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约“四声说”与转读、悉昙关系的再探讨

2018-11-22 10:53何良五

何良五

摘 要:

沈约“四声说”与佛教之关系是学界研究的一大热点,以往的研究往往将四声的发现与四声的运用混为一谈,很难得出恰当的结论,因此,应该将二者分别开来。从四声的发现来看,沈约虽不是最早的发明人,但却是较早掌握四声规律的作家。四声的发现与掌握,可以从梵文悉昙中的十四音来深入探讨。从沈约著作以及沈约与周颙的交游当中,都可见沈约对悉昙十四音的了解。从四声的使用来看,沈约是最早提出将四声使用到诗文创作当中的人,这一诗乐分离的趋向,颇类似于佛教梵呗式微与佛经转读兴盛的这一情况。转读对声乐美的重视以及转读的某些声法,可能启发了沈约对四声的重视,甚至影响了沈约运用四声的某些规则。

关键词:沈约;四声说;转读;悉昙

中图分类号: H014 文献标志码: A 文章编号:16720539(2018)04010908

一、四声的发现及掌握与转读、悉昙

沈约“四声说”与佛教之关系是学界研究的一大热点,以往的研究往往将四声的发现与四声的运用混为一谈,很难得出恰当的结论。要讨论这一问题,首先要讨论是谁最早发现四声。早前大概有三种说法,即王融说、沈约说、周颙说[1]。近年高华平发表新见,认为四声最早由王斌于宋末提出[2];也有学者反对这一观点[3]。目前学界没有达成统一意见,总的来看,以周颙说较为可信。且不争论这四人到底谁是四声的发明人,有一个规律,就是他们都与佛教关系密切。沈约自不必说;史载周颙“长于佛理,著《三宗论》”[4]731,周颙还是严格的素食主义者;王融也与佛教关系密切,永明年间追随萧子良,多次参加萧子良举行的法会,且有诗作如《法乐辞》传世;王斌“初为道人,博涉经籍,雅有才辩,善属文,能唱导……抚机问难,辞理清举,四座瞩目”[5]1197,可见王斌也精通佛理。再如,齐代僧旻是著名的成实论师,著有《四声指归》。由此看来,四声的发现与佛教的确有一定的关系。

最早探讨四声与佛教关系的是陈寅恪《四声三问》。陈氏认为,中国之所以成立四声之说,“以除去本易分别,自为一类之入声,复分别其余之声为平上去三声。综合通计之,适为四声也。但其所以分别其余之声为三者,实依据及模拟中国当日转读佛经之三声。而当日转读佛经之三声又出于印度古时声明论之三声也”[6]275。此论一出,学界为之震惊,支持者与反对者层出不穷,至今八十年而未曾衰绝,尚无定论。其文章俱在,且学界皆已悉知,兹不赘述。

陈寅恪《四声三问》所提出的猜想确实精辟,但其缺陷在于过分精确地认定四声与印度声明的关系;事实上,现有的材料不足以将此猜想证明到这种地步。另外,以“中国文士依据及模拟当日转读佛经之声,分别定为平上去之三声。合入声共计之,适成四声”[6]276,则完全不符合语言学规律。语言(语音)的形成,是社会性的、自然性的,是超个人、非人工的,不可能由某几个人规定某几种声调,天下人遵从之,这是不科学的。关于这一点,管雄、俞敏的见解是极其独到的。

