蛞蝓

2018-11-19 03:46鬼鱼
安徽文学 2018年11期
关键词:刺玫子路师姐

鬼鱼

庄茆一和温不遇搬进家属院的时候,住在楼下的姚子路带着李窈窕来帮忙。说是帮忙,其实并没什么可帮的,他们的行李和书籍早装在纸箱子里,让搬家公司的员工抬上来了,就堆放在客厅的窗户下面。所有屋子里都空荡荡的,除了门窗,就是白墙,连张床都没有。他们似乎并不着急,两个人都盘腿席地而坐在一张报纸上喝茶。姚子路走到窗前,从那堆纸箱子上抽出一张报纸,也坐下来和他们喝茶。李窈窕喝不惯他们的茶——茶叶和水一起放在茶具中煮沸,直到熬制出黏稠拔丝的茶水,那么苦,怎么能喝得下去呢?她绕过那堆纸箱子,站在窗台跟前盯着窗角的一盆刺玫看。它好像已经生长了很多年,主干几乎和她的手腕一样粗细,歪歪斜斜的,只在头顶挂着一片薄宽的叶子和一朵粉红色的小花,另外的两个枝干,干扎扎的,什么也没有。

“老杨孤独,”李窈窕指着花盆对他们幽幽地说:“养的植物也孤独,一株硕大的植物,只长一片叶子,开一朵花。”

庄茆一呵呵一笑,将已经递到嘴边的酒杯又拿开说:“你怎么就敢确定老杨是真的孤独呢?”

李窈窕一时语塞。庄茆一笑,又将酒杯递到嘴边,“滋溜滋溜”喝起了茶。他深谙喝这种茶的门道,茶叶要老,水要硬,煮的时间要长,杯子要小,趁着滚烫一点一点往嘴巴里吸,像喝酒那样,嘬。这是自幼从父辈那里继承来的,喝这种茶,不仅精神,而且扛饿。但也会上瘾,像抽烟那样,半天不喝,便浑身无力。温不遇和姚子路认识他后,经常去串门,往往一待就是几个昼夜,喝上瘾是迟早的事。李窈窕揶揄过他俩:“一天到晚往一块凑,你们倒是学学人家的艺术天分啊,就学个喝茶,还喝上瘾了。”

“魏晋的名士不都这样吗?炼丹的炼丹,嗑药的嗑药,艺术?那不过是自然而然的事,强求不得。”温不遇说。

姚子路跟着附和:“就是就是。”

“人家嵇康还赤身裸体以天地做房,以房为裤子呢?你们怎么不学?”李窈窕狠戳他们的痛处——放荡的胆子有,但缺资本。作为混迹在这座城市里的青年艺术家,他们何时才能拥有一套可以安放这不羁的灵魂的房子呢?

原先,他们都居住在这座城市的城中村。庄茆一在王家庄,温不遇在状元道,姚子路在富贵村。有一阵子,三个人几乎天天约在一起玩,吃饭、喝酒、吹牛,乐此不疲。如果有谁不想回,就住下。床大的,挤一挤,床小的,就把凳子拼接起来躺上去,实在不行,就睡地下。醒来了,继续折腾,只要一日不打扫,空间就被空酒瓶子、快餐盒、方便面桶所霸占,本来居住的环境就差,这样一来,屋子里就不能住人了。光是那股不断发酵的馊味儿,就让他们对眼前的世界产生了绝望。渐渐地,三个人也就不频繁地来往了,也是,他们都干着挣不了大钱的工作,怎么可以承担得起大笔的交通费呢?三者之间的距离,均超过了二十公里,他们又懒,互相走访从不挤公交,打车吧,来去一趟就等于喝掉了几箱啤酒。便建了个微信群,按照各自所居住地方的名字,庄茆一自称庄主,温不遇自称道长,姚子路自称村长。庄主、道长、村长时时在群里插科打诨,虽然见面少了,但感情却不淡,每日吃饭、做事、读书,什么内容都往里面发。

