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的全球经贸体系:一个“弱肉强食”的“丛林”?

2018-11-21 03:04
世界知识 2018年22期
关键词:特朗普机制改革

任琳:未来一段时间内,在美国霸凌主义、保护主义的冲击下,国际社会无疑会出现相当程度的公共产品赤字、全球治理缺位。一些观点认为,今后中美关系可能会持续恶化,特别是如果特朗普谋求连任成功的话,全球经济治理的乱象将会加剧。但我个人并不是持完全悲观的态度:如果可以克服战略误判,加以积极引导,中美两国的关系不是没有走向建设性发展道路的可能。中美关系完全可以演化为一种良性的竞争关系,因为竞争并不必然是恶性的,也可以是互相促进自身能力提高的、实现两国各自经济发展质量提升的。

促成谈判的重要性毋庸置疑,但也要考虑中美两国的国内承受能力。回顾一下历史上的日本,1985年其之所以会接受广场协议,也有要利用美国方面的压力倒逼国内改革的考虑。尽管当时的日本政府也预料到了这个协议会带来一定的经济泡沫,但其没想到的是带来的泡沫太大了,结果是整个国家的经济都随着泡沫的破灭而一蹶不振。部分东京郊区的房价跌了三分之二,足以显示泡沫破灭对日本经济带来的冲击之大。借鉴日本的经验教训,未来中美两国开展谈判,在力图避免“修昔底德陷阱”自我实现的同时,也要充分考虑两国各自的承受能力。中美两国一定要坐下来平心静气深入地谈,无论是涉及国有企业还是知识产权保护问题,一定要细加斟酌,要考虑到塑造共识的积极目标,也要考虑到本国的实际情况。

2018年11月2日,在美国德克萨斯州与墨西哥的某接壤处,美军士兵正在架设铁丝网,以加强边境防卫。

未来的全球经贸体系会对其他行为体、特别是中小行为体带来什么样的冲击呢?尤其是对较弱小的行为体来讲,如果既成全球经贸体系遭受到来自美国的很大冲击,它们将很可能成为最大的利益受损者。因为在全球治理缺位的混乱时期,暂时居于统治地位的思想将可能趋近霍布斯式的丛林法则,越是弱小的行为体,越可能成为霸权国提高要价、重塑全球协议的牺牲品。毕竟美国从自身利益出发要求重塑规则体系,没有顾全中国等新兴国家利益,也没有顾全欧洲、日本等盟国利益,更不用说会顾及弱小行为体的利益,甚至中小国家很可能成为其宰割的对象。这也正是中国坚持维护现行全球多边体系基本原则不可动摇的原因,也是由中国是世界上最大的发展中国家这个定位所决定的。

今日中国的经济体量已经非常庞大,但客观讲中国的国际话语权仍处于相对弱势,而中国也暂且尚未从操作层面设计好一套全球治理的新设想。要形成成熟的全球治理方案,还需要艰苦的实践和探索。中国一贯是国际规则的遵守者、拥护者和改革者,也为未来完善和改革既成治理规则确立了一个好的大方向——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且在货币、金融、贸易、投资等多领域也都有了一些更能代表发展中国家利益的基本想法。相信这些积极举措也会为进一步完善未来的全球经济治理格局、改变胶着的现状做出贡献。

周密:涉及全球多边经贸体制的改革,各方的提案非常多。10月24~25日,加拿大邀请了欧盟及12个国家的贸易部长(不包括中美两国)齐聚渥太华,研究WTO改革的议题。实际上就这个主题,加拿大早在今年8月就有一个提案,仔细研究可以看到加拿大提案中的三点基本诉求:1.提高监察工作的效率;2.维护和加强争端解决机制;3.为一些具体实务领域的贸易规则现代化奠定基础,如数字贸易、国内补贴、国有企业、工业补贴、保护知识产权和商业机密等。加拿大试图通过“民主”的方式,先找一些国家来提出方案,形成共识,谋求“自下而上”的推动WTO的改革。欧盟在今年9月也提出了一个关于“WTO现代化”的文件,内容很多,其中较为突出的部分就是对一些原来比较模糊的范畴进行了更明确的定义,如国有企业、“市场扭曲行为”等;欧盟还提出要求各成员提高透明度和补贴的通报制度,并要求以更强的规则去阻止“强制技术转让”。欧盟文件的思路是加强制度设计,把原先WTO规则中没有明确列到的规则全部涵盖进去。