那么,应该如何探讨或认识四声的发现与佛经转读之关系呢?有学者从转读的“声法”入手,来进行探讨。如蒋述卓认为“四声说的创立,首先肇自于对中国本土的音律的体会,然后参照了佛教转读的所谓‘缓、切、侧、飞以及‘起掷荡举、平折放杀的声调……借鉴了梵语的音声结构,再反过来体会汉语的发音,进而将汉语声调定为平、上、去、入四声的”[7]94。这一猜想当然有其合理性,但似乎缺乏足夠的证据来将其证明。卢盛江也是以“声法”来探究四声与转读之关系的。他先是引用李小荣对“三位七声”的解释,认为“‘三位七声是指印度古乐的三种声调,即Udtta(乌达塔)、Anudtta(阿鲁达塔)和Svarita(斯瓦里塔),和印度音乐的七个音阶,即shadja(具六)、riashabha(神仙曲)、gndhara(持地调)、madhyama(中令)、panchama(第五)、dhaivata(明意)和 nishda(近闻)”[8]143,进而广泛地征引了《印度文化遗产》(The Cultural Heritage of India)、《印度古代文化》、婆罗多《舞论》等著作,对“三位”的声调特征(高声调、非高声调、混合声调)及发音部位(头部、喉部、胸部)进行了介绍,对shadja(具六)等“七声”与各种特殊动物的音色模拟进行了介绍,认为这种“三位七声”便是《高僧传》所说的“声法”和“梵响”。卢盛江进而推论吠陀三声进入了汉土佛经转读,周颙可能也与转读有关,发现四声,并制四声之目。此文见解新颖,材料详实,虽缺乏对转读影响四声发现的具体论述,但至少说明了转读影响四声发现的可能性,且开辟了一条探讨四声发现与佛经转读的新路,意义较大。

四声与佛教关系的另一研究热点是,悉昙对四声发现的影响。饶宗颐在否定陈寅恪《四声三问》时,另提出四声发现得益于梵文悉昙的一大创想。悉昙是印度人学习拼音字母的法门,随梵书东传入华。饶宗颐认为“沈谱(沈约《调四声谱》)之反音,乃从悉昙悟得”[9]96。又以“《悉昙章》之特色在每章末句必用‘鲁流卢楼四音合以切字为纽之三个同韵字,作为句中的助声”,略等同于“沈约《调四声谱》中之配为双声迭韵之四声纽字,大概为反音法之同韵字,借用之以作助声”[9]96,且以声谱中例字亦见于后来悉昙家之书,从而推断“沈氏声谱与悉昙家言有血脉相承之关系”[9]97。

这里略微解释一下《悉昙章》之末句与沈约《调四声谱》中“六字总归一入(纽)”的相似处。《调四声谱》中所谓“六字总归一入”为:

皇晃璜 镬 禾祸和 滂旁傍 薄 婆泼紴

光广珖 郭 戈果过 荒恍侊 霍 和火货[10]5

皇、晃、璜、镬四字声母相同,镬、禾、祸、和四字韵母相同,以“镬”字连接前后三字,故曰“六字”(皇、晃、璜、禾、祸、和)“总归一入”(镬);其它三例皆同。这与《悉昙章》有何相似之处呢?饶宗颐引《悉昙章》之三例如下:

颇罗堕!第一舍缘清净座,万事不起真无我。……鲁流庐楼颇罗堕。

质领盛!第二往心常看凈,亦见亦闻无视听。……鲁流庐楼只领盛。

复浪养!第三署心须屏傥,扫却垢秽除灾障。……鲁流庐楼复浪养。[9]96

鲁、流、庐、楼四字声母相同,同属来母;颇、罗、堕三字韵母相同,复、浪、养三字韵母相同。按照“六字总归一入”的格式,可以排列如下:

鲁流庐 楼 颇罗堕

鲁流庐 楼 复浪养

鲁流庐楼四字声母相同,只是“楼”与颇、罗、堕三字不同韵罢了,但后面三字是同韵母的,与《调四声谱》“六字总归一入”的格式已十分相似了。《悉昙章》自刘宋时传入中土[11]16-19,恰逢四声发现之时,其对四声之发现或有重大影响。鲁流庐楼四字指代梵文的四个字母:r、、l、i,据说是世间少用的几个字母(谢灵运说)。r、、l、i四个字母的读音此处无法描述,但必定极为相似,故以鲁、流、庐、楼四字来描述其音。

饶宗颐之说虽极有见地,但稍显简略;近年李广荣《梵语〈悉昙章〉在中国的传播与影响》一书出版,将此研究推进了一步。李书以《大般涅盘经》的翻译与传播为研究对象,藉以描述《悉昙章》在中土的流传与发展。并且考察了一大批僧人对十四音的研究情况,如河西道朗、清河慧观、道亮、法瑶、僧宗、智秀、宝亮、法云、僧旻等人,足见梵文悉昙在中土流播之盛况。又辑录谢灵运、梁武帝对十四音的论述,及沈约、周颙、王融等人对悉昙的了解情况,极具参考价值[11]106-150。