有一天,姚子路在群里宣布自己交了女朋友。他是他们三个当中第一个有女朋友的人,自然得好好庆祝一番。庄茆一和温不遇可能是出于嫉妒,便想宰姚子路一把,于是选了他们去过的一家很贵的餐厅。没理由不宰姚子路啊,论颜值,他在三个人之中最丑;论身高,他在三个人之中最矮;论学历,庄茆一和温不遇都是本科,只有他是大专;论金钱吧,那更不行,庄茆一是职业画家,属于一月不开张,开张吃仨月的那种。而温不遇,虽然是一个垂死挣扎的杂志社的小编辑(编辑部只有主编和他),却经常写点东西,时时挣稿费。姚子路呢,在一家半死不活的文化国企搞宣传,工资少得可怜,甚至还遇到过欠薪的事。就是这样一个人,居然也会有女朋友,而且是他们当中第一个有的,简直是天理难容,庄茆一和温不遇一起愤愤不平,叫嚣着定让姚子路付出“血的代价”。他们说,只有这样,才会抚平这件事带给他们心灵上的创伤。

他们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准备,就在群里打算大肆嚷嚷的时候,姚子路又宣布,女朋友说要请他俩去家里吃饭。一开始,两人还以为“家里”是指他女朋友家,都眼红又害羞起来,一边调侃姚子路办事效率高,都发展到了“见家长”的地步,一边又担心这么快就去她“家里”,是不是不太合适。姚子路看到了,撇嘴一笑,先在群里发了个白眼表情,又解释道:“想得美,我都还没去过她家呢!她的意思是上我这来,她做饭,请你们吃,尝尝她手艺。”

这就更得让他俩嫉妒了。就那么个破地方,冬天不暖,夏天漏雨,要不是为了在这座城市生存,谁愿意住啊。就连姚子路本人都称呼它为“我这”,而到了他女朋友口中,居然被稱作“家里”。“啧啧,有了女朋友就是不一样啊,都是有家的人了。”庄茆一酸酸地感叹。

“啧啧,有了女朋友就是不一样啊,都是有家的人了。”温不遇复制了庄茆一发在群里的话。

饭是在过道里做的。从屋里引出线来,插上电锅,放在凳子上,炒菜、蒸饭,全是姚子路的女朋友干。房东禁止所有房客在屋子里做饭,怕油烟把墙给熏黄了,否则隔一年就得粉刷一回,白浪费不少钱。挣钱过日子嘛,就是得在鸡毛蒜皮上斤斤计较。当然,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屋子极小,也根本没地方做饭。光是一张床,就占去了整个屋子面积的二分之一,再加上一张桌子、两把凳子和一个衣帽架,哪里还有多余的地方呢?干锅鸡爪、红烧鲤鱼、葱爆肥牛、麻辣羊排,四个菜出锅,整个院子就烟雾缭绕,如同火灾现场了。同一层的房客挨个儿出门探头看,看一眼,打一个喷嚏,然后反身关门。“啪”一声,震得整个违章小炮楼都在颤抖。动作出奇一致,利索极了。

又拌了几个凉菜,把米饭盛碗里,还没吃,房东就“噔噔噔噔”上楼来站在窗户前叨叨:“就做个饭而已,就不能动静小点?我在外面打麻将,看见院子里冒烟,还以为房子被哪个鳖孙点了!”

姚子路站在屋子里怯声怯气地边道歉,边右手举过头顶致意:“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就这一回就这一回。”说完了,又端过放在桌子上的米饭递过去给房东道:“一起吃点?”

许是他这低三下四装孙子的劲儿助长了房东的威风,房东也不接碗,转过身叉腰又朝满院子喊:“不让在屋里做饭不让在屋里做饭,现在倒好,走廊里做饭比在屋里做还搞得恶心!从今往后,哪里都不准做饭,愿意住住,不愿意住走人!”说完了,也不看晾在屋子里的姚子路,又使劲踩着楼梯,“噔噔噔噔”,走了。这次,不止是同一层的房客,连上带下,全部推开门朝姚子路这边看,看一会儿,就在反身进屋时,骂人的话又飘荡出来了,也不知道是骂房东,还是骂姚子路。“操!”“傻逼!”

