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小月托孤

2018-11-21 19:44庞羽
十月 2018年6期
关键词:月亮

庞羽

我欠关小月的。

关小月是谁,我也不知道。我认识她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搞清楚。可以说,齐刘海的是她,黑马尾的是她,瘦高个的是她,爱读书的是她,稀奇古怪的是她,穿着一席白色棉麻长裙、粉色蕾丝袜、棕色萝莉鞋的也是她。这么多她,我没法搞清楚。

说实话,我俩的见面方式很奇特。那天,我一个人去爬学校的后山。那晚有流星雨,晚饭后观测为佳。我记得我吃了一屉小笼包,一碗鸭血粉丝汤。风酸硬,后山像桌上冷掉的山芋。小笼包的味往上蹿,肉末拌着蒜。我在冷山芋周边刨了一圈,没个人影。一路野风卷过来。我裹紧衣衫,顶着风走。20年一遇的狮子座流星雨,不能白白被闲风打走。爬到半山腰,我的腿有点打战。窸窸窣窣有声音。我铁下心,沉着脚走。好像是那边草丛。我从腰间抽出皮带,一手攥着,一手端着,点点细细地撮着脚步。山貂也好,盘蛇也好,长长眼,练练手。声响渐高,像某种哺乳动物的喘息。不成。学校后山有狐狸?或者,有只狼在埋伏我?我一个觳觫。我脚步尖着,后退着。声响急促起来。像有两只。“啪嗒嗒”的背景音。不可能是狼。我从树后探出了脑袋。一个长发女子,半弯着身子,光溜溜的屁股,站着的男人,褪了裤子,大腿贴着她。算什么。我放下了胆子。刚想换条道走,一个黑影蹿出来。

我没能瞧见20年一遇的狮子座流星雨。还想看,我得再老上20岁。这事,我必须怪在关小月头上。黑灯瞎火,荒山野岭,你个关小月,躲在山上看好戏啊?她倒是说,她到山上寻宝来了:你可知道抗战时期的沈地主?日军四处戒严,他跑这山上了。传说他有一把测量人灵魂的衡尺,就埋在这座山的某处。我一听乐了,还有比流星雨更难得的东西。想了想,我又偏嘴问了一句,你央着我往下跑,是怕那两个人灭口?关小月斜了我一眼:要不是大姨妈突然来了,疼得站不住,我先把你灭口。省得你抢我宝藏。

关小月这家伙,赖上我了。她跑到我宿舍来,给了我舍友一圈零食,说待她闺蜜好点;和我选一样的课,考试还给我助攻;到了周末,给我打起床电话,帮我占图书馆的位置,领了生活费,还带我去吃日料。我也不会亏了她。瞧见没,她手上的银镯子,是我买给她的生日礼物。说到生日,关小月就大我一天。咱俩都是白羊座。白羊座有白羊座的好,谁也记不得谁的不好。白羊座也有白羊座的不好。她倔起劲来,我都罩不住。

在我罩得住关小月的时候,她会约我出来散步。星辰两点,清风三两,花香四钱。关小月揣着几个银子,偏领着我赏风弄月去。荔大西南方有一座斜桥,关小月说,站上去,看到的世界就正了。我问世界什么时候歪过。她朝我眨巴眼睛,人看花,有人说美,有人说少了叶,有人说花蕊有毒,一朵花尚能引发如此多争议,更别说人看人、人看万物了。我问关小月,你整天思考些什么啊?关小月反问我,那么,那天为什么你也在山上?我说不出话了。我爱小笼包,我爱鸭血粉丝汤,我也爱星星。吃了小笼包再去看星星的人,关小月见得少。夜里捂着肚子寻宝的,我也见得少。

电视上也说过,感情就是看雪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我和关小月也没能免俗。得空了,我们会在教室自习。她参加了推理社,看完了阿加莎的所有书,还讲给我听。我参加了日语社,教她写片假名。奇怪的是,她把《无人生还》又看了一遍后,退出了推理社。她说人来到世上,都没法活着离开。我说这是废话。她闷着脑袋不说话。我说,你大姨妈不是刚走吗?她还是不说话。我凑近一看,这不,她眼周晕了一圈红。我捋着她的背,权当她打了嗝。她嗳了气,吞了舌,一路无话。第二天,她带来了一本《小王子》绘本,还有一盒彩铅。一页页看,一幅幅画。我也依着模样描。她的小王子总是眼睛亮点,神采飞扬点。我不服。她教我画曲线。没画完,她停住了手,望着窗外。星星点点,明天又是一望无际的晴。她的坐身懈了下来,手指骨像褪下的睡衣:骆丹,我活不长的。我一愣,定了。她抽了抽鼻子,抬了手,指着夜空:那才是我家。总有一天,我会像圣埃克絮佩里一样消失在云中。

