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成了没娘的孩子

2018-11-20 04:50刘庆邦
书摘 2018年7期
关键词:农历住院菊花

☉刘庆邦

母亲2000年春天生病,被弟弟接到开封住院,动手术,化疗,前前后后将近五十天。在母亲住院期间,我日夜守护在母亲身边。母亲的病治好后,我北上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母亲往南走,回到了老家刘楼……

我有一个愿望,衷心希望母亲至少活到80岁。我的先后去世的几个亲人,奶奶六十多岁去世,父亲五十多岁去世,爷爷七十多岁去世,都没有活到八十岁。我祝愿母亲在岁数上能为我们家人创造一个新的纪录。在母亲生病前,我曾向母亲承诺,等她80岁那年,我们要向她祝寿,在村里唱大戏,放电影。母亲把我的话悄悄对村里一些叔叔婶子们说了,他们互相转告,好像对听大戏、看电影也很期待。然而,人对自己的生日都是已知,对自己下世的日期却是未知。说心里话,之所以提前说下为母亲祝寿的话,背后隐藏的是一种担心,担心母亲能不能活到80岁。后来我想,那样的话也许不该提前说,说了虽然能让母亲高兴,起到给母亲鼓劲的作用,是不是也暴露了自己的担心呢?母亲突发重病,证明我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

2002年,到了冬天,又该接母亲到北京过冬和过年了。妻子主动提出,她回老家接母亲。妻子一回到老家就给我打电话,说母亲有一条腿疼得厉害,需要拄上拐棍才能走路。这是怎么回事?是母亲添了新病,还是老病复发,肿瘤转移到腿上了呢?妻子和大姐、二姐商量,决定先到医院检查一下。检查很快就有了结果,是癌细胞转移到母亲腿盘里去了,而且,癌细胞的转移是多点转移。医生给出的建议是,通过药物治疗,延缓肿瘤的快速生长,并缓解疼痛,但不宜再做手术。

妻子没有把检查结果告诉母亲,母亲也没有问。母亲是个有心的人,敏感的人,母亲定是通过妻子和大姐、二姐的沉重失望表情,感到自己的身体状况凶多吉少,越来越糟,于是情绪也变得焦躁起来。母亲焦躁的表现是拒绝再到北京过冬和过年,无论妻子怎么劝都不行。母亲的态度很坚决,说去开封还可以考虑,北京是不去了。妻子给我打电话一说情况,我就理解了母亲的心思。母亲是害怕到北京后病情加重,在北京去世,路途遥远,无法回老家。而开封离老家近一些,弟弟又有车,随时可以回老家。母亲上次在开封的医院做了手术,保住了活命,生命又维持了两三年。她希望能和上次一样,再到开封治病。我让妻子尊重母亲的意见,就把母亲接到开封弟弟家吧。

在弟弟家,妻子和母亲同居一室,为母亲洗脸洗脚,端吃端喝,应该说把母亲伺候得不错。大概母亲的传统观念比较强,预感也不是很好,她还是希望我能守在她身边。母亲夜里不躺下睡觉,就那么披着棉袄,垂着头,在床上坐着。母亲说她担心一躺下闭上眼睡觉,就再也不会醒来。两个儿子都不在跟前,她要是半夜里睡死了怎么办呢。母亲认为,她只要坚持坐着,不躺下,就不会死,就可以等到儿子到她跟前。妻子打电话跟我说了这些,我觉得事情有些紧急,当晚就乘火车往开封赶。

2003年1月14日(农历腊月十二)晴

我坐了一夜火车到郑州,我又开始了陪护母亲的历程。

娘,我来了!

娘说来了好。

我看母亲精神还可以,气色要比我想象得好。我对母亲说,看来我们今年要在开封过年了。

母亲说,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过年,估计自己过不去这个年。

我说,哪能呢,您不但能过年,过了年还要过元宵节,还要过二月二。为了宽慰母亲,我把从小听来的一首歌谣念了一遍:肯吃嘴老婆儿巴年下,巴了年下巴十五,巴了十五没啥巴,呼嗵想起了二月二,慌了个仰八叉。

母亲笑了一下,说:能像你说的那样就好了。

2003年1月15日(农历腊月十三)阴

母亲睡大床,我睡小床。母亲头朝北,我头朝南。躺在床上,一抬头我就能看到母亲。母亲稍有动静,我都会抬头看一看。我对母亲说,我就是专门来伺候她的,有啥事随时喊我。我到开封后,母亲夜里没有再坐着,早早就躺下睡了。半夜里,母亲大概饿了,坐起来吃炸虾条。听见母亲吃炸虾条,我起来给母亲倒了半杯温开水。母亲喝了水,躺下接着睡,睡得很踏实,到早上7点还没醒。我知道,母亲对我非常信任,信任到几乎是依赖的程度。有我在她身边,她好像重新燃起了对生命的希望,不再担心和害怕。

2003年2月15日(农历正月十五)晴

今天是元宵节。节前,我和弟弟、侄女去了一趟鲜花市场,我买了两朵硕大的、盛开的菊花。开封的菊花全国闻名。这两朵菊花是为母亲买的,母亲拿着菊花,侄女为母亲照了相。

母亲的病在迅速恶化,说疼啊疼啊!打一针镇痛剂都不起作用了,一次打两针才能把疼痛镇住。

节日再度掀起高潮,外面的鞭炮响成一片,烟花的斑斓色彩透过玻璃映进屋里。

母亲向我提了一个问题:咱不去医院住院了吗?母亲提这样的问题,说明还保持着求生的欲望,希望能像上次住院一样动手术。母亲不止一次说过,她知道人人都得死,她死了也没啥,只是她的孩子一个比一个好,她怎么舍得下她的孩子哩!我只得再次跟母亲说,在家里请大夫治跟去医院治疗是一样的。

母亲又提了一个问题,说,天天吃药打针,病不见好,为啥还越来越厉害呢?

这个问题我该怎么回答呢?我想了想才说:可能因为您老了吧。

听了我的回答,母亲长出了一口气,好像终于明白了,说噢,我是老了,不沾弦了!

2003年2月21日(农历正月二十一)阴

村里的干部和几个堂叔、堂婶子再次来到我们家,帮助安排母亲的后事。有一个堂叔叫刘本孝,他识字,是我读小学的第一个老师。他曾一再对母亲承诺,等母亲百年之后,后事由他操办。

被母亲称为“大堂屋”的棺材,几年前就做好了,一直在西间屋里放着,所用木材是母亲自己挑选的红松。母亲说,她喜欢闻红松的香味。母亲还说过,她不用柏木做棺材,因为柏木太沉了,免得到时候压着抬棺材的人。

母亲不愿躺在床上,愿意坐着。坐着她又没有坐的力气,她的三个闺女轮流坐在床上抱着母亲,在母亲后面用自己的身体支撑着母亲的身体,体贴着母亲的身体,温暖着母亲的身体。

2003年3月5日(农历二月初三)雪

大雪。无风。

今日凌晨二十分,我们的母亲,永远离开了我们。

母亲的名字叫张明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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