庄茆一和温不遇端着碗坐在凳子上哈哈大笑不止,姚子路跟着笑,他女朋友也笑。笑完了就开始骂房东,连骂带吃,吃完了,两人也就掌握了姚子路女朋友的基本信息。姓李,叫李窈窕,师范学院读研二,植物学專业,本地人,父母双亡,跟着奶奶,从小就生活在城中村。那就是了,庄茆一和温不遇心照不宣地互相看了一眼,立即明白了李窈窕为什么能和姚子路在一起。这看似甜蜜的恋爱中,分明满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啊——姚子路早就跟他们说过,父母离婚以后,又各自组建了新的家庭,他就是一直靠着父母留给他的一套房的房租才勉强度日,活到了现在。

饭吃得很沉重。虽然李窈窕的手艺确实不错,但一谈起现实与梦想,大家就唉声叹气着沉默了。工作倒是其次,关键是得换一个好一点的居住环境。庄茆一得画画糊口,地方小了,一身的艺术细胞不够活动,再说,王家庄太潮,画总是干不透;温不遇呢,刚申请拿下了一个写作项目,准备搞长篇小说,这需要极度安静的环境,状元道住的全是小商小贩,推车遍地走,轱辘和地面里的石子摩擦,那声音,足以让他一天发疯三百次;至于姚子路的富贵村,情况大家都看到了,做饭都被房东说成是“恶心”,尊严何在?况且,和李窈窕在一起后,他怎么忍心还让她待在这种地方呢?

这次聚会过去没多久,姚子路就找到了合适的房子,是李窈窕介绍的。就在她所在的师范学院,是教师家属院里的,一个退休的老教授带着老伴跟着女儿去成都生活,房子空着可惜,就发布了招租启事。其实这本是违背学校规定的事,当初早就下了文件,分配给老师们的房子,只能自住,不可出租,主人去世后,房屋收回,等待再次分配。但事实是,老师们才不管什么规定不规定,分配下来的房子一律只有五十平,紧紧凑凑的两室一厅,随便伸个胳膊都要撞墙,住它做什么?租!好歹一个月房租也能赚一千多。老师们明着租,学校里闭着眼,你好我好大家都好。房子是李窈窕一个师姐租的,也是和男朋友住,占了主卧,姚子路他们呢,只能是次卧,小是小了点,但比富贵村强多了,于是很快就搬了过去,讲好了租金比主卧少三百块,卫生间、厨房、客厅共享。于是四个人很快就打成一片,其乐融融。

自姚子路搬到师范学院,庄茆一和温不遇明显感到了一种“被抛弃”的落寞和孤独。先前,三个人之间各自隔着二十多公里,纵使远,但也在可接受的范围之内;如今,庄茆一和温不遇还是隔着二十多公里,但和姚子路,那就不是几十公里的问题了,他们之间几乎横亘着大半座城市。他们一起来过一次姚子路这里,光是打车的费用,就超过了从这座城市买火车票回家的价格。那次以后,他们再也没来过。庄茆一和温不遇也不互相上门了,三缺一,聊天无味,吃饭无味,做事也无味,微信群里,也冷淡了。当初他们是通过一个聊艺术的QQ群认识的,后来,QQ群解散了,但他们却拧在了一起。倒不是说非得三个人腻一起才有意思,可混迹在偌大的城市里,不就是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互相抱团取暖,生命才不显得黯淡无光吗?

就在三个人逐渐失去联系,慢慢又恢复到互相认识之前的状态时,有一天,温不遇兴奋地在群里@姚子路宣布,他和庄茆一要搬到师范学院来和他做邻居了。原来,温不遇所在的杂志社有一天来了一个叫杨更盏的人,主编介绍,他是师范学院旅游与文化学院的教授。于是就认识了,还握了手。本来这也没什么,经常有这样的人来杂志社,但温不遇从来记不住他们的面孔。可那天,杨更盏来了就没走,和主编聊了几句后,便坐在沙发上一直翻杂志,也不说话,就那么一页一页地翻着。翻到快下班的时候,主编表示要和杨更盏出去吃晚饭,礼貌性地邀请温不遇同去。按照惯例,如果是认识的人,温不遇是不会拒绝的,但考虑到是初次见面,他还是客气地表示不去了。主编也没坚持,杨更盏却不干了,他非要拉着温不遇一起走。那可真是“拉着”啊,他用虎口紧紧地攥着温不遇的手腕,就像下了一把铁锁一样,直攥得温不遇骨头都软了。温不遇惊异极了,一瞬间,竟觉得眼前这个枯瘦的老头根本不是一个大学教授,而是隐藏在江湖中的什么武林高手。

