啊联老师,趁早卷铺盖走了干净!”家兴的眼泪像断了线一样滚落下来,他几乎是哀求着问老伯:“老伯伯你告诉我,苏老师去哪里了?”老伯依旧不情愿地说:“还能去哪里,回城了!”听到这句话,家兴的头嗡地一声就炸了。
后来的事情发生在一个下午。那是盛夏季节的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南方六月的空气中弥漫着令人沉醉的麦子清香。麦田如同旷野一样无边无际,伸向远方,微风吹过,翻成一道道麦浪。就在这个下午,家兴完成了他后来在乡村学校被广为流传的一项壮举。
家兴在通往学校的麥田里拦住了根劲,他的眼神让人感到很陌生。根劲叼着烟,灰白色的烟团在他的手指间盘旋。一个野孩子走到家兴的面前,用他的身子挡住了家兴。家兴伸出手粗暴地推开了他,他仰起脸,用一种坚决而可笑的语气对根劲说:“这是我们之间的事,不需要别人插手。”根劲笑了笑,说好。然后猛吸了一口烟,白色的烟雾从他的鼻孔里喷出来,他把烟雾吐得很长,一直吐到了家兴的脸上,烟雾漂浮在家兴的嘴边就像悬崖上挂住了一堆白云。根劲用脚把烟碾灭了,他的手指开始发出嘎嘣嘎嘣的脆响。家兴握起拳头,狠狠地向根劲的脸上砸过去。却被根劲转身扳住了肩膀,顺势推拉过来,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根劲冲上去,叉开双腿坐在家兴身上,狠狠地揪住他的头发,耳光像雨点一样落下来。不一会儿,家兴的嘴角就渗出了血。他想大声地喊叫,但是他的嗓子里像塞满了破棉絮一样发不出声音。他的眼前开始冒出大片金星,浑身上下感到一阵阵炸裂似的疼痛。
根劲还在打。终于,他有点体力不支,双手撑着地面慢慢地站起来。就在他转身离去的时候,家兴猛然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向他砸去。石头在空中飞行了一会儿,重重地落在了根劲的额头上,血很快从他的脸上不断地流出来。见到血,根劲一下子就慌了,他呆站在那里,双手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围观的孩子们就害怕了,他们惊恐地看着家兴,然后不由自主地也跑开了。
三天以后,家兴从乡村派出所出来,他收拾好行李,离开了乡村学校,准备外出闯荡四方。告别了乡村,他一路向南,夏意越来越浓烈。在经过村口的时候,他又看到了那几棵高大的树,树叶在南方六月潮湿而充沛的水汽中绿得发黑,微风吹过,正轻轻地摇曳。一只鸟突然从他的头顶疾速掠过,落下来的鸟屎差点滴落在他的头上。他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用力向天空扔去。石头在空中划出一条优美的抛物线,稳稳地落在河的对面。看到此景,家兴的心里突然涌出一种既轻松又向往的感慨:“一个人要是能这样自由自在,该有多好。”
【责任编辑 朱 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