中国也多次公开表态支持WTO改革,从表态中可以看出,中国的基本观点主要有三条:1.不能改变WTO现有的最惠国待遇、国民待遇、关税约束、透明度等基本原则以及贸易自由化的总体方向,不能另起炉灶推倒重来;2.以发展为核心,照顾发展中成员的合理诉求,中国是一个发展中国家是事实,但随着发展程度的提高,中国愿意承担更多的开放义务;3.在相互尊重、平等互利的基础上,循序渐进,优先解决危及WTO生存的问题。当前WTO所面临的关乎其生死存亡的问题是贸易争端解决机制问题,其核心在于上诉机构大法官的任命问题。可以看到,中国的基本观点就是要反对贸易保护主义,还有就是推动贸易的增长和促进可持续发展,这是一个前提,WTO的改革和现代化要建立在这个大前提之下。可以说,中国的观点代表了广大发展中成员的诉求。

总体来看,加拿大、欧盟以及美国的一些关注点更多的还是代表了当下在国际舞台上比较有发言权和影响力群体的观点,但其内部仍存在着很多差异。WTO的改革和发展如果没能达成一致准则的话,下一步的推动无疑是无从下手的,尤其是在美国这个主要成员还没有把其意见明確提出来的情况下。即使在主要成员之间达成一致,要真正获得三分之二以上甚至更多的成员认可,难度也是很大的。到2019年,如果美国继续阻挠上诉机制大法官的任命进程,WTO的贸易争端解决机制很可能要走向失效,这会使WTO原有的运作机制面临很大挑战,而在这之前又明显难以达成进一步改革的一致意见。

WTO改革还涉及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就是各个成员在国内层面的授权问题。这种授权的过程可能会非常漫长且充满了不确定性,更不用说现在一些主要成员自身尚面临着很严峻的问题,比如欧盟就因为英国脱欧已经自顾不暇了。现有的大部分国际体系都是美国先提出一个方案,然后国际社会再进行讨论。在美国“放弃”了提出新的多边规则的情况下,要形成新的方案提出机制无疑仍需要很长的历史演变。综合各方因素看,WTO改革要在短期内实现突破,难度还是非常大的。

应该看到,WTO作为一个协调管理国际经贸活动的机构,已经并仍将发挥很大作用,其大大降低了成员之间的交易成本。在WTO框架下有很多的诸边协定——因为不可能所有的协定都在全体成员那里达成一致,这在WTO下面新建的就特定议题的诸边对话与推动机制就有所体现,比如在电子商务领域等。WTO平台给各方提供了一个信任的基础和专业性的保障,而且也避免了一对一分别谈判带来的高昂成本。未来,美国应该不会继续破坏WTO了,因为如果WTO争端解决机制走向瘫痪,那WTO对美国的“危害性”就没那么显著了,无非就是很多成员还能享受最惠国关税。没有了争端解决机制,WTO很可能还会更“稳固”、更“长寿”。从特朗普政府的思路看,其主要还是谋求通过双边谈判来稳固美国贸易环境的主要方面,包括启动与欧盟、日本的贸易协定谈判。就是说,除了中国之外,占美国对外贸易比重较大经济体的“新规则”要建立起来,要体现特朗普政府的价值观。

廖凡:WTO本来就是在美国主导下建立起来的,那为什么现在在WTO方面产生了这么多涉及美国的争议呢?按理说,一个国际组织应该既拥有立法功能又拥有司法功能,但在乌拉圭回合于1994年结束并于1995年成立WTO后,现有国际多边贸易体制(WTO和之前的GATT)的立法功能基本上就停滞了,多年没有实现大的突破。这两年搞出来一个海关贸易便利化协定,也是程序性的,而不是实质性的规则。在这种情况下,只能寄希望于争端解决机制,包括上诉机构通过案例来进行一些灵活的阐释。

但当通过案例来处理问题的时候,肯定会出现不同的意见。美国的专家组就一直反对WTO的争端解决机制,他们的总体观点是裁判的水平太差,质量太低,他们说这些裁决如果按照美国国内法的“标准”来衡量,简直是“荒谬至极”,而且还在不断扩大WTO的管辖权。于是美国就持续干预上诉机构法官空缺的补充任命,就是要把这个机制搞到瘫痪为止。这无疑再次证明了美国是一个霸道的国家,他当初主导建立了这些国际机制,过去也没说这套机制不符合自己的利益,现在对其不满意了就要“推倒重来”。

但也要看到,特朗普政府的政策也反映出了一些值得中国重视的因素。从前普遍的论调是,全球化让各方都受益了。以中美来说,美国获得了中国廉价的商品,中国则从美国方面获得了资金和技术。但任何一个国家都是“复杂的国家”,美国也包含有大企业、城市白领、工人蓝领等多个利益群体,作为具体的美国总统只能为其中一些部分代言。而全球化深入推进的这些年,其实美国很多的蓝领工人的绝对收入是在下降的,这就使得美国真切地产生了重新定义其国家利益的需求,现在只不过以特朗普政府这种极端的形式展现了出来。

