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史学批评史是一个新兴的学科,只有在明确它的研究对象与研究范围之后,才可能对其学术定位作出某种设想或建议。
中国古代史学批评史是指在中国古代史学上,那些具有批评意识的史学家、思想家、政治家或其他学人,针对史学发展中出现的各种问题而提出自己的看法。这些看法中所出现的意见、分歧、观点互相讨论、辩难的史学活动、史学现象,称之为史学批评。史学批评个案的联系,构成了某一时期或某一时代的史学批评史;不同时代的史学批评史,构成了连续不断的中国古代史学批评史。中国古代史学批评史研究的范围,从纵向看,上起春秋时期下迄清代中期(1840年以前);从横向看,包括各方面学人对史学的批评。涉及的文献包括经、史、子、集四部。
中国古代史学批评史学科定位应从两方面来看:第一,从宏观领域来看,中国古代史学批评史属于“中国历史”一级学科范围;第二,从研究内容与特点来看,可能涉及理论上的分析,因此,中国古代史学批评史是“史学理论与史学史”之下的一个三级学科。
中国史学史是研究中国史学发展的面貌及其规律的历史;中国史学批评史是研究中国史学史上存在于其间的一个最活跃的内部动因即批评与反思,包含批评的意识、批评的思想、批评的理论与方法及各方面成果。
这里讲的“发展大势”,可划为七个阶段。
第一阶段:开端(先秦秦汉时期)。孔子评晋国史官董狐以及孟子评《左传》和《春秋》,揭开史学批评序幕。司马谈、司马迁对《春秋》的评论,班彪、班固对司马迁及《史记》的批评,是最重要的标志。刘向、刘歆校书对各类历史文献作出评论,写出《别录》和《七略》。荀悦《汉纪》为这一时期史学批评画上句号。这时期的主要概念和观念有:良史,书法不隐和史书三要素论,“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的“实录”论,以及立典五志论(达道义、彰法式、通古今、著功勋、表贤能)等。
第二阶段:初步发展(魏晋南北朝时期)。关于《史记》《汉书》的批评,开这一时期史学批评之先河;《三国志》的批评表明时人对它的关注。史学家们关于“史例”及国史“条例”的讨论,推动了史书编撰形式的评论。史书内容和史家修养的各种批评,构成这时期史学批评主要部分。《文心雕龙·史传》堪称中国史学批评初步发展阶段的标志性成果。这时期的主要概念和观念是:信史,烦省,评论,以意为主以文传意,以及由立典五志演变而来的书契五善论(达道义、彰法式、通古今、表功勋、旌贤能),和注史四旨论(以补其阙、以备异闻、以惩其妄、有所论辩)等。
第三阶段:深入发展(隋唐时期)。《隋书·经籍志》史部,是中国史学批评史上最早最全面的总结;“史才三长”学说的提出与“良史”观念发展,增进了人们对史学主体的认识;治学宗旨的讨论,凸显了经世致用的史学思想;史注家的史学批评意识,在《史记》《汉书》《后汉书》注中,均有所发挥。《史通》一书则是一部系统的史学批评著作。这一时期的主要概念和观念有:直书、曲笔、鉴识、探赜、疑古、惑经,以及史学功用论、史才三长论(才、学、识)、史之有例犹国之有法论、史之称美者以叙事为先论、史官辨职论、编年纪传论、师古与随时(稽古与随时)论、行状不实论等。
第四阶段:兴盛(五代两宋时期)。围绕两《唐书》、两《五代史》修撰、比较而展开的史学批评,受到学人关注,《资治通鉴》直接促进史学批评的发展。纲目体、纪事本末体开始出现。郑樵、李焘丰富了史学之“通”的观念。《册府元龟》国史部总序及各门小序,显示了类书中蕴含的史学批评思想。《郡斋读书志·序》体现了目录学家、文献学家之学术批评思想积累以至形成的历程。欧阳修和赵明诚对金石学“考其异同”。类书、目录书和金石之学中包含的史学批评,是这时期史学批评的几个特点。宋代学人大量的史料笔记,是这时期史学批评走向兴盛的一个重要方面。这时期的主要概念和观念有:公正、议论、记注、疏谬、不实、非才、法世、会通,以及信史论、史家源起论、良史“四足”论(明、道、智、文)、纪事本末论、史法论、作史三原则论(事实、褒贬、文采)等。
第五阶段:民族史学与史学批评(辽夏金元时期)。中国各民族史学发展迟速不一。这时期史学与史学批评既有中原文化影响,也有各民族的文化基础。民族史学在史学思想、史学批评意识方面,在针对性和具体表述上存在一定差异,但本质上是一致的。这时期的主要观念是:“史笔天下之大信”论、“宁可亡人之国、不可亡人之史”论、“自古帝王得失兴废,斑斑可考者,以有史”论、“事”与“道”关系论、文献论、“理”(义理、事理、文理)“情”(人情)评判标准论、心术为修史之本论等。