以上从佛经转读、梵文悉昙两个方面论述了佛教与四声的关系,说明转读、悉昙得以促进四声发现之可能;再看沈约与转读、悉昙的关系。沈约早年对佛教的热忱主要集中在竟陵王西邸时期,而竟陵王又是极著名的信佛者。永明年间,竟陵王萧子良多次招致名僧,讲说佛法,“齐、梁二代之名师,罕有与其无关系者”[12]311。这些名师当中,便有一大批“善声沙门”,据学者统计,有僧辩、慧忍、昙迁、普知、道典、超胜等十八人[13]115。这些名僧都洞晓梵声,善于转读,如《高僧传》载释昙迁“巧于转读,有无穷声韵,梵制新奇,特拔终古”[14]501,释僧辩“少好转读,守业与迁、畅二师……哀婉曲折,独步齐初”[14]503。这些善声沙门集于竟陵王西邸,自然会影响萧子良及沈约等人。据《出三藏记集》载,萧子良有《赞梵呗偈文》一卷,《梵呗序》一卷,《转读法并释滞》一卷,另有僧佑所記《竟陵文宣王集第转经记》一文[13]88,都可见萧子良对佛经转读的重视及喜爱。在竟陵王举办的法会中,沈约多次参加,这在其作品中也有体现,如《齐竟陵王发解疏》《竟陵王解讲疏》《又竟陵王解讲疏》。尤其是永明七年(公元489年)竟陵王大集善声沙门,造经呗新声,沈约也有参与。由此可以推断,沈约是知道甚至相当了解佛经转读的。更直接的证据,是沈约《齐竟陵王发讲疏》曰“乃以永明元年二月八日置讲席于上邸,集名僧与第几……演玄音于六宵,启法门与千载”[15]312,所谓“玄音”或即梵呗或转读。

沈约对悉昙的了解,一则通过其对《大般涅盘经》的熟稔和对梵汉文字差异的比较可以推知,二则通过其与周颙的亲密关系可以度得。沈约对《大般涅盘经》的熟悉,见其《究竟慈悲论》一文:

……及涅槃后说,立言将谢,则大明隐恻,贻厥将来。……及晚说大典,弘宣妙训,禁肉之旨,载现于言,黜缯之义,断可知矣。而禁净之始,犹通蚕革,盖是敷说之仪,各有次第,亦犹阐提二义,俱在一经,两说参差,各随教立。……夫常住密奥,传译遐阻,泥洹始度,咸谓已穷,中出河西,方知未尽。关中晚说,厥义弥畅。仰寻条流,理非备足。又按:涅槃初说,阿阇世王大迦叶阿难三部徒众,独不来至,既而二人并来,惟无迦叶。迦叶,佛大弟子,不容不至,而经无至文,理非备尽。[15]154

此处“阐提二义”是指“一阐提不得成佛”与“一阐提亦可成佛”这两种经义。南方初传的《大涅盘经》是法显于印度求得,法显与觉贤共同译出,为六卷本。经云“如一阐提懈怠懒惰,尸卧终日,言当成佛。若成佛者,无有是处”,明言一阐提不得成佛,故时人皆以为一阐提不得成佛。后北凉昙无谶译出大本《涅盘经》(或称 “北本”),共四十卷,传入南京,慧观、谢灵运等依法显本《大般泥洹经》增删润色,译出南本《涅盘经》,共三十六卷[16]406-411。此译本较法显本更为完整,且明言“一切众生悉有佛性”,一阐提亦可成佛。沈约所谓“涅盘后说”“晚说大典”“关中晚说”,皆指南本《大般涅盘经》,可见沈约对南本《涅盘经》非常熟悉;又云“涅盘初说,阿阇世王大迦叶阿难三部徒众”,可见沈约对法显本《大般泥洹经》也十分熟悉。法显本《大般泥洹经》卷五《文字品》、北本《大般涅盘经》卷八《如来性品》第四之五、南本《大般涅盘经》卷八《文字品》,皆是讨论十四音的内容。沈约既熟知各本《涅盘经》,应当熟悉梵文悉昙。此其一。