另一个重大的问题是,应该把今天的中国放在一个怎样的位置上。中美两国当前争论的根源,就在于两国对当前中国发展的阶段和中国在国际秩序中所处的地位存在着巨大的分歧。中国方面一直主张自己体量虽然大了,但仍然是发展中国家,但美国以及日本、欧洲显然对此抱有异议,其要求中国承担更多的国际责任。例如在WTO这一块,在中国进入之初,发达国家绝对没有料到中国能对这套体制适应得这么好。所以这些国家认为,中国不能简单“停留”在符合当初入世的承诺或者符合现在的WTO规则这点上,而是应该和他们一起将WTO的规则“往上提”。对于WTO改革,美日欧等发达成员在大方向上已经达成了一些共识,比如要就国企问题、竞争问题、争端解决机制等进行改革。

在目前这种情况下,中国应该从两方面入手应对:一是坚持WTO需要改革的大方向,二是要争取在双边和区域层面获得突破。在WTO改革方面,仍要坚持包括自由贸易精神、争端解决机制等大的准则,要拿出实实在在的改革方案,主动、积极地参与到改革进程中去。

但如果在WTO改革这个方向短期内很难取得根本性突破的话,在双边和区域层面也要继续推进,例如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RCEP)这一块,特别是趁着现在中日关系已经进入了升温的轨道。如果中日两国在协调立场上能出现比较大的进展的话,RCEP还是很有可能获得实质性推进的。另一些,例如中日韩自贸区也应该持续予以推进。当然,中国也不能完全寄希望于日本、韩国这样的国家,它们不会出于和中国加强关系的目的而放弃和美国的同盟关系。

我对当前态势一个总的感受是,这样一种状态是不可持续的,尤其是美国的做法是不可持续的。现在美国国内外都存在对特朗普政策巨大的反对声,美国只是仗着自己“家底厚”,还在四处横冲直撞。回想现在的全球秩序之所以能建立起来,正是因为二战期间整个国际秩序被打得稀烂,国际社会深受其苦,因而愿意为了新的秩序而付出一定的代价。现在经过了70多年,似乎国际上很多势力已经忘记了秩序支离破碎的“痛感”。只要中国能够持续稳住阵脚,沉着应对,在一场大的危机令国际社会放弃一些现在的成见之后,或许一个能够妥善解决各方共同面临问题的秩序就会瓜熟蒂落。

周密:可以看出,特朗普的思路还是要给制造业的白人蓝领工人带来实际好处。如果按照以前美国政府的那种思路,主要让资本去获利的话,那资本是不太可能在其他领域收益率更高时投向传统制造业的,资本的思路仍然是在全球价值链中向上攀登。现在从失业率的角度来讲,非洲裔美国人的失业率确实是在下降,因为非裔美国人更多的还是从事一些附加值比较低的行业,这就证明了这一部分经济确实是有所复苏。一方面,特朗普通过削弱环保标准等,减少了对传统制造业发展的制约性因素;另一方面,其还试图通过USMCA协议等来降低其竞争对手在这些领域的竞争力,如USMCA规定墨西哥也要承担相应的环境、劳工等成本。对于美国的农业部门来讲,特朗普贸易保护政策的损害无疑是很大的。因为除了中国以外,没有其他任何一个国际经济行为体有如此大的对粮食产品的长期稳定需求。在现有的全球粮食市场的调配系统下,尽管在一定时间内确实可以看到美国的粮食卖给别的国家,但这都是一种短期需求,很快这些国家的儲备就将装满,不可能长期维持。

最近我注意到,来自中美洲国家的大批民众试图穿越墨西哥进入美国,寻找工作机会。特朗普甚至决定出动军队去阻止这些人北上。特朗普现在试图复兴的,正是美国的传统制造业,这些工作岗位很可能不太适合作为他主要支持者的白人蓝领,却很适合这些不畏艰辛北上的中美洲人,因为他们可以接受更低的工资。所以说,特朗普复兴传统美国制造业的政策吸引的恰恰是其移民政策不欢迎的那些人。特朗普试图把中国从全球价值链上的一些部分中切割出去,将一些制造业回迁美国,但却发现这些部分美国已经很难承接了。这恰恰说明了特朗普政府当前政策的不可持续性。现在,从中美洲北上试图进入美国的这些人,很可能会给美国带来更大的成本,尤其是在边境守卫方面。特朗普政府把环保署的预算削减了好多,又大量裁员,这相当于放松了对美国企业的环保要求,那么就很可能使美国的污染加剧。这些问题都可能在一定条件下对美国的经济复苏产生制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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