关小月确实消失了一段时间。打电话也不接,发微信也不回。我去她宿舍堵她,等困了都等不到她。那段时间,我老是瞅着夜空。流星雨我没见到,倒是捡了一个外星人。外星人有外星人的脾性。算了。她要是准备解剖我,我就摘了她的能量源。想着想着,我还是憋了一肚子闷,小笼包都吃得少了。

宇宙这么大,外星人总要露面的。我接到关小月的电话,是万圣节晚上十一点。十一点我们能做什么?有些男生的魔兽才开局,有些男生聚在一起看爱情动作片,有些女生敷着面膜准备美容觉,有些女生追着剧喊欧巴。夜生活很精彩,但大多都在宿舍里发生。我的关小月,居然穿着单衣站在冷风中,拿着手机对我哆哆嗦嗦地说着:我……冷死了……

万圣节晚上,尤其是快到午夜时,千万别出去。一路上,大鬼小鬼,高鬼矮鬼,男鬼女鬼,在你周围来回穿梭着,不知谁真谁假。可是我的关小月快冷死了。她身上只有一件丝光棉白T恤,也没穿秋裤。这个天,穿得这么清凉,我服了她。这个天,跑出宿舍,绕过保安,爬出大门,打的去接一个女孩回来,我也服了我自己。

为什么万圣节午夜,关小月站在艳河港吹冷风,她后来才告诉我。艳河港是南京最著名的夜场,一条河从东到西,河边一排的民宿,民宿周围有酒吧,有烧烤摊,还有那些小小的发廊、粉红的按摩屋。关小月站在哪里呢,她会不会太突兀?也许只是去小酌几口,也许只是馋了羊肉串,也许突发奇想换个发型,也许累了去通筋骨……我坐在的士上,亂想了一圈可能。这些我都可以陪她做的。想到这,我搞不懂外星人了。窗外夜忐忑,月颤抖,宇宙有自己的法则,渺小如我,不过是沙,是尘,是众人背上搓不尽的垢。

我把带来的牛仔夹克披在关小月的身上。关小月也没嫌弃,两只手戳进我的胳肢窝。冰冷的痒。关小月大概觉得暖和了,乱拱着十指,嘴里咯吱咯吱笑着。不知哪来的一股气,我撇下她的手:关小月,也就只有我关心你。你要是今天冻死了,没人给你收尸!

关小月倒是没计较。她张开怀抱,扑通一声抱住我,我感觉到了她的肋骨,格棱格棱、一截一截的,像是断绫,到底把自己的短见放下了。她的脸贴着我的胸,上下左右地蹭着:柔软,又香,不知手感如何?我想把她推开,但感觉到,我的关小月,成了落水的鸟,湿漉漉、冷冰冰,左摇右摆飞不起来。突然的一阵酸意,我搂紧了她。她也听话,贴满了我们之间的缝。周围走着几个民宿雇来的推销员,手上拿着纸牌:住宿,100元一晚。还有一个老女人凑过来:姑娘们,天凉,到里面慢慢抱。我们扑哧笑出来,放了彼此。

这个关小月,得了便宜还卖乖。被我接回来之后,她更黏着我了,上厕所还跟着我,端着手机掐时间。这个屎慢了点,那个尿长了点。我受不了她,说她几句,她反而转过脸,朝我眨巴眼睛:人家都以为我们是百合,你也就从了我吧!

我知道的,关小月才不是百合呢。那晚,她约会去了。准确地说,消失的那一段时间,她都在约会。和隔壁学校医学院的一个帅哥。帅哥叫啥,就叫帅哥。他姓帅,又大我们两届。他们认识得也简单。关小月摇微信摇到的。我早就和她说了,别在网上瞎认识人。她犟。刚开始,帅哥对她也殷勤,桔梗、雏菊、绣球,全都对她味。关小月甜了两个月,被帅哥叫去吃烧烤。吃了羊肉串,烤馍,金针菇,帅哥又说渴。关小月随着他去喝酒。等醒来时,她赤裸裸地躺在床上,一侧是皮鞭,一侧是蜡烛。帅哥揩着湿发走出卫生间,关小月问他干什么。帅哥一笑,说人体有202块骨头。你不是说你是外星球的吗?我看看是不是多了一块。

