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玉渠
史书中,有一维的时间,二维的空间,三维的人。
笔墨铺展开旧时代的鼎沸之势,似光与影博弈于丝帛简牍,仁慈与暴虐冶于一炉——
演算山水之势,典当倒悬之厄。
光的阵仗,大都齐整威严。鼓角追随着君王的大纛,兵戈携带有浩荡的风声。影,亦非颓废之师,它披挂甲胄的样子,同样威严而凛冽。
旗鼓相当的攻伐,可视作一场被诅咒的自我废黜。
就好像光蚕食着影,影盘剥着光,直至将对方判决为裹尸的马革。
然而,光与影又皆是不可捉摸之物。
它们宛若竖在眼前的峰峦,又仿佛是篡改着天际的涂料——
将十字路口的胜负,一点点地润色掉,以致执笔人无法厘清事实的脉络,无法看透浑浊的日月。
就这样,我们轻易地被它们勾勒而出,却又无法转身勾勒出它们……
日月盈亏,星辰失度——
天空的漏洞,时大时小。在脑海里冷却下来的思考,会日趋接近历法的本质,汇流成时间的深水区——
黑夜。
是的,黑夜是件素净而威严的法器。它可以稀释狼烟,幻化食粮,降服不着边际的奢想。最重要的是,它还可以收纳无数道影。
光,只有在浸润肉身的时候,才能脱却尘埃与罪责。
当然,光也是忠诚的。它不会背弃影,不会背弃校正过的人生。它让所有的故事,走入特定的结局——
或黑或白,或曲或直,每一段情节都能引发庄重的摇曳。
而影一旦破碎,似乎便再也无法复原完整意义上的初衷、功名与玫瑰……
它将像一头受伤的狼,僵卧一隅,独自舔舐内心的波澜。
——或许,这就是它们被赋予的标签。
在光中提炼出的影,宛如从履历中剜出的喧嚣与混沌。
而光的骨髓里,仍会留存被折叠规整的隐痛。
我们常常用祭祀来复原祖传的秩序,让掩埋于泥土深处的礼节、恩怨,以及无关痛痒的启蒙,安抚众神的江湖。
也许,这仅仅是一种祈愿。但是,每个人洗掉锈迹之后,都是白璧,都能获取关于纯良禀性的赞美。
这是毋庸置疑的。
光,掸掉附着的影,会像落日融掉云霭一样简单。让——
暮色变得旷远,山水锃亮如刀。让——
我们一边相信自己,又一边质疑自己。
是的。光与影从来都是并肩站立着的。
它们携手击溃风雪,引航风雪中不安的心情。它们在浅眠中厮守,平稳着彼此的呼吸,宛如一对表情迥异的同义词。
光与影,皆有破碎的危险。
像一座古老的庙宇,呈现出倾颓之美。
而在纸上兜转的冥想,也终将沉寂下去。仿佛一幅描摹生活的绘画,让我们体味到凝涩的隔离感——
即便,这无关乎熄灭或收割。
又或者,时序的熔冶,会让它们变为奢侈品,变为带有些许禅意的物什:曲折的海岸线,水彩似的俳句,以及落木萧萧的黄昏……
光,有着近乎金属的质感;影,则似厚重的泥土。象征主义的笔调,会将它们区分为利益与品格,分别归入经济和哲学的范畴。
它们都属于食粮,都能给予人类放射状的成长。
当然,争执也是不可避免的。
——光与影的摩挲,也会产生低哑的嘶鸣,产生柔软的泡沫和细密的裂纹。
这不是修辞,而是不容忽视的客观存在——
用以诠释一种和谐的销抵。
雨中。街上行人寥落。
那些身影,宛如一枚枚冰冷的汉字,在纸张上无序地布列着。
走进秋的一隅,我们挨着这场雨,坐下,在两杯咖啡拉开的距离间,沉默不语。灯光那么克制,在桌台上投出久别重逢的心情。
——虽然复杂,亦慢慢冷却了下来。
果然,时间是一把锯子,能够割断一切美好的记忆。
原本抱着自赎的愿想,期待让糟糕透顶的生活变得稍稍美好一些,让隐晦的内心走向晴朗。
但是,眼睛不会撒谎。
我们置身其间的光束,精准地摹写出我们的形状。
窗外的这条街,更是轻易泄露了情感的隐秘。
我们总喜欢用一些澄明的神色来抚慰对方,像光一样照耀彼此。而面对黄叶翩飞的街景,自己却没有一丝笑容,内敛如一道影子。
咖啡快凉了,路人愈加稀疏。我们扭过头去,落地窗上映出两张被雨线模糊的脸。仿佛正默默地问自己——
十一月的风,不再轻盈——
甚至,带有一种滞重的提防性。吹拂,作为一种礼敬,略微有些生硬了。
公园里的草木老态毕现,正带着铺展开来的荒芜,拐入一年的尾音。是光,照耀了辽阔的它们——
这不是物理学上的小孔成像,不是墨子书写在竹简上的科学原理。
光与影的辩证关系,有着无比谦卑的姿态:
它们相互疏浚体内的河流,相互装饰蝶变的灵魂;又凭依各自的温度,相互攻伐,相互教化。
它们一同摇曳、沉浮、转述,在不同的时刻卷起躯壳,或收纳彼此的引力,模拟所谓的翼展,或晕眩。
更多的时候,它们一同解开视野中的绳结,将色彩的落差以隐喻的手法沉淀下来。而大体分明的界线,是木门、白云和窗棂上的暗纹……
在那里,苦难朴素,幸福温婉,更迭中的生老病死,有刻度精确的轮廓,亦有无须窥知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