其二,沈约多次将梵汉两种文字进行对比,说明他是比较了解梵文的。其例如下:

西国密途,厥路非远,虽叶书横字,华梵不同,而深义妙理,于焉自出。[15]147

及像教云末,经纪东流,热坂艰长,寒山峻阻,横书左字,累万方通,翦叶成文,重译未晓。[15]179

“叶书横字”“横书左字”“翦叶成文”等语,说明沈约对梵文有一定了解。当然,这些只是常识性的知识,沈约不见得有多精通于梵文悉昙。另外有一个旁证是,沈约与周颙是极亲密的好友,私交深厚。周颙去世,沈约写有一篇极悲恸的文章,其文曰:“周中书风趣高奇,真情素韵,水桂齐质。自接彩同栖,年愈一纪。朝夕联事,靡日暂违……其事未远,其人已谢。昔之谐调,倏成悲绪,去冬今岁,人鬼见分……痛矣如何,往矣奈何!”[15]142由此可见两人私交之厚。而周颙是“通解十四音”[14]368的,沈约与周颙相交十余年,“靡日暂违”,或从周颙处了解梵文悉昙,也未可知;周颙撰《四声切韵》,沈约撰《四声谱》,或亦与此有关。

以上简要论述了四声的发现与转读、悉昙的关系,又论述了沈约对转读、悉昙的了解,从而间接推断沈约利用四声、提出四声说受到了佛教的影响。当然,文献不足征,此处无法确切论证沈约四声说究竟受到了佛教的哪些具体影响,只能将此推论尽可能证明到合理;更精确的论证,则有待方家。

二、赞呗、转读与诗乐之分离

前辈学者讨论转读与四声之关系时,往往将视野集中在转读佛经对四声发现的影响之上,而忽视了转读佛经对四声之使用所产生的某些影响。有学者指出,“‘四声之目的发明与四声在文学创作中的应用”[2]20是极为不同的,不能混淆。此诚为的论。那么,在探讨转读佛经与四声之关系时,也应将二者区别开来。由于前人已对转读与四声之发现做过极为深入的探讨,本文便重在讨论佛经转读对四声之应用所产生的影响。其立论依据是,从梵呗之传入到转读之大盛,与中土诗乐分离的情况极为相似;转读这一脱离乐器却具有独特声律美的唱经方式,可能加速了诗乐分离这一趋势,使人们认识到语言声调本身所能形成的美感,并将之运用到诗歌创作之中;转读的某些声法技巧,甚至有可能启发人们制定四声运用的某些特定规则。以下将对此进行证明。

首先需要了解呗、梵呗、转读的具体含义。《高僧传》的解释是,“天竺方俗,凡是歌咏法言,皆称为呗。至于此土,咏经则称为转读,歌赞则号为梵呗。昔诸天赞呗,皆以韵入弦绾。五众既与俗违,故宜以声曲为妙”[14]508。“呗”是梵文Pthaka(赞咏)的音译,又译为呗匿、婆陟等[17]。则印度之咏经、歌赞皆称为呗,且要求“入弦绾”,即以管弦等乐器配合人声。鸠摩罗什谓“天竺国俗,甚重文制,其宫商体韵,以入弦为善”[14]53,就是这个意思。天竺之“呗”传入中土之后,分化为梵呗、转读两种体制,汤用彤释曰“转读止依经文加以歌颂,梵呗则制短偈流颂,并佐以管弦”,也就是说梵呗仍是要求能入管弦的,而转读则只用口诵即可。高文强较为易懂:“佛经文体分为长行、重颂、偈颂三种。佛门宣经,长行要以转咏出之,重颂与偈颂则都要歌唱。中土将前者称为转读,后者称为梵呗。转读和梵呗都讲究声法和音调,它们的区别在于梵呗音声是歌,可以入乐被之管弦;转读声法是诵,只能和以金石,不能入曲。”[18]134

