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卡的假期

2018-11-20 06:18:45
绿洲 2018年3期
关键词:三婶老叔英子

大哥在院门口迎接万卡,手扶着木门,好像很久了。他脸上一直笑着,眼睛却瞟着马路的另一面。万卡都进院子了,他的眼睛还是那样望着,只有耳朵灵巧地动起来。好像是,他的眼睛不是眼睛,耳朵才是眼睛。

万卡兄弟来了?

万卡就知道这个眼睛有问题的是大哥了。他已经忘了六岁时大哥的样子。大哥把万卡手里拎着的东西抢过去,用耳朵冲着二哥说,二国,怎么不替万卡兄弟拿?

二哥没理大哥,背起篓子转身出了院子。

屋里传出三婶夸张的笑,好像家里来的不是个孩子,而是一拨贵客。三婶说,哎呀呀,万卡呀,好孩子,你累坏了吧,快上屋歇着。

万卡没看见三叔。

三婶说你三叔河对面盖房子,你和你二哥来时没见那新房?房子就是给你二哥盖的新房。

来时路上,二哥是往新房那里张望了几眼,可啥也没说,万卡还以为那高大敞亮的新房是别家的。

中午饭好,才看到三叔。三叔黑又瘦,看见万卡,笑了一下,皱纹蜂拥着挤向眼角。三叔没什么话,到家里洗脸洗手,然后盘腿上炕。窗玻璃外,二哥背着篓子也回来了,大哥伸手去接,却被二哥一把甩开,自己蹲下,从篓子里把石头一块块往外捡,再挨着仓子码好,那里已经码了很大一堆石头。万卡问是什么,三婶说是矿石。二哥码矿石,大哥就尴尬地站在一旁。

后来二哥进屋洗手洗脸,三婶低声训他:二国,那是你大哥,回头给你大哥道歉!

虽然大哥睁着一双白眼仁多黑眼仁少的眼睛看向别处的样子有些吓人,万卡还是很快喜欢上了他。白天,二哥去矿上上班,屋里就剩下大哥万卡两个人,万卡做寒假作业,大哥就趴在跟前瞧,样子认真得像个小学生。

在家里写了两天寒假作业,万卡腻了。万卡问大哥,你有对象了吗?

大哥红了脸,局促地搓着手,用白眼仁看着别处,好久才说:

万卡兄弟,你要是不写作业,大哥带你出去玩吧。

去哪儿玩?

矿石厂。你二哥上班的地方。

矿石厂就在村东,这里的地势东高西低,随着地势的越来越高,空气中的烟尘和矿石的味道也就越来越浓。一看到那座顶天立地般的废矿石堆积出来的山丘,大哥向上张望的眼睛就发了光,他在矿石堆里找到了一块,兴奋地向万卡介绍,说这种矿石叫萤石,晚上能像萤火虫一样发出光。你二哥说这些废矿石也是矿上的财产。只能偷着捡。我是个废人,拣不出几块好的。那些好萤石能卖个好价钱!你二哥那房子就是靠拣萤石卖了才盖起来的。

大哥一脸骄傲。你二哥精明还活泛,人也长得好,等房子盖好后,肯定能娶个好姑娘。

正说着话,看见二哥从坡上一路跑下来。到了跟前,二哥把大哥手里的萤石夺下来扔了,说,你在这里拣矿石,别人还以为是我从矿上带回的呢!

大哥并不生气,笑着说:万卡兄弟写作业累了,想着你快下班了,就带他过来看看。

二哥说:破萤石有什么好看的,杨树岭的好石头有的是,除了萤石,还有石灰石、硅石、沸石,对了,还有白云岩,白云岩你见过吗?

