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到站时,你写下大海

2018-11-20 05:58赵梓沫
故事林 2018年22期
关键词:班主任老师

赵梓沫

1

5月,北川。

窗外已经连续下了好几天小雨,本该是气候适宜的春夏之交,温度却像冰刃一样透出清冷的光亮。

许宁和裹着薄薄的线衫走进室内时,我和部员刚刚架好摄像机三脚架,约定访谈的时间尚早,整个访谈室还未整理完毕,话筒、板架、反光板错乱地摆了一桌,我们一行人停下手里的动作,有片刻的恍惚。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宁和学姐,你怎么这么早呀?”

所有人才如梦初醒,七手八脚地将桌椅上的设备收置在一旁,将许宁和迎进访谈室。

原本是我们采访对方,现下却让受访者提前等候,负责做纪录的部员紧张地拉了拉我的衣袖,表情看起来有点不安。反倒是许宁和先打破僵局,安抚性地给了大家一个微笑,细声解释道:“因为青年志愿团下午要开团内会议,所以,我想如果时间允许,能否让我将采访改换到上午进行?”她顿了一下,好像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语气沉沉,“我本来想要电话联系你们的,可是一直无人接听,于是我就冒昧地过来了。”

听了她的话,我才后知后觉地开始寻找自己的手机,这才发现因为布置访谈室,它被随意地压在角落,还处于震动模式,页面上显示着多个未接来电。

我尴尬地笑笑,的确是我的疏忽,既然对方已经提前到达,我们也不好再推三阻四。有了压迫感,所有人的动作极快,不过短短20分钟,所有的设备完成就位。我拿着采访本坐在许宁和面前,摄像机发出轻微的开机提示音,她抬起头,脸带微笑,看起来甚是柔软的样子,我的心突然就平静下来。

说起许宁和,大概整个商学院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成绩优异是其中一部分原因,而另一部分原因大概就是在这毕业前夕,她放弃国内知名金融企业的offer,转而加入北川青年志愿团的“壮举”。她义无反顾地投入自己所有的资产和精力,回绝朋友们给她的劝诫,只身一人决意西去,跌破了大多数人的眼镜。

作为校办新媒体中心的负责人,出于毕业季选题的考量,我向许宁和发出了采访邀请。

“请问,究竟是什么契机让你突然想要成为一名志愿者呢?”

我低头查看自己的采访大纲,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她可能作出的回答以及回答后应对的问题,例如是想要为社会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或是在毕业间后去尝试不同的生活此类种种。可谁知,她只是笑,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转而轻轻地反问我:“你怎么知道我是突然想要成为一名志愿者呢?”

我一愣,下意识地回答:“那您已经有这个想法很久了吗?”

许宁和垂下眼睫,自顾自地说:“我想去摘自己的星星,这样我才能将她们留给我的光芒带给更多的人。”

我不解,可还未等我开口,她又接着说:“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点奇怪,但如果你有兴趣,要不要听一听我的故事?”

我合上采访大纲,不再搭话。不知为何,我突然有种强烈的预感,她的故事或许比我原本想要得到的信息更值得被知晓。

2

熟悉许宁和的人都知道,她有一个十分珍视的檀木盒子,细细小小的纹路,因时日久远而打磨变浅,上面挂着一把铜锁,颜色灰敗,锁孔却光亮如新。

她时常会盯着盒子里的东西发呆,脸上的情绪捉摸不定。朋友们是了解她的,知道这是隐私,也从不会刻意去打探细节,偶尔路过时,匆忙瞥到她的动作,并不追问,自然地将话题转到其他地方去。

用许宁和自己的话来说,这个盒子里装的是她一直试图抓紧的勇气,她曾在慌张中逃走,所以现在她要走回去。

2008年,许宁和14岁,素来是中规中矩的好学生,一路升学、获奖,未曾有过失误,她的父母均为老师,虽然对她严厉,但也不会过多干涉她的决定。是初二后半学年伊始,学校布告栏里贴着这学期新来的实习老师名单,是临近毕业的大学生,在即将进入社会的前夕来到这所中学积累经验。其中一名老师成为许宁和班级的历史老师,并成为班主任的特别助手,负责管理班级考勤。