关于关小月的骨头,我也数不清楚。或许她真的有203块骨头。203块就203块。那多出来的一块,说不定能造个夏娃呢。我老是和关小月这样讲。关小月说,你现在就拆了我,大不了多一个妹妹。我扑上去,掀她的衣服。她一个支棱,把我拐走了。瘦高瘦高的关小月,像根铁丝,把闭馆的体育馆打开了。馆里黑黢黢的,我被她拽着走。到了舞蹈房,她停下来了。我刚要开口问,她倒是把自个儿掀了,一层一层,哧溜溜。

你冷不冷啊你?我捋起一厚叠衣服,往她身上摞。

关小月打开我的手,衣服扑簌簌地坠:“看都看了。”

我立在原地。说实话,脱的是她,我却冷得发抖。光在她的皮肤上暗下去、浮上来,如水中影,泼泼漾漾,波心闪闪,水浪粼粼。她的脸微微侧过去,像着了黑的月。她举起了双臂,猫伏鸟倦般落下来。她睁眼,闭眼,空中掠过一抹霁亮。这晚的关小月,成了裸足的缪斯,不眠的月。

正当我愣神之际,关小月又回了脸,日影过去,她的脸平滑而肃整:“你知道身上最硬的骨头是哪块呢?”

我缓慢地呼吸。均匀,如绦,如绸,如光透过蕾丝、连绵的影。时间切切走了几步,关小月哗地朝我笑开了:“这儿,就是这儿。”

哪里?我闷声问道。

关小月伸出她玉葱一样的中指,在牙齿上抹了一圈:“人体最硬的部分是牙齿,因为有牙釉质。肋骨属于扁骨,比较软的。颅骨外,髂骨是比较硬的,因为要承重。”

你冷不冷?我又问了一句,蹲下来,摸了一件丝光棉的打底衫,刚想披在关小月身上,黑暗中闪过靡靡的光,照得丝光棉像水一样,从我的手中滑走。

“你有没有想过?”关小月凑上来。我感觉到一股热气,裹挟着周边噬骨的寒。“为什么我们本身如此坚硬,却必须由柔软的肉保护呢?”

黑暗似乎把我拱起来了,一切都矮下去,天花板变得触手可及。我伸出手,却觉得关小月很遥远,她到宇宙中去了。我们隔着亿万光年。也是很久以后,我看了一篇微信文章,里面介绍了多重宇宙。我们宇宙的空间维度可能有9维,只有其中3维参与了宇宙膨胀,其余6维无法观测。宇宙学家通过研究我们宇宙的性质,推断有平行宇宙存在。平行宇宙里会有太阳,月亮,地球,也会有我自己。可能我所见到的关小月,只是突破了这6个维度的我。想到这,我打了个哆嗦。关小月是我,我是谁呢?

关小月捡起了地上的丝光棉,套上了,然后一件件地穿起来:“坚硬的骨头外面是柔软的肉,强韧的肉外面是脆弱的衣裳,御寒的衣裳外面,应该才是我们的意识,我们的精神。”

那晚,我们成立了一个教派,日月教。关小月说,不是日月神教,没有黑血神针,也不存在五岳剑派。只有两个星球,太阳,月亮。关小月央着我,让我教她武功。我说我只会体育课上的格斗术。她说就是格斗术。我说你把衣服穿好了,纽扣扣好了。拳法、腿法、膝肘技、关节技、反击技、组合技,我都略知一二。关小月扭着手,拐着脚,向下潜身,向上断裂,重拳快腿,摔投绞杀,倒是有一番模样。

关小月也没亏待我。第二天,她就挎着我去看戏了。那部戏挺有名,叫《我是月亮》,是一位文院研究生写的,也是文院的众位师哥师姐演的。关小月说,还有半年都毕业了,我带你去吹吹风。我说,你是想把我吹成中分呢,还是大背头?关小月在我胳膊上拧了一把:黑发去无踪,光头更出众。

戏讲了什么,我没多少兴趣。主要是关小月哭了。我第一次见她哭。要怪就怪那两个男的,仗着自己要写通讯稿,乱说乱问。戏剧散场,那俩男的拽住了我们,要我们谈谈个人观后感。关小月兴致上来了。要知道,看戏的时候,她老是嚼我耳朵。她从舞台灯光、演员走位、道具设计、演出效果,逐一分析了一遍。那俩男的,问了就问了,偏偏《我是月亮》讲的是一个没有父亲的女孩的故事。父亲是太阳,而她是永远黑暗孤独的月亮。胖男问,你觉得女孩最后的自杀合理吗?瘦高个问,生活中不会有这种人的。我们换句话问,你觉得这样设置矫情吗?