万卡摇摇头。

二哥说,我带你去看白云洞吧。

白云洞就在二哥家的东山上,三个人爬进去,惊得一群蝙蝠振翅飞起,像一群黑色的幽灵。洞内潮湿,脚下发软,步步惊心,大哥拉着万卡,二哥用随身带的手电照照洞内的崖壁,说看到了吗,这就是白云岩,采下来形状就像云彩,很好看。洞内突然现出光来,原来这白云洞还有个出口,在出口处,二哥停下来,让万卡不要再往前走了,说这下面有个洞,是打到山内部去的,大哥也凑过来看,手拽着万卡的衣襟。下去的洞黑幽幽的像一口井,望不到尽头,二哥捡起块石头向井下砸去,石头和洞壁撞击跌落的空洞声音,经久不息。

万卡回头看二哥,二哥正盯着大哥,眼睛烁烁发光,万卡惊惧,好像二哥正把大哥推向那深渊一样的洞窟。

英姐是一天晚上回来的,灯下,一身红棉袄红棉裤,把身子包裹得圆圆实实,把圆圆的脸蛋映得红红的,越发显得生动饱满,英姐回来就扎在三婶身边叽喳耳语,三婶一会笑一会骂,死丫头。

万卡和英姐打招呼,话还没说,脸先红了。英姐说,万卡兄弟还是那么腼腆。三婶说,谁还都和咱家孩子一样咋咋呼呼的。

不知道为什么,英姐回来,大哥竟有些紧张,回来挺长时间了,也不过去看看,而是把脸扎在万卡的寒假作业上,可万卡过来时,大哥却突然莫名其妙问了句,你英姐和我妈说什么了?

很奇怪,万卡只有晚上才能看到英姐的影子,为什么白天看不到呢。整个晚上,她都扎在东屋的炕上,除了偶尔和三婶讨论聊天,剩下的就是做女红,不停的纳鞋底,绣鞋垫上的鸳鸯,英姐十分用心,一副从容不迫,心无旁骛的样子,据说那鞋子和鞋垫是给她未来女婿的。英姐的女婿,听三婶说,是小寺沟的老姑给介绍的。

大哥带着万卡去老叔老婶家。走前三婶说,去看看就行了,别在那儿吃饭。

万卡知道,父亲和三叔和老姑是一个娘的,和老叔却不是。

一路上大哥说了老叔老婶家好多事,大哥叮嘱万卡,老叔身体不好,老婶这几年精神上也和常人不大一样。她说什么,你别往心里去,就当她什么也没说。

万卡老叔家的房子建在整个河川的最上游,看多了红砖青瓦的大瓦房,再看老叔家那三间泥墙垒砌的小草房,显得特别寒伧、刺眼,在冬日阳光的照射下,老叔的小草房散发出一种孤绝悲苦的气息,好像是打在河川上一枚发黑发霉的补丁。

老叔老婶都在家,老叔佝偻着腰,还不到四十岁,头发已经灰了一半,蓬乱的头发下,是一双红肿呆滞的眼睛,老婶正用笤帚扫炕,烟尘弥漫,好像那炕久未住人一样。

大哥说,老叔老婶别忙了,我们坐会就走。

老婶突然把笤帚扔到炕上,说大国你是嫌你叔脏是吧。

大哥红了脸,翻着眼看外面。

老叔站在地下,眼睛望向门外,问万卡,你爹娘没来?

万卡说,他们没来,让我过来看看您。

老叔就又抹起了眼泪。

老婶冲老叔说,还不赶紧去做饭,在这里哭天抹泪的,哪里像个当叔的样?