在碰见实习老师的第一天,许宁和因为参加竞赛错过了下午前三节课程,等到第四节班会课时,她匆匆赶回,像是以往那样,她喊了一声“报告”,抬头却看见了陌生的面容。

黑板上写着女生的名字,苏舒。她就像是一株风里慢慢生长的植物,寂静地,站在原地对她微笑。

“同学,既然迟到了,那么接下来就由你来表演节目吧。”

“节目?”许宁和终于忍不住开口,因为剧情的发展有些匪夷所思,让人措不及防。

苏舒笑笑,轻声解释道:“那场班会课的本意就是为了介绍实习老师,所以苏老师就干脆将它变成了一场活动课。”

既然老师都开口了,许宁和哪有拒绝的道理。但这些年来,她只喜欢看书,根本就没有什么才艺可言,结果,她扯着五音不全的嗓子唱了一首流行歌,在大家哄堂大笑之前匆忙逃回了自己的座位。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许宁和忘记了过去的很多事情,可唯独苏舒的模样却随着时间变得无比深刻,除了在天昏地暗废墟中的坚毅脸庞以外,就是初见时她带着笑意制止大家躁乱的样子,她冲着自己鼓掌,细声鼓励说未来可期。或许是因为还年轻,她的教学方式和这所重点中学的许多老师并不相同,学生自然喜欢她的方式,可是这样的做法却引来了其他班级老师的注意,他们时常会向许宁和的班主任建议,不要太过于放纵实习老师的方式,影响了学生的成绩,得不偿失。

班主任多是笑笑,随口应下,却始终没有什么实际行动。

好在许宁和的班级成绩异常稳定,在换了新的教学方式后还有缓慢上升的趋势,时间久了,大家也就不再多说什么。

3

很快,3个月过去了,苏舒的实习很快要结束。在离校的前一个星期,班级决意花一个下午的时间去户外教学,说是户外教学,其实也就相当于一次短途的采风。在这几个月的时间里,许宁和与苏舒的关系变得密切,整个户外活动,两人几乎形影不离。

“苏老师,你走了以后,我一定会很想念你的。”

“我也会想念你的,你放心,总有一天我们还会见面的。”

5月的阳光如水流泻,落在许宁和的眼睫上,凝成细小的光影。她眯着眼,突然好奇地开口:“苏老师,你为什么会想要成为一名老师呢?”

苏舒如同往常笑着,将手遮在女孩的额前,替她挡去午后刺眼的亮斑,回答:“你还记不记得之前课本上学习的《月光曲》?故事里,贝多芬让盲女看到了月光下波涛汹涌的大海,他的琴声让人想象。我希望我也可以尽我所能给予孩子们想象,所以我想成为老师。”

“你知道吗?这个城市边缘还有许多孩子对学习充满好奇,可他们没有机会接触。成为老师,可以申请支教,可以更为准确地去教授知识,这难道不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吗?”

苏舒说着,似是恶作剧地皱起脸,表情愉快而自然。

“当然,这个事情还不能告诉我父亲,他肯定不会乐意我去那些地方的。”

彼时,谁都未曾想到,她对未来的期待,会在不久之后戛然而止。

4

5月12日,在苏舒离校的前一天,四川爆发8.0级大地震。

许宁和的教室在教学楼的第一层,震感来得突然,前一秒班里的同学还在细声讨论课上提出来的问题,下一秒便只剩天旋地转。在班主任从走廊外冲进教室的那个瞬间,只听见巨大的坍塌声,窗户全数炸裂,吊灯摇摇欲坠,电流冲击,灯泡闪了几下,失去了光亮。

恍然之间,许宁和被苏舒一把抓住,她用身体抵着门框,将离门最近的她用力推了出去。班主任叫着苏舒的名,想让她先走,她左手拿衣服护住窗上的碎玻璃,右手托着墙,以单薄的力量硬撑,可就在头顶废墟轰然塌下的那个瞬间,他们两个人谁都没有离开,他们合力将脚边瘦小的男孩推了出去,而后世界一片黑暗。