梵呗与转读产生之后,在中土的流行情况是不同的,即梵呗式微而转读大盛。原因在于,天竺“梵响”难以传授而新制经呗较为困难,如释慧皎即谓“自大教东流,乃译文者众,而传声盖寡。良由梵音重复,汉语单奇。若用梵音以詠汉语,则声繁而偈迫;若用汉曲以咏梵文,则韵短而辞长。是故金言有译,梵响无授”[19]507,就是说以梵音咏汉语或以汉曲咏梵文,皆不得协畅;《法苑珠林》亦载曰“呗赞多种,但梵汉既殊,音韵不可互用”[19]1171。“梵响”既难传授,便有新制梵呗者,但也极为困难,如汤用彤曰“后者(梵呗)则以妙声讽新制之歌赞,非颇通音律擅长文学者不办”。纵使有制得梵呗者,如晋之释道安、支昙龠,吴之康僧会、齐之释慧忍等人,但所流传皆为少数。相反,佛经转读却十分兴盛,除建康外,浙左、江西、荆、陕、庸、蜀亦颇流行转读。现将《高僧传·经师》所载诸人条列于表1,略见梵呗、转读流行情况之异:

从表1载录情况来看,转读的流行情况是远高于梵呗的。梵呗是更加接近天竺呗匿原貌的,而转读只是中土特有的形式,何以转读能够达到如此盛行的地步呢?这一方面是因为转读较梵呗更为简易,另一方面,则是转读本身具有极高妙的声乐之美。释慧皎曰,“转读之为懿,贵在声文两得”[14]508,即转读解决了梵音重复、汉语单奇的矛盾,既能传达经旨,又能形成绝妙的声韵美;所谓“听声可以娱耳,聆语可以开襟”是也。此处摘录《高僧传》中数句话语,以作证明:

帛法桥,中山人。少乐转读而乏声。每以不畅为慨。于是绝粒忏悔七日七夕。稽首观音,以祈现报。同学苦谏,誓而不改。至第七日,觉喉内豁然,即索水洗漱云:“吾有应矣。”于是作三契,经声彻里许,远近惊嗟,悉来观听。尔后诵经数十万言,昼夜讽咏,哀婉通神。[14]497

释僧饶,建康人。……每清梵一举,辄道俗倾心。寺有般若台,饶常绕台梵转,以拟供养。行路闻者,莫不息驾踟蹰,弹指称佛。[14]499

“远近惊嗟,悉来观听”“行路闻者,莫不息驾踟蹰,弹指称佛”,概见转读声韵之美。更有甚者,《高僧传》载释智宗之转读能使“睡蛇交至”[14]501,释僧辩之转读能使“群鹤下集阶前”[14]503,释昙凭之转读能使“鸟马悲鸣,行徒住足”[14]504,鸟兽尚且如此,“况乃人神者哉”[14]508。

如前所述,梵呗是被之管弦而入乐的,转读则只是人声口诵,不入乐的。梵呗向转读的演变,其情况颇类似于诗之分离于乐。关于诗歌音义之关系,朱光潜有较为精辟的见解,他从诗歌音义离合的角度,将诗歌的进化史分为四个阶段:有音无义时期、音重于义时期、音义分化时期、音义合一时期。由汉魏之乐府至于古诗之形成,则是“音重于义”转入“音义分化”的时期[20]20。以朱光潜的观点,则宋齐年间正处于音义分化的时期,也就是诗脱离于音乐,追求“词的文字本身”所具有的音乐美的时期。俞敏有一种比较俏皮的说法,说声乐是诗的拐棍儿(“诗常靠声乐作拐棍儿”);并称赞永明运动积极的一面:“让朗诵诗安排得具备声音美,离开声乐这个拐棍儿!”[21]289对此,朱光潜的说法是:“音律的目的就是要在词的文字本身见出诗的音乐。”[20]200可见,宋齐年间正处于诗乐分离的时期,而沈约正是提倡诗歌声律美的关键人物,他所提倡的以四声制韵的写作方式,正是对“词的文字本身”所具有的音乐美的追求,离开声乐这个拐棍儿。

转读之与梵呗,其情况恰类似于此,转读之兴盛,正是声乐离开器乐而独具美感的典型。转读既盛行于宋齐年间,而永明体的绝大多数提倡者皆受熏于佛教,那么,佛经转读有没有可能启发沈约等人,使他们对人的声音本身产生兴趣并进而追求文字本身声乐的美感呢?