老叔没动,又擦开了眼睛。

大哥站起来说,老叔老婶都别忙了,我们坐坐就回,家里的饭来时就做上了。

一听这话,刚才还抹眼泪的老叔突然变得紧张起来,一双手在空中乱摆,眼神慌乱,腿在打哆嗦,好像一不留神就会跪在地上。

要走,只能你自己走,不能带万卡侄子走!老婶冲着大哥厉言厉色。

万卡被老婶的话吓懵了,万卡不敢看老婶,老婶脸上表情瞬息万变。

大哥脸上很平静,他的眼睛望着外面,耳朵却对着万卡动了动。大哥说,那好,那就让万卡兄弟在这里吃,等他吃完我来接他。

这一餐饭,万卡吃得惊心动魄。菜炒了好几样,可哪样吃着都不对味,老叔老婶还张罗着万卡喝酒,万卡就喝了几盅。老叔家的三个孩子吃饭前也回来了,一个姐姐,比万卡大两岁,长着圆盘大脸,模样像老婶,可胆怯害羞的表情却像老叔。还两个妹妹,最小的那个,还吸溜着两条鼻涕,她揪着门帘一角怯生生看着万卡。姐姐和大些的妹妹,则像仆人一样侍立在炕前,等着老婶召唤。一种古怪的气氛,弥漫了整个小屋。

老婶几盅酒下肚,话就多。她说她嫁到杨树沟是个错误,杨树沟的人都是狼,你老叔是个窝囊废。还说她本来可以生下个儿子的,可是被你三婶下了蛊,怀孕期间被扎了纸人,所以才生下一串的丫头片子。她骂自己的孩子是逼崽子。骂三叔阴险,骂三婶是个巫婆。

英子就是他们害的。三婶突然说,英子本来处了一个挺好的对象,是二国的同学,虽然比英子小一岁,可要样有样,要钱有钱,可她就为了你那个斜眼大哥,为了给他换亲,硬生生把这对小鸳鸯给拆散了,听说英子都怀了人家孩子,简直造孽呀。

老叔说,你别和孩子瞎说,谁说英子怀孕了。

老婶说,就是怀孕了,你以为我看不出,她都显怀了。现在你老姑介绍的这个比英子大十岁,走路还有点点脚,是个瘸子!你说他不是把自己闺女往火坑里填吗?

老叔说,你别瞎说……

老婶说,二国也处了一个对象,这回也吹了,二国的对象就是英子原来对象的妹妹,两个人情投意合,本来哥哥娶英子,妹子嫁二国,挺好的事,让你三婶这么一搅和,那家说英子不嫁他家儿子,二国也甭想娶他家闺女。

老叔说,二国年轻,长得又好,以后不愁对象,可大国行吗?英子不嫁,大国又怎么说得上媳妇。

老婶说,吃里扒外没出息的东西,他啥时把你当亲兄弟看了,你倒嫂子嫂子叫得欢,看他们不踩死你!你嫂子是个好东西吗,你三哥也是个装聋作哑的王八呢!她和杨树岭那个卖豆腐的相好谁不知道?

老叔涨红了脸,嘴唇动了动,什么也没说。

吃过饭不久,大哥就过来了。老叔想留万卡住一晚,万卡坚决要走,那个大他两岁的姐姐和两个妹妹都出来送他,脸上的表情和老叔的表情如出一辙,让人不忍多看。

走出挺远一段距离,老叔还在张望。万卡对大哥说,老叔真可怜。

大哥回头看了眼老叔家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老叔虽身体不好,可干活还不碍事,顶不济可以去捡萤石,就算捡得少,这么些年下来瓦房总能盖下来两间了……

从老叔家里出来,万卡积攒了一肚子的话,那些话就像一锅咕咕冒泡的稠粥,焦灼、无助,相互拥挤着竞相爆破,又像一颗死沉死沉的秤砣,压在胸口,坠在心上……

万卡兄弟,你怎么不高兴?

杨树岭卖豆腐的多吗?万卡问。

卖豆腐的啊,大哥笑了,有两家吧,一家开豆腐坊,一家推小车换。你要是想吃豆腐,回去大哥就给你换,吃腻了热的就放外面冻上,给你熬冻豆腐吃。

万卡想到自己家,每到冬天,父亲最喜欢做的一道菜,就是酸菜粉条熬冻豆腐,热腾腾的一大铁锅,过年了还要往里放海带和方子肉,这不伦不类的一锅乱炖却是万卡最爱吃的美食。

大哥,你见过你对象了吗?