关小月没有当着他们的面哭出来,而是眨巴着大眼睛,蓄住了淚。等人走光了,话说尽了,一步一个趔趄地挎着我,啪嗒啪嗒地走,啪嗒啪嗒地落。南京的夜很黑,路很黑,人也黑,点点闪烁的灯,也是黑得没影了。关小月贴着我,我感觉到了她的肋骨,格棱格棱、一截一截的,像是断绫,也像是英雄末路。那时候,我忍不住自己,一直在数她的骨头。怎么可能多一块呢?或许呢,或许呢。风抽紧,我感到不确定的悲伤,击穿了我的胸膛。

分别前,关小月给我洗了把澡。这把澡非常特别,因为地球上没有比这还大的浴缸了。或许地球外有,那是关小月的事。显然,关小月也不在意,一上车,她就把屁股贴到了我的座位。我是社会学院的,她是外院的。她舍弃本院的山东之旅,自愿加入我们院的毕业旅行,已经够奇怪的了。她还把左胳膊伸到我肩上来,撩起头发闻一闻,说我洗得不好。她就是来帮我洗香香的。我说日月派二掌门还管这个。她缩起身子,耸起肩膀,脑瓜瓢儿在我耳周肩环走了一圈。我说,你蹭痒痒呢。她脸贴着我的,大眼睛忽上忽下,黑色眼瞳都眨巴旧了。

关小月劲大,我不是不知道。那时,我们还在桃花岛海滩上玩着撕名牌的游戏。关小月手脚蹑蹑,一下子撕了大半个社会学院的名牌。我四处躲闪着,脚下有细细碎碎的贝壳,还有小蟹小虾,横横竖竖。一晃神,一只硌人的手托住了我的背,一只细长的手钩住我的膝盖窝儿,来人一使劲,就把我举起来了。我叫嚷着,来人嘻嘻笑着。我听出了是关小月,反过手掐她的胳膊肉。她却猛地一使力,把我泼向了大海。

一瞬间,我仿佛离开了地球,来到了宇宙。我的手是轻的,腿是轻的,身体是轻的,脑袋已经不属于我了。阳光落在水面上,也落在水下面我的眼里,像一闪一闪的星星。一切都没了声音。都说呢,宇宙是安静的。否则星云爆炸、黑洞吞噬、星球合并,我们怎么会听不到呢?对呀,怎么会听不到呢?

睁开眼时,我的嘴正朝关小月的脸喷水,关小月眯着眼睛,眉毛头发都湿了。我想笑,却被嘴里的水呛着了。咳嗽着,关小月把我扶起来,拍着我的背:早知道你是个旱鸭子,我就不理你了。等胸腔喘得没力气了,我才吧嗒着泪,朝着天空嗳了一口气:关小月,你欠我一条命。

关小月坐在我身边,坐圆了一个坑。她在朝大海看。她具体看的什么,我也猜不出,只是觉得她的眼神很悠长,像一条条光束,要射穿大海深處的某样东西。也许是汹涌的浪,也许是缱绻的波,也许是吃剩的鲸落,也许是不倦的海鸥。

我耐不住沉默,声音点点滴滴地起:“关小月,拿了毕业证,我就回老家了。”关于回老家这件事,我只和父母商讨过,万万没想到,我考过了笔试,考过了行测,考过了无领导小组讨论,一切尘埃落定,老家的组织部人员过来政审时,关小月杀来了。考试,我没有告诉她,政审,我也没有告诉她。她却来了。当时,她就站在我面前,一句话也没说。我有点心虚。“算我一个。”良久,她才说话。然后她进去了。我站在屋外,脑子里纷纷飞飞。你说这个关小月,她是不是个正常人?正是因为这个疑问,我没叫她来政审。5分钟后,她出来了,平静而舒缓,她对我说:“没有日月派了。”我问为什么,她说:“月亮的光是借来的,温度也是借来的。借来的东西,总要还的。”

当然,我一直隐瞒你们的是关小月的身世。关小月一直是她母亲向她父亲要钱的把柄。她父亲是谁,我不知道。反正她母亲一直没结婚,靠着关小月的抚养费养了几个小白脸。在这个时代,也不算稀奇。关小月揣着秘密走近我,到最后,我也揣着秘密走了。

这是后话。我想着,关小月也坐着。海浪涨上来了,一卷一卷的,像那些年,被我撕掉的数学试卷。她沉默着,我也沉默着。我答应她留在南京,陪着她的。走入社会两年后,我才知道,那次政审,关小月把我夸得像个天仙似的。可惜我们已经岔开走了。

关小月握住了我的手:“你听,我也在涨潮。”

“什么涨潮?”