第六阶段:拓展与前景(明时期)。明代关于前朝正史的修撰与评论,显示出中国古代史学批评史之连续性。修撰本朝史过程中的评论,既表明对史学认识的深入,也表明存在各种歧见。辩证思维在史学批评领域也有突出的表现。《史通》的研究和评论形成第一个高潮,相关专书的问世,凸显了批评之批评的活力。这时期的主要概念和观念有:“人恣”与“蔽真”、“人臆”与“失真”、“人谀”与“溢真”,史权,平心,公议,公实,笔正,历史评价无是非论,“经史一物”论,“六经皆史”论,评史著四旨(据、实、慎、忠)论,史家修养五要素论(才、学、识、公心、直笔),“务成昔美,毋薄前修”论等。
第七阶段:高峰(清时期,1840年前)。这是中国古代史学批评的集大成时期。顾炎武为清代史学批评确定了新起点;章学诚打开人们从史学视角评论经书的思路;浦起龙把《史通》研究推至新高峰。龚自珍“欲知大道,必先为史”的启示,可视为对中国古代史学成就最中肯的评论。这时期的概念和观念有:史德、史释、释通、通史家风、别识心裁、记注与撰述、史法与史意、尊史,以及“欲知大道,必先为史”论、“史者,垂于来今以作则”论、“史非一家之书,实千载之书,祛其疑,乃能坚其信”“指其瑕,益以见其美”论等。
中国古代史学批评所提出的有些问题,可能是具有普遍性或规律性的。下面这几个问题是比较重要的。
第一,史学批评产生的原因何在?刘知幾认为:“物有恒准,而鉴无定识”,是着眼于批评主体而言。又说:“古之述者,或以取舍难分,或以是非相乱。”是着眼于批评客体而言。或许还有更复杂的原因,研究者不能不顾及这些因素。
第二,怎样看待和分析史学批评主体提出问题的主要根源?如班彪、班固批评司马迁及其《史记》,唐太宗批评众家晋史,李大师、李延寿批评南北朝所修三部正史,是什么原因?这些原因之间存在怎样的联系?
第三,怎样看待史学批评的成果及其思想的意义?这是研究者需要运用自身的研究加以说明的。如:《史记》对中国统一多民族国家的巩固、发展产生了何等重要作用?“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对中国学术的发展具有怎样的意义?等等。
第四,怎样看待史学批评中出现的偏颇?如班彪、班固批评《史记》“是非颇缪于圣人”。刘知幾认为《魏书》“世薄其书,号为‘秽史’”。郑樵极力贬低断代为史。叶适批评司马迁破坏了古之“史法”。吴缜批评《新唐书》“抵牾穿穴,亦已太甚”,“修书之初,其失有八”等。如有偏颇,则需要把主观的、客观的原因都要考察明白。
史学批评史研究应当重视研究的方法和意义。历史唯物主义方法论对于历史研究具有重要的和广泛的指导意义。我要强调两点,一是对历史的基本认识,二是把所研究的问题置于一定的历史范围内考察。
关于对历史的基本认识,恩格斯认为,人类历史活动第一位是经济活动,上层建筑和意识形态都是在这个基础上得以建立和发展,因而也必须从经济活动去加以解释。史学工作者应当在这个理论指导下从事历史研究和史学活动。侯外庐先生指出,思想史研究应当以社会史研究为基础。中国史学批评史研究同样应当以对社会史的认识为基础。
把所要研究的对象置于相应的历史范围内考察,是历史唯物主义方法论的原则之一。这个“绝对要求”,就是强调历史地看待历史的方法。批评者批评的对象,大多是历史上的存在;而研究者所研究的批评者,亦是历史上的存在。对于前一种“历史上存在”,不能对当时的研究者提出“绝对要求”;对于后一种“历史上的存在”,研究者应当自觉遵循这一“绝对要求”。这正反映“要把问题提到一定的历史范围之内”的原则。如果离开这一“绝对要求”,结果必然脱离认识历史真相的路径。
我们还要借鉴前人提出来的有益方法。如刘知幾重视体例而且善言体例。史学批评史的研究也要重视体例,一是判断研究对象的体例和体例思想,二是要求我们自身在撰述中遵循既定体例,既要关注局部体例,也要关注局部体例与全局体例的一致性。刘知幾还提倡历史撰述应坚持辩证思维的方法,在史学批评领域具有特殊的重要性。
再如章学诚关于知人论世的思想和方法,同样是值得借鉴的。他认为处在不同时期的人,一般都会有当时的认识和处置的方法。这就是“要把问题提到一定的历史范围之内”。以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绝对要求”同中国史学批评史上名家的认识相结合,这个问题的重要性及意义就越发清晰和易于理解。
历史和史学批评的现象都是复杂的。这就要求针对具体问题作具体的分析。比如:
——对同一批评对象有所肯定,有所否定。如班彪、班固父子评论《史记》,范晔评论《汉书》,肯定与否定都会促进人们对历史、对史学的深入认识。《史通》和《十七史商榷》在有所肯定也有所否定方面,显得很突出。刘知幾的“商榷古今”是极可取的。《十七史商榷》和《廿二史札记》,在“正史”范围内进行商榷,给后人留下了许多启发和许多可以进一步研究、探索的问题。