大哥耳朵急速动了动,惶窘地摇头,好像没想到万卡会突然问自己这样一个问题。

万卡没想到,那个推小车换豆腐的傍晚真来了。四顷地老家也见过好几个推小车换豆腐的人,有男人也有女人,其中两个卖豆腐的男人印象最深,这两个人,一个漆黑矮瘦,一个胖大肥白,漆黑矮瘦的人用低沉的短促嗓音吆喝,这个人家里用做豆腐的豆腐渣养猪。胖大肥白的人,却用一口嘹亮悠长的女式假嗓吆喝,形同舞台上男扮女装的花旦。这两个男人,一个养猪,一个装女,做出的豆腐却是四顷地里最好吃的。

换豆腐的吆喝声一响起,三婶就在东屋窸窸窣窣地动了起来,声音听上去有种隐秘的急切,出门时,三婶还用清水,往梳得一丝不乱的头发上抹,换豆腐的在三婶门前的坝坎下停住不走了,吆喝声也变小了,一切都仿佛心照不宣。

三婶在坝坎下和卖豆腐的男人说话,偶尔有三婶压低了的笑声传进屋来。大哥趴在炕上看他的寒假作业,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过了会儿,三婶声音突然大起来,说换豆腐的,你这半包豆腐我全都给你包了,你要给我便宜些啊。那个换豆腐的也大声说,好嘞,他三嫂,我什么时候没给你便宜?听着就像演戏。

三婶吆喝大哥和万卡,让拿盆出去端豆腐。半包豆腐,整整两大面盆。热乎乎颤巍巍的。浆水清亮亮的。借称豆腐的时候,万卡仔细看了男人几眼,没觉得有什么特殊,就是普通的一个农民样子,腰上系了条洗得发黄的白围裙,不过,人并不猥琐,目光朗朗、肩膀宽宽,像一个人,谁呢?万卡用力想,就想到一个人:二哥。

已近年关,三叔每天在新房忙碌,早出晚归;三婶开始每天和面预备过年的面食;英姐的鞋和鞋垫都做好了,她好像忽然间就从家里消失了一样,家里没人再谈论她了,就好像,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覆水难收,所以索性不收了;二哥还在萤石厂上班,除了吃饭时回来打个卯,平时很少见到他影子。偶尔见面,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只有大哥忠实地陪着他。万卡来时,三婶就交代了,让大哥照看万卡。三婶说,大国你什么也不用做,就好好陪着你万卡兄弟,不许惹他生气,他想上哪儿玩,你就陪他上哪儿玩。大哥笑着答应下了。大哥是个斜眼残疾,却没有一般残疾人的怪癖和残暴,他几乎天生的一张温暖笑脸,再加上他轻声细语的好脾气,都让万卡感觉贴心和舒服。在自己家里呆时,父亲酒后会唠叨,母亲看他贪玩也会责骂,哥哥和姐姐也把他当成小孩子,去镇上或附近的村子看电影也不带他,他偶尔跟着他们走,也会被他们吹胡子瞪眼地吓唬回去。所以呢,遥远的杨树沟虽然有些陌生,可是有了亲切的大哥,陌生感正在一点点消失,那一团团雾一样的谜团也都在悄然散去,有时候,万卡感觉,自己就像个饱经沧桑的老人,世事变幻,就像天空中的云彩,被风一吹,云就散了,湛蓝的天空就露出来了。

除夕到了,英姐还是不见身影,倒是二哥从镇上买回了很多的烟花和爆竹,三十晚上,还邀请万卡出来和他一起放。他们放爆竹和烟花的时候,三婶和大哥也出来看,三婶的样子,怎么说,兴奋得就像个刚过门的小媳妇,而大哥呢,他靠在门框那里,双手抄在袖口里,脑袋歪着,耳朵动着,斜着眼望着天空中瞬间开开灭灭的烟花,样子痴迷。