他们在午间还在交谈,可是就在这短短3分钟之后,此生再也没有了任何声响。

访谈室里一片寂静,突然地,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了一声呜咽,而后抽泣声越来越多,越来越响,终于再也抑制不住。

在這所学校里,有不少的北川人,地震时他们年少,可记忆里的恐慌和畏惧却成为心口上一道没有办法抹去的疤痕,时间让疤痕被覆盖,可是却永远无法恢复平整。

许宁和没有哭,她只是坐在原地,一遍一遍用力地呼吸,竭力将眼泪憋回眼眶。

不知道过了多久,访谈室恢复平静,情绪激动的几名部员跟我申请出去走走,我点头放行。许宁和的声音有点哑,她下意识地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才从创伤后应激障碍里走出来。我在想,既然我活了下来,那么我就要带着他们未完成的心愿继续走下去。”

于是,在事关前途的黑色6月,许宁和完成高考。她带着毅然的决心填报师范类和心理学类专业,可不想,畏惧失去女儿的父母趁她休息时,登陆她的报考系统,修改了她的志愿,结果她被国际贸易专业录取,变相地安稳下来。

得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许宁和什么都没有说,回到房间,一昧地裹着被子睡觉,她闷闷不乐,直到开学来到。

“我知道父母是关心我,所以我没法发火,我也不能发火。”她的语气并不甘愿,可是却又只能趋于甘愿,她说:“我妥协了,于是来到这里。”

这样的生活,她并不喜欢,她时常一次次睡去醒来,醒来睡去,在黑夜里睁眼,直至天明,又或者时常一夜多梦,反复挣扎。在外人看来,她有优秀的成绩和果断的能力,可实际上,她的内心悬着一根钢丝,她就如同在钢丝上行走的人,进退不得。

而后,她得到北川青年志愿团的招聘信息,于是毅然决然背着父母婉拒已经到手的offer,加入志愿者的团队,负责地震后幸存者的联络和心理辅导,里面不乏年幼的孩童,哪怕过了10年之久,还走不出那一段困境。

“你不会后悔吗?后悔放弃那样有前途的一份工作,甘于成为一名默默无闻的志愿者?”当问题出口,我突然觉得有些愚蠢,作出这样的抉择,又怎么会后悔呢?

“嗯,当然不会后悔。”

她将左手轻轻搭上右手,说:“我相信,生命会影响生命。一如我的老师告诉我的,别害怕生命里会留下什么伤痕,那一道道伤口是光能够照进来的地方。”

“更何况,这不也是你的姐姐和舅舅一直想要完成的梦想吗?”许宁和的眼泪终于不可抑制地流下来。

屋外轰鸣过一阵雷,暴雨落了下来,我转头看向乌蒙蒙的天空,却只在窗子上看见自己哭到狼狈的脸。

5

是的,苏舒是我的表姐,而许宁和的班主任是我的舅舅,苏舒的父亲。

许宁和说,她之所以愿意接受我的采访也是基于这个原因。当年,我在外求学,发生噩耗的时候,我被拦着不得归家,而等到回来,我只看见他们变成两张黑白相片的残影。

那天的最后,我送许宁和前去参加会议。她在上车之前,打开了她一直随身带着的那个檀木盒子,将放置在里面的物品展露在我面前。

“这是那年,我被推出教室前抓住的唯一物品,是你姐姐衣袖上的扣子。它是我的勇气,让我能够坚强地面对寒冬。”久雨不散的天空突然放晴,她跟我挥了挥手,说再见。

这篇报道最终被我删减了视频,写成了长篇通讯刊发。在报道的结尾,我用了苏舒最喜欢的一句话:我们领教了世界是何等凶顽,同时又得知了世界也可以变得温存和美好。

忆起幼时,他们两人时常对我说,无论遇见什么事情,不要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人要学会自私一点。可当灾难发生的那个瞬间,他们放弃离开的优先机会,将生的可能留给了别人。

我曾不理解他们的做法,可是,现在,我想我大概明白了。

因为留下来的人会将他们变成月光,而最终月光会掀起海浪,变成隐忍而坚强的力量,而这力量会传承,并且永不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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