答案是肯定的。确实有这种可能。这里举一个例子,《高僧传》载:

释昙迁,姓支,本月支人。……巧于转读,有无穷声韵,梵制新奇,特拔终古。彭城王义康、范晔、王昙首,并皆游狎。迁初止只洹寺,后依乌依寺。及范晔被诛,门有十二丧,无感近者。迁抽货衣物,悉营葬送。[14]501

释昙迁是齐时极有名的转读僧人,范晔常与之游狎,且交情深厚至此,则必定十分熟悉甚至喜爱昙迁之转读。范晔是较早认识文章声韵美的文人,其《狱中与诸甥侄书》谓:

性别宫商,识清浊,斯自然也。观古今文人,多不全了此处;纵有会此者,不必从根本中来。言之皆有实证,非为空谈。年少中,谢庄最有其分,手笔差易,文不拘韵故也。吾思乃无定方,特能济难适轻重,所禀之分,犹当未尽。但多公家之言,少于事外远致,以此为恨。[22]1830

范晔明了声之宫商清浊,并能“济难适轻重”,欲以此为文,取得声调之和美。然而他所写作的多是公文(公家之言),非诗歌赋作等美文(室外远志),所以其才未能尽用(所禀之分,犹当未尽)。且范晔自谓“耻作文士”“无意于文名”,故其虽对文字声韵有相当的了解和追求,但终究只是略加探求,未能深入。然而,我们还是可以从这一则材料中推断出转读与文字声韵之关系。

相比于范晔,周颙对佛教及文字声韵的探求都更为深切。在沈约、王融、谢眺、周颙诸人之中,周颙对佛教的信仰是最为虔诚的,对佛学义理的掌握是最为深入的,对梵文悉昙、文字音韵的了解也应当是最丰富的。前文已论及周颙详于梵文悉昙,此外,他对佛经转读也应当十分熟悉。永明年间,周颙与文惠太子、竟陵王交好,萧子良举办的多次重大法会,如永明元年召集僧人、设置讲席,永明七年造经呗新声,周颙皆有参与。周颙对文字声韵的掌握,则达到了极为精巧的程度,《南齐书》谓“颙音辞辩丽,出言不穷,发口成句”[4]731,“每宾友会同,颙虚席晤语,辞韵如流,听者忘倦”[4]732。可见周颙对声韵的掌握及运用已经达到极为熟练的地步,仅仅凭借文字的声音就能使听者愉悦,这也就是释慧皎所谓的“听声可以娱耳,聆语可以开襟”。更进一步阅读,可以发现《南齐书》对周颙之描述,与《高僧传》对唱导经师的描述极为相似。如齐瓦官寺释慧重“言不经营,应时若泻。凡预闻者,皆留连信宿,增其恳诣”[14]516,此“应时若泻”便如周颙之发口成句、辞韵如流;“凡预闻者,皆留连信宿”便如“听者忘倦”,由此也可推见二者之关系。

周颙对声韵的了解则非范晔可比,以目前的研究来看,周颙仍是最可信的四声的发现者。但他没有诗作流传,《南齐书》载其一段“言辞应变”,其文如下:

卫将军王俭谓颙曰:“卿山中何所食?”颙曰:“赤米白盐,绿葵紫蓼。”文惠太子问颙:“菜食何味最胜?”颙曰:“春初早韭,秋末晚菘。”时何胤亦精信佛法,无妻妾。太子又问颙:“卿精进何如何胤?”颙曰:“三涂八难,共所未免,然各有其累。”太子曰:“所累伊何?”对曰:“周妻何肉。”其言辞应变,皆如此也。[4]732

这便是周颙“音辞辩丽”“辞韵如流”的例子。其音声的悦耳主要体现在周颙的几句回话上面,我们将其声韵调分析如下:

赤米白盐,绿葵紫蓼

昌昔入明荠上并陌入以盐平来烛入群脂平精纸上来筱上

春初早韭,秋末晚菘

昌谆平初鱼平精皓上见有上清尤平明末入微阮上心东平

三涂八难,共所未免

心谈平定模平帮黠入泥翰去群用去生语上微未去明狝上

然皆有所累

日先平见皆平云有上生语上来纸上

周妻何肉

章尤平清荠平匣歌平日屋入

这些回答的精妙之处首先体现在对仗之工整,“赤米、白盐”“绿葵、紫蓼”“三涂、八难”“周妻、何肉”,分别成对;“春初、秋末”“早韭、晚菘”,分别成对,且连句成对。韵的方面,搭配似不太明显,只“紫”“累”同属“纸”韵,“米”“妻”同属“荠”韵,“韭”“有”同属“有”韵,“秋”“周”同属“尤”韵,虽间隔较远,但也有一种回环往复之美。再将调的分配单独标识出来:

(A)赤米白盐,(B)绿葵紫蓼

丨丨丨─丨─丨丨

(C)春初早韭,(D)秋末晚菘

──丨丨─丨丨─

(E)三涂八难,(F)共所未免

──丨丨 丨丨丨丨

(G)皆有所累,(H)周妻何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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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平仄来分的话,以第二、四两字为音步节点,这些语句基本上达到了后世律体诗的平仄要求。如A\B\C\D\E\H都是标准的律句,AB\CD都是标准的律联,因此形成高低错杂而循环往返的声律美。这也是周颙辞韵如流,使听者忘倦的原因之一。

周颙之后,我们再来分析沈约的情况。沈约对佛经转读是较为熟悉的,前文已述;沈约与周颙的关系是极为亲密的,前文已述。沈约便极有可能从佛经转读之中、从周颙对声乐美的发现和运用之中,体会出文字声调的音乐美,并将已经发现的四声运用于诗歌创作当中。《宋书·谢灵运传论》中说“五色相宣,八音协畅,由乎玄黄律吕,各适物宜”[15]484,虽仍是以器乐之音比声乐之美,但已强调文字本身的音乐性。刘勰进而倡曰“子建、士衡,咸有佳篇,并无诏伶人,故事谢丝管,俗称乖调,盖未思也”[23]103,即文字可以离开器乐,独具美感。而鐘嵘说“古诗颂皆被之金竹,故非调五音,无以谐会。……今既不备管弦,亦何取于声韵耶”[24]22,即言诗歌离开器乐之后便不必讲求声韵,盖其不懂文字本身声乐之美,故俞敏嘲笑他胡涂得连“声乐美和诗里利用的语言声音的美”[21]286都分不清楚。沈约所以推重刘勰之书而轻视钟嵘之书,其原因之一或即在此。

之所以推测佛经转读影响了沈约声律论,还因为此二者存在某种一致性,即它们都强调高低抑扬的原则。《高僧传·经师·论》曰“抑扬通感,佛所称赞”“吐纳抑扬,并法神授”,可见“抑扬”是佛经转读中极为基本又极为重要的原则。葛兆光将佛经诵读法分为几种,“一种是高低音交替相间的诵读法”“一种是洪细音交替相间的诵读法”[25]132,即指此“抑扬”之原则。《高僧传》中所载诸经师之音声,也常常被分为高低、抑扬两种类型,如释道诠“丰声而高调”,释慧宝、释昙智“高调清彻”;而释慧忍“哀婉细妙”,释慧念“少调气,殊有细美”。“高调”与“细妙”“细美”,恰好形成高下抑扬之声。沈约《谢灵运传论》所谓“低昂舛节”“轻重悉异”“前有浮声,则后须切响”,说的就是声音高下抑扬的意思;佛经转读与沈约声律论,其基本原则是一致的。更有甚者,沈约所谓“切响”之“切”,及刘勰所谓“声有飞沉”之“飞”,其词源或即从佛经转读而来。《高僧传·经师》载“道朗捉调小缓,法忍好存击切,智欣善能侧调,慧光喜飞声”[14]502,“切”与“飞”都是转读中的一种声法,沈约、刘勰或即受此影响[26]。若果真如此,则沈约所提倡的声律论受佛经转读之影响尚不在少。

总之,沈约对文字声乐美(诗歌诵读之美)的追求,以及其声律论的具体原则(四声的应用规则),都很有可能受到了佛经转读的影响。但仍是那一句,文献不足征,只能通过现有的材料证明二者的联系,将此猜想推论到尽可能合理的程度,但无法做决定之说。然而这确是一条值得尝试的途径,希望之后能有更确切的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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