正月里的三叔家是热闹的,拜年的从初一开始,就络绎不绝,门槛子几乎都被这些人踢破了,好像三叔家有特大的喜事需要祝福和庆贺,他们偶尔会看几眼万卡,对三叔家的这个远方亲戚敷衍问上一两句,开着大咧咧的玩笑,一拨拨的来了,走了,又来了,又走了。像大河套里汛期的鱼。

初五晚上,英姐突然回来了,还穿着她的红棉袄,脸红扑扑的,又喜庆又好看。万卡总想挨着她多坐会,听她说几句话,她说万卡兄弟时,会露出一口细碎的光闪闪的白牙,笑的时候眼睛弯弯的,成了亮晶晶的月牙儿。万卡好像又小了几岁,对一切都好奇起来。

英姐,我第一次来,怎么没记着家中有你?

你来的时候,姐出去玩去了呗,家中没有地方住,要腾地方给大爷大娘住啊。

怎么大哥二哥都在啊。

那时候啊……三婶接过话,一脸神秘,那时候你姐还没到我们家里来呢,你姐她是个下凡仙女,是不是英子?

英子就笑了。月牙又好看地弯起来。

万卡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他好像从来不知道三叔家里还有个英姐,而父亲母亲也好像从来没提到过这个英姐,就连英姐结婚这么大的事儿,他来的时候父亲和母亲也都只字未提,难道他们不知道,还是三叔他们故意隐瞒,没有报喜信?

万卡澄明的心里又有了薄雾样的笼罩。

那么晴朗清新的空气,夜里突然就刮起了风,朔风响过,杨树岭的天空就呼啦啦地阴上了,凌晨时分,天空开始落雪,雪下得细密无声,无数精灵漫舞,第二天醒来,一片漫山遍野的白。

断断续续下了一整天的雪,掌灯时分,英姐却要走了。三婶不高兴,手上摔摔打打,说真是白养了十八的大姑娘,说走就走。

英姐说,昨晚你还撵我走,这会子又留,是什么意思。

三婶说,要走就快走,早走早省心。

英姐说,你说这话,就好像不是我亲妈!

三婶说,我本来不是你亲妈,你是大路边捡来的。

三婶说着,红了眼圈,英姐就过来拿了手绢给她擦眼泪。

英姐走了。英姐是怎么走的呢?万卡记得,英姐是一个人,在漆黑的夜里,踏着满世界的白雪,不是走向万卡来时的大路,而是走向了自家身后的北山,北山上只有一条粗麻绳子似的小路,那条若隐若现的小路,已经被大雪覆盖,英姐的红袄和红围巾走在上面就像是一团燃烧着的小火苗。二哥追着去送英姐,万卡也做梦般地跟了去,在二哥的后面。二哥一直没回头,在半山腰那里,二哥追上了英姐。二国说,姐,我送送你。英姐说,二国,回吧,姐一个人走习惯了,没事!二国的眼泪就下来了,他的眼泪像水晶,从他好看的大眼睛里滚出,从越来越坚毅的面庞上滚落,砸在面前的雪地上,雪地上就有了一个又一个的湿坑。英姐说,二国,你哭啥你哭啥,你没看到爸给你盖那么高那么漂亮的大瓦房,有那么好的房子,还愁找不到好姑娘……二哥哑着嗓子喊了声,姐!你说啥嘛!英姐就不说了,拿出手绢给二国擦……英姐最后转身走了,走前,英姐对二哥说,别恨大哥,大哥是世上最好的好人,只可惜老天爷不公平,偏偏让大哥这样的好人生成个残疾……

大哥带万卡去石门村看花会表演,万卡不知道石门村在哪里,有多远,但还想去看,他想通过花会的热闹,冲淡英姐离去的悲伤,他是真切地感受到了那种悲伤,看到英姐火红的身子一点点融进大山的世界,万卡总有一种感觉,他这辈子可能再也见不到英姐了。

