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过广运潭

2018-11-23 09:42文/紫
丝绸之路 2018年4期
关键词:盛世

文/紫 慕

(作者系陕西省西安市作家协会会员)

上了桥,风便迎面扑来。

时节虽刚过惊蛰,但深藏风中的寒凉,依然使人打了一个寒战。这座由五组弧形钢管组件构成、长千余米的现代化大桥,气势傲岸地横跨于灞河之上。倘若恰逢一个雨过天晴的午后,再有一架彩虹飞挂,大桥便宛如一条伏波白龙。待到夜色降临,满城华灯初上,大河两岸的万家灯火簇拥着灯火玲珑的长安塔,一起将婆娑的光影抖落进水波荡漾的河面。

这是广运桥,因桥下流水广运潭得名。

春风浩荡,车流不息。临水远望,水波淼淼处秋光闲淡,沙洲几座,淡柳新杨,宛在水中央。我想,此时南山的残雪正在一瓣瓣地凋落,早春的黄花早已悄然探出枝头,溪流悄吟,一只四野顾盼的灰背鸟,“呼啦啦”一声自山岗上一方青草深处轻身跃起,振翅临空,飞向大河的远方。那风中翔舞的翅影落进无边的浩淼之中,一下又一下地轻轻拍打着水面,将一腔从大河源头的山水间带来的悠悠乡愁,荡漾在绵绵无尽的水波之中,仿佛要为这条古老的河流轻声吟唱一曲流传太久的古歌。

广运潭,作为中国大运河体系中的隋唐大运河上一个曾享誉四方的水陆大码头,在中国古运河文化史上是一个金光闪闪的存在,它前后12年昙花一现的短暂辉煌,为隋唐运河史,乃至中国运河史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千秋风月,万帆过境,时光虽已越过千年,但那沉积于大河深处的灼灼光影依旧击打着我的心扉。

广运潭,今朝来此,我是要打捞那一段沉积千年的辉煌碎片吗?我究竟要从那些金光闪闪的碎片中寻找什么?是千年一叹的感喟,岁月如风的惆怅,抑或是要在这段时光的流水中为纷乱迷茫的世界找寻一面映照的镜子?

那该是盛唐天宝二年(743) 暮夏的一天,历时近两年开掘的这座水陆大码头业已竣工。其时,作为这项工程执行总监的陕州刺史、水陆转运使韦坚志得意满。他要用一场盛况空前的庆典来为这项工程做一次深刻的总结,画一个圆满的句号。

这一日,自洛阳、卞州、宋州等地调集而来的300余条船只早已悉数登场。旗幡招展,绵延数里。每条船上不仅高悬着各州郡的名字,更是满载着各地所产的特产:广陵郡(今扬州市)的锦、镜、铜器,丹阳郡(今南京市)的绫衫缎,晋陵郡(今常州市)的缎绫绣,会稽郡(今绍兴市) 的吴绫、绛纱,南海郡(今广州市) 的玳瑁、珍珠、象牙、沉香,豫章郡(今南昌市)的名瓷、酒器、茶釜、茶铛、茶碗,宣城郡(今安徽宣城市)的空青石、纸笔、黄连,始安郡(今桂林市)的蚺蛇胆、翡翠,吴郡(今苏州市)的三破糯米、文文绫……各州郡乐得借此机会争奇斗胜,大肆铺张,他们都想拼力在大唐盛世的繁华图景上为自己涂抹上一笔精彩的印记。

此时的韦坚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火热筹备的这场盛典将会以“人类第一次有文字记载的博览盛会”这样一个绝无仅有的姿态,伫立于人类文明史和社会发展史上。

关于这场庆典,《旧唐书》中曾有一段十分精彩的描述:“自衣缺胯绿衫,锦半臂,偏袒膊,红罗抹额。”这是对那些挺立于船上参加庆典者的描述。船夫们皆斗笠、芒鞋,清一色吴楚风貌。锣鼓喧天,高歌震彻寰宇。

盛典的高潮一步步展开,信步望春楼上的唐玄宗李隆基春风满面,自楼上一眼望去,只见水波浩淼,十里亭台,万头攒动,好一派热闹景致。此时此刻,喧闹、沸腾、嘈杂的水面上袅袅传来的一阵阵歌声让玄宗微醺。从这歌声里,玄宗听到了他的臣民对盛世的夸赞,也听到了对他这位盛世皇帝的恭维。

得宝弘农野,弘农得宝耶!

潭里船车闹,扬州铜器多。

三郎当殿坐,看唱得宝歌。

《得宝歌》是本次庆典的主题歌,是陕县尉崔成甫借用民间颇流行的一种说唱歌词改写成的。歌中的三郎即唐玄宗李隆基,他是睿宗皇帝的第三子,故称“三郎”。

如果将历时289年的大唐比作中国古代史上一场繁华浩荡的交响,那么唐太宗李世民治下的23年贞观岁月只是这场交响的序曲和彩排,它的正式开演便是唐玄宗李隆基的开元天宝时代。

许多回翻阅典籍,每每读到关于这场盛典的记录时,我总是努力找寻这位性情皇帝与三千宠爱集一身的杨贵妃相依相随的一星蛛丝马迹的记录,我总想试图去体味一番彼时的文人墨客,究竟怀揣一种怎样的文化心理来描摹这场所谓的盛世大戏。还好,大唐的诗人没有使我失望,元稹著名的长篇讽刺诗《连昌宫词》云:“上皇正在望仙楼,太真同凭阑干立。楼上楼前尽珠翠,炫转荧煌照天地。”在这首诗中,元稹对“安史之乱”前后的唐朝政治得失做了一番深刻地考察反省。

天宝二年(743),曾为儿妻的杨玉环几番兜兜转转,早已遮遮掩掩地被收于这位君王榻上数年有余了。也就在这一年,为了心中“千古一唱”的爱情,为了饱美人口福而开启动工的浩大工程——秦岭荔枝古道的修筑已拉开序幕近乎两年之久。“……忆昔南海使,奔腾献荔枝。百马死山谷,到今耆旧悲。”这是一生心寄苍生百姓的诗人杜甫的讽刺诗《病橘》中的诗句,这首诗作于唐肃宗上元二年(761),此时“安史之乱”的烽火硝烟依旧在整个国土上蔓延。

怎堪回首,多少年来,沉迷于盛唐一片繁华图景中的太平皇帝唐明皇日日“飞上九天歌一声,二十五郎吹管逐。逡巡大遍凉州彻,色色龟兹轰录续”的莺歌燕舞,奢华极尽的光阴里可曾偷闲一刻想起那些寥落古宫中被岁月吹白青丝的寂寞宫女?可曾想到贫居山中的薄田老农“苗疏税多不得食”?他什么都忘记了,这位年近花甲却依旧日日只恨春宵短、从此不早朝的太平皇帝,早被大唐开元二十八年(740) 盛世繁华的暖风熏得烂醉如泥了,那个曾与亲姑姑太平公主联手发动“唐隆政变”而荣登大宝,仅三年后又旋风一般除掉了这个最大的政治对手的雄姿英发的少年天子,早已淹没在岁月的风尘中了。残破的国运与晚境的悲凉,早早地在繁华里埋下了祸根!

风紧了,吹皱一河水,而今灞水悠悠,依旧亘古长流,但广运潭上曾经的繁华日月早已逐水而去,独立在另一场繁华里,一个人除了一声长叹息,还该说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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