“你知道吗,每个人体内都有一个大海。主宰大海的是月亮。在万有引力的作用下,月亮对大海有吸引力,吸引海水涨潮的力叫引潮力,各处大海离月亮的远近不一样,各处引潮力也出现差异,月亮是运动的,各处引潮力也在不断变化,使大海时涨时落。你说,我们也会涨潮啊,我们也会干涸啊。真神奇。”关小月看着远方,喃喃着。直到老师喊我们去吃晚饭。我们都没再出声,只是看着,远方的水,暗下去、浮上来,泼泼漾漾,波心闪闪,水浪粼粼。我脑海里满是那晚的关小月。

毕业后,我还是见过几次关小月的。她留在南京一家杂志社做了编辑。做了编辑就要推销杂志。但关小月没和我开口。我还是委婉地告诉她,我喜欢这个杂志,我要订。她也没拒绝。多我一个订单,她也不见得宽裕多少。少我一个订单,她还是那个关小月。总是要有个安慰。我在老家过得还行,工资凑合,父母买了房,大姑二姨给我拉郎配,见着几个合眼缘的,彼此都成了朋友。我不知道这样的生活有什么不好,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偶尔睡不着时,我就想着体育馆的那一晚。她说她要去游历四方,她说她要去看看这个世界。她说,生活不单单是生下来,活下去,这之间有太多的迤逦。我说,我陪你啊。她说,你等着,我们去巴黎,我们去纽约,我们去佛罗伦萨,我们去拉斯维加斯。

可能,当时我点了太多的头,所以诺言配不上轻信。关小月做她的编辑,我则埋首于文件、表格、活动中。后来,看着朋友圈里满屏的微商,我做起了甜品。杧果大福、榴千层也好,脆皮哈斗、红枣核桃糕也好,我最喜欢做蛋黄酥。咸蛋黄涂上白酒,烤箱烤10分钟,冷却;把水油皮揉出膜,松弛半小时;把油皮、油酥分成等份;油皮按扁,放油酥,收口;豆沙按扁,放咸蛋黄;收口的面团擀成长舌状,卷好,松弛20分钟,再擀成薄片,放上蛋黄豆沙;刷上蛋液,撒上黑芝麻,烤箱烤半小时。就是这样。打开烤箱,我总觉得我烤的是月亮。金黄色,香喷喷,圆溜溜。月亮的光是借来的,温度是借来的,可气味、形状、颜色都是自己的。

在这个时代,微商可赚钱了。一般生意好时,我一天可以赚500元。赚到钱,我就想到了关小月。我几次出差去南京,约她见面,总觉得她有点不对劲。不知是精神落魄,还是物质失魂。可她还是坚持付账。我总觉得过意不去,发红包给她。她似乎没看见,把红包晾了24小时,钱又返还给我了。我打电话给她,她一字一顿地说,我不要这个世界的同情。

这样的关小月,还是走了。她辞职了,离开南京了,我联系不到她。到了夜里,我抬头望星星。我是去看星星时碰到她的。说不定再看几遍,她就会回来。外星人最难以捉摸了。她的星球看得见我们的月亮吗?我想着,笑着,却又难过着。

星星看旧了,关小月果然来了电话。她说她在巴黎。我问她去巴黎干什么。她说她找到沈地主的那把衡尺了。我问在哪里。她说,在卢浮宫。她现在在巴黎的星空酒吧当调酒师。为什么选这家酒吧,因为透过窗户,她能看见卢浮宫的尖顶。只要看到尖顶,她就能看见衡尺。看见衡尺,她心里就会很平静,很安和。我想问她最近如何,她却容不得我插话,一个劲地讲着如何调酒。将酒和副材料放入调酒杯,顺时针缓缓搅拌,等手感冰冷时,过滤到杯内。然后摇晃。右手拇指按着壶盖,无名指、小指夹着壶身,中指及食指撑住壶身,左手无名指托着底部,拇指按住滤网,食指、小指夹着壶体。不停地上下摇晃,但手掌绝对不可紧贴调酒壶,否则,鸡尾酒会变淡。摇晃时,调酒壶要呈水平状,然后前后晃动。当调酒壶的表面有一层薄霜时,再用搅拌机打酒,再按酒的不同密度兑和。她细细密密地说完,我们沉默了很久。突然,她扑哧一声笑了。她说多亏了和我学了格斗术,醉酒的人都不敢惹她。她最近还看了不少闲书,包括玄学、易经。按照算命书上的图像,她发现自己日月角有突起,那就是第203块。她还打趣说,日月角是父母宫,这儿多了块骨头,说不定哪天就多了个父亲呢。