万卡跟着大哥,走过一座山又一座山,还穿过一条冰雪覆盖的河流,才来到石门村。村里人家,有的是土墙,有的石墙,也有和老叔家一样的草房子,在一处阔大的土墙垒砌的院子里,正有装扮一新、踩了高跷、推了花车的人在院子里表演,锣鼓喧天,彩旗缤纷,一条桅杆般竖起的杏黄旗子上,有四个大字,石门老会。看花会的人把整个院子挤得满满当当,连墙头房脊上都坐了人。

大哥把万卡托起来,让万卡坐土墙上看,自己则垫了块石头,翘起脚,趴在万卡身边。花会正热闹,踩高跷的人翻起了跟头,推小车的白鼻梁小丑则疯狂地迈开了八步绕,纷乱的墙头下,一对青年男女却逆着人群向后面躲闪着过来,就在万卡的眼皮底下,万卡差一点叫出来,因为退过来的男青年是二哥。

二哥背对着万卡,正在和一个女孩说话。

女孩紧紧地抿着嘴唇,好像要哭出来了。

女孩说,二国,我想好了,我们可以离开杨树岭,可以远走高飞……

我不能走……我大哥是个好人……啥时我大哥结了婚,我再找对象。你要是能等就等,不能等……。

二哥咬着嘴唇,样子倔得像一头牛。

女孩突然甩开二哥,满脸通红地挤出大队场院,跑走了。

大哥出事儿了。从石门回来的第三天,三叔三婶去了老姑家,快中午的时候,老叔来叫万卡去他家吃饭,老叔眼泪生生的,跟来的那个姐也是一副要哭的样子,万卡只好随他们去了。吃完饭,又被老婶拉住说三叔一家的情况,又说等过了春节就要姐到万卡家附近的食品厂去打工的事儿。

从老叔家里回来,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还没进院子,他就听到大哥和二哥吵架声。大哥的声音异常粗壮,几乎要冲破屋顶。万卡到院子里就闻到了从屋里窜出来的一股浓重酒气。大哥肯定喝酒了。万卡来了一个寒假,还从来没见大哥沾过一滴酒。大哥不喝酒,不会用那么粗壮的口音说话,也不会骂人,何况大哥骂的人还是二哥。万卡一直觉得大哥有点怕二哥,好像是大哥之前做过什么对不起二哥的事一样。这次万卡却听到大哥骂二哥了,他骂二哥是个混蛋王八蛋,是无情无义的小人伪君子。而二哥呢,只轻声回敬了大哥一句,你还骂我,我这样做还不是为了你,我们哪个不是为了你?二哥眼睛红红的,不知是刚哭过,还是也喝了酒的缘故。大哥说,你们不用假惺惺,我这辈子不娶女人行了吧!说完就爆发了出牛一样的哭声。

万卡进来时,二哥刚好出去。大哥在屋里,仰着个脸,身子来回打转,酒精的作用让这个平日温柔的汉子变成了一头暴躁易怒的公牛。此刻公牛正在咆哮:我是废物,我生下来就是个废物,我拖累了你们,我是废物,我不活了总行了吧。

话没说完,大哥一头向墙上撞去。万卡抱住他,但大哥发起飙来是那么势不可挡,他几乎用尽了积攒一生的力量,不管不顾,舍了命般地就撞过去了……万卡的手在大哥的腰间轻轻滑过,然后他听到“砰”的一声,大哥的头结结实实撞在墙上了,万卡被吓得哭出声来,他瞪大眼睛,眼睛里是大哥一点点矮了下去血腥恐怖景象。

万卡提前离开杨树岭,送行的还是二哥。二哥一路上什么都没说,等到能看到平泉火车站的那个山梁上时,二哥突然蹲下来,猝不及防地高声痛哭起来。

万卡也止不住热泪盈眶……

抹掉眼泪,抬起头,眼前是浓雾遮掩仿佛海市蜃楼般的平泉县城,恍惚中,万卡好像看到大哥正向他招手,歪着头,耳朵一动一动的,眼睛看向天空,脸上全是灿烂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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