酒过三巡,温不遇对杨更盏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退休之前,杨更盏是师范学院旅游与文化学院的教授,按照他的原话,“兢兢业业为公家奉献了一辈子光阴”,而退休以后呢,他就把一辈子的所授专业知识付诸了实践——游历各地。在出游的过程中,他也有所感悟,就随手写下了不少游记。几年下来,整理一番,竟有几十万字,够出好几本书了。也不是没找过出版社,但他们都不愿意为一个“新人”冒险,万一滞销了呢?要么,就自费出版。杨更盏气愤极了,当着主编和温不遇的面在酒桌上张牙舞爪地大骂出版社:“妈的,哪个是新人啊!老子为公家干了一辈子,是名副其实的老人,老得都他妈掉渣了!”

“哈哈,老杨你真是,真是……”主编说。

“事实嘛。”杨更盏又问温不遇:“是不是?”

“呃,哈,啊,是。”温不遇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又聊了一会儿,杨更盏就聊起了自己的家常。“哪有什么家呢?”他说,“我早就是四海为家了,走哪住哪。”

“你就不想找一个?”主编问。

“受那个罪干什么?还是一个人好,有钱、有吃、有穿、有玩、有闲,到处走走,看看风景。哪天走不动了,躺下死了拉倒!”杨更盏说。

温不遇静静地吃菜,在心底勾勒着杨更盏的生活,按照听得的话来还原着他模糊的过去。是离异还是丧偶?他不确定。

主编又问:“那学校的房子就那么空着?”

“租了,”杨更盏呷了口酒又说,“不过也到期了。”

“那还续不续租了?”

“不续了。这几天刚搬走。原先租给了别人培育花苗,花长大了,地方就用不上了。”

“你把家租给别人培育花苗?”

“哪来的家?我四海为家。”

“那现在怎么办?就那么空着?”

“再租呗。反正老子还没死。”

“我记得小温在找房子租,是吧?”主编给温不遇使眼色,又在桌子底下轻轻用膝盖撞过来。

温不遇一下子便体会到了主编的用意,忙放下筷子说:“是是,我一直在找房子,杨老师您租给我吧。”

“这见外话说的,租什么租,搬进去住吧!”杨更盏手一挥说,“免费!”

温不遇大惊,连忙摆手道:“不不不。”

“不什么不?我说搬进去就搬进去!明天就搬!我的房子我做主。”杨更盏很坚决。

尽管温不遇觉得杨更盏“阔绰”得不怎么靠谱,但还是敬佩他的豪爽,于是一杯接着一杯地敬酒,直到散场。把杨更盏送走,温不遇和主编又走了一段路,闲聊间,才明白杨更盏之所以请他们吃饭,目的是为了能在杂志上连载他那些游记。温不遇问主编:“那能行吗?”

主编说:“连载肯定不行,有选择地放吧,每期放一点。免费住了人家的房,不放也不好。”

温不遇心里起了涟漪,犹豫了半天,终究还是问主编:“是不是之前决定不连载的?房子我可以付房租。”

“那没事,住都住了。”主编说。

温不遇闷闷地走了一段路,说:“文学在我心里很神圣。”

主编停下来,认真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说:“文学当然神圣。”

“可我总觉得这像交易,而且是为了我个人。”温不遇说。

“唉!”主编叹了口气道,“这不是交易,是生活。”

温不遇又说:“可我还是觉得不好。”

主编说:“没什么好不好的,其实老杨孤独极了,这么多年什么都一个人,你过去,正好给他家里添点人气。”