看着关小月心情好,我也放心了许多。我说,关小月,你什么时候回国啊?最近我手艺进步了,来帮我尝尝蛋黄酥。关小月说,我可是要品鉴费的。我说,成,反正我钱多得没处用。

后来,关小月又消失了大半年。巴黎的号码,早就停机了。我发了疯似的打听她。她妈妈嫁给了一个小老板,试管婴儿生了个男孩。她没什么朋友,大学舍友也不待见她。以前在巴黎,她认识几个中国留学生。那些留学生说,她们见不到她了。看着夜空,我不相信关小月和圣埃克絮佩里一样,消失在云里了。我不相信。外国有恐怖分子,有爆炸案,有枪击案,还有红了眼的变态杀人狂。不可能。不可能。我想着关小月的大眼睛,关小月细长的胳膊,关小月斜长斜长的影。

在一个月隐星消的夜,我的手机又响了。是关小月。她的声音低沉,沙哑,还有一点点疲倦。她对我说:“骆丹,我怀孕了。”

我差点没有拿住手机。很快,我又平静下来。怀孕总比枪击、爆炸好。

“关小月,你不会说孩子是我的吧?”我涮了她一口,想让她开心起来。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我听见了她的泪。啪嗒啪嗒地走,啪嗒啪嗒地落。夜黑,路黑,人黑,灯也黑。我想起了她的肋骨,格棱格棱、一截一截的,像是断绫,也像是英雄末路。她怎么可能比我们多一块骨头呢?

“骆丹,算我求你,”关小月开口了,“你把孩子带走吧。我还有很多很多事要做。”

我也沉默了。那一瞬间,我想了很多东西。比如后山,比如艳河港,比如体育馆,比如桃花岛。每一样东西后面都有关小月扑闪扑闪的眼睛。我咽下了口水:“行。明天我就去订机票。你等我。”

为什么我没有去找她?我也没法说清楚。只是,在这通电话之后,我去了荔大的后山。关小月骗我的,那把测量人灵魂的衡尺,还埋在山上呢。总会找到的。仿佛找到了它,我們之间的问题就能迎刃而解。找着找着,我鼻子酸,去吃了小笼包。再吃一顿鸭血粉丝汤,等夜里爬上山,又会有一个关小月出现。然而没有。我去了荔大西南角的斜桥,这个世界还是一样的歪。我又去了体育馆舞蹈房,练了一遍格斗术,拳法、腿法、膝肘技、关节技、反击技、组合技,我只是略知一二。后来我请假,去了桃花岛。我张开怀抱,往海里一扑,一瞬间,一切都没了声音。在宇宙里,我的手是轻的,腿是轻的,都是轻的。可是,怎么会听不到呢?

我从海里爬了出来。这下,没有外星人来救我。海水呛得我眼泪直流。我不管不顾,把双手在嘴周轮了一个圆,拼了命地朝大海那边喊着:“关小月!关——小——月!”

没有什么回答我。海浪涨上来了,一卷一卷的,像那些年,关小月的丝光棉裙摆。我听见了。关小月在涨潮。主宰大海的是月亮。在万有引力的作用下,月亮对大海有吸引力,吸引海水涨潮的力叫引潮力,各处大海离月亮的远近不一样,各处引潮力也出现差异,月亮是运动的,各处引潮力也在不断变化,使大海时涨时落。是啊,我们也会涨潮。

回到老家,我继续埋首于文件、表格、活动中。闲了,就做做蛋黄酥。月亮般的蛋黄酥,躺在烤箱里,一寸寸地拱起来。我看着看着,想哭。关小月,你生下孩子,就是地球人了。关小月,你的孩子,就应该留在巴黎,他就是巴黎的。蛋黄酥快好了。浓郁的香味飘来,我轰然坐下了地。太恐怖了。这香味太恐怖了。对不起,关小月,欠你的,我是永远都还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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