——对同一批评对象的缺点,作有根据的否定。吴缜《新唐书纠谬》和《五代史纂误》可视为代表作。不是说这两部书没有任何缺点,但吴缜所“纠”之“谬”、所“纂”之“误”,大多可以成立,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对比较研究的对象作全面的、辩证的分析。明代王世贞比较国史、野史、家史的长短得失时,客观地考虑到它们各自产生的条件及特点,并对此作了辩证分析。在史学批评的理论上提出了很有价值的结论。
当然,在史学批评中,也有一些不妥当甚至是错误的作法。如:
对进行比较的对象作绝对肯定与绝对否定的评价。在中国史学史上,有的比较研究者陷于绝对肯定与绝对否定的境地。如郑樵对《史记》作绝对的肯定,对《汉书》作绝对的否定,给人留下了不少遗憾。
对同一评论对象从整体上作无根据的全部否定。《魏书》被斥为“秽史”,唐太宗全部否定当时所见十八家晋史,明代学人不满本朝史学以至于说明朝无史学,等等。
还有必要提到章学诚关于“文辞”的见解。他引用春秋时期子产等人重视文辞而共同努力的典故,说这是“期于至善,不期于矜私”。不能看作是重文辞的表现。在今天看来,这种“集体式”的重视文辞,真正做到了“合众力而为辞”,同样是值得称道的。白寿彝先生对文字表述提出一个总的原则:平实。具体要求是:明白,准确,凝练。一个学术群体,可以尝试以平实为风格,以明白、准确、凝练为要求,探索一条“合众力而为辞”的新路径。
史学批评者的历史命运及身后影响也是值得关注的。如刘知幾,有人“深重其书”。唐末柳璨则认为:“刘子玄所撰《史通》议驳经史过当。”经过明代学者郭孔延、王惟俭、清代学者浦起龙的撰述,《史通》的学术地位又逐步得到提高。
上述事例表明,史学批评家的“历史命运”是曲折多变的。但凡有价值的史学批评,终究是站得住的。
我们要努力探索在唯物史观指导下,为中国史学批评史话语体系的建构作知识上和理论上的积累。
首先,是如何对待中国史学遗产问题。中国史学批评史,其话语体系必建构在中国史学遗产基础之上。毛泽东在《中国共产党在民族战争中的地位》一文指出:“学习我们的历史遗产,用马克思主义的方法给以批判的总结,是我们学习的另一任务。”重视史学遗产的研究,应是中国史学批评史话语体系建构中的第一个层面。
其次,从史学遗产研究中揭示出或提炼出与相关学科密切联系的概念和观念,是建构该学科话语体系的重要环节。我们先人会提出一些概念和观念,后人可结合自身所处的时代,考察这些概念和观念是怎样提出来的,怎样反映了那个时代的社会状况和人们的思想面貌。如《左传》“赵盾弑其君”一事中提出“良史”和“书法不隐”。学者对这两个概念的认识产生了分歧。只要把这一事件放到它所处的时代加以考察,董狐、赵盾、孔子的言行,都可迎刃而解,这个“刃”就是“礼”。“礼”是当时的社会伦理准则,董狐反驳赵盾是合于“礼”的,孔子赞扬董狐也是合于“礼”的,孔子惋惜赵盾则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维护“礼”的。
再次,对史学批评史上有关的概念、观念作创造性的转化和创新性的发展,使之建构成合理的体系。第一,研究和阐述有关概念、观念提出的社会条件与历史根源。对于不同历史条件和社会环境下提出的概念或观念,自应作同样的研究和阐述,并关注此概念或观念与彼概念或观念的关系,以丰富概念或观念的体系构成。第二,根据唯物史观关于人的认识发展规律和基本原理,重点考察中国史学批评史上那些具有某种合理因素的概念、观念,使之焕发出新的生命力。如前述刘知幾引用前人的观点用以评论史书,包含了朴素辩证思想的观念。又如杜佑在评论前人的有关争论时,包含了朴素的历史主义观念。
在认识、解说、运用概念和观念的同时,应当用学科发展的历史以至于社会发展的历史加以说明。如“信史”、“实录”这样的概念,反映了中国史学求真的优良传统,但若认为“信史”绝无错误,“实录”绝无不实之处,这就过于绝对了;反之,如若发现“信史”也有错误记载、“实录”也有不妥之处,就认为无“信史”、“实录”可言,就走向历史虚无主义了。
关于中国史学批评史的研究,尚处于起步阶段,我们的认识水平自然也处于起步阶段,它的深刻的意义和重要价值,都有待于作进一步的发掘、梳理和阐述。一方面我们在研究中要注意从宏观把握史学批评的大势,从中提出的重大问题;另一方面也要重视对于个案的分析判断。这样可以使全局同局部相联系、宏观与微观相联系,庶几才能写出一部比较深入的中国史学批评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