“那之前他出租出去,不也有人气吗?”温不遇说。

“用金钱达成的关系是冰冷的,哪来的人气呢?再说,家哪能出租给别人培育花苗呢?那是花房。”

主编这么一说,一下就打开了温不遇的心结。一桩“交易”立刻改变面目为“帮忙”。他从心底里不由得赞叹主编分析问题的能力和水平。聊到酒桌上主编提议让杨更盏的“找一个”的事,温不遇也才知道,杨更盏既不是离异,也并非丧偶,而是他这辈子压根就没有结过婚。怪不得“四海为家”呢。谈及不婚的理由,主编说:“他原是大我好几届的师兄,一直喜欢我们班一个姑娘,但那时他已经留了校,学校三令五申不准搞师生恋,他就那么给耽搁了。这一耽搁,就是一辈子。”

“那个姑娘呢?”温不遇问。

“一毕业就跟一个军人结婚了。去了外地。”

“你们那时候对爱情真的有这么忠贞吗?”

“就老杨有点轴,为此他还跳过楼。”走了几步,主编又说,“世界是你们的,但我们也年轻过嘛。”

两个隔着很多代沟的人,就这样一路聊着就聊到了夜色阑珊。回到状元巷,温不遇即刻先向庄茆一分享了这个好消息,随后,又在群里@了姚子路。三个人又兴奋了好久,并决定周末就搬过来。

因此,当现在他们席地坐在报纸上喝茶时,真的就把自己想象成了魏晋那些放荡不羁的名士。有人赠房住,那不就是仰慕名士的举止吗?庄茆一和温不遇,甚至已经半躺在地板上了,他们举着酒杯,神情恍惚,举止夸张,倒真是有几分放浪形骸的样子。李窈窕看了看他们,又接上了庄茆一之前的话:“老杨之前能把房子租出去给人培育花苗,想想,他得有多孤独啊?”

庄茆一呵呵一笑:“孤独?我反而觉得那是老杨有病!把家啊,家啊,家租出去用来培育花苗。怎么不租给养鸡的呢?!”

“有病?”李窈窕冷笑,“房子给你们免费住,这人简直是做慈善了。”

“不免费住怎么发他文章呢?”庄茆一反问。

“发了文章也不给人家稿费的。”

“写得差还想要稿费?”庄茆一乜眼。

看来,温不遇是把什么都给庄茆一说了,李窈窕不再与他搭话,突然厌恶起了这个她一直看好的极有才华的人。在她看来,杨更盏、姚子路和她,都是一类人,同属于这世上家庭不完整的弱势群体。庄茆一是在嘲讽杨更盏,但分明也是在嘲笑她呀。况且,庄茆一似乎连一点感恩之心都没有。待了没多久,她就借口有事先离开了。

他们三个人继续喝茶,边喝边讨论在有限的空间里组建画室、组建书房的方案。不过,他们也急切地意识到,目前,最需要解决的是先搞到最基本的床、沙发、桌子、书架之类的必需品。

凌晨过后,姚子路要离开。庄茆一起身指着窗户边的那盆刺玫对他说:“李窈窕好像生我气了,你把这盆花抱走吧,就当我给她道歉了。”

一盆刺玫,当然不能够让李窈窕原谅庄茆一。他的那种无礼和无耻,怎么可以用一盆花就能够被谅解的呢?况且,这花也不是他自己的。拿别人的东西来给自己的不堪道歉,这算哪门子的事?

李窈窕坚决不收,几乎是命令般地让姚子路给庄茆一赶紧抱过去。她说:“他的错不能让花来背负。”

“我都抱回来了,再怎么抱过去啊?”姚子路一脸的为难。

“那我不管,你怎么抱过来的,就怎么抱过去。”李窈窕说。

“你是女朋友,他是好兄弟,你们把我夹在中间,叫我怎么做人嘛。”

“那你说女朋友重要还是好兄弟重要?”

“都……”

李窈窕瞪着姚子路:“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你重要。”姚子路说。

“无論你哪个女朋友和他比,和任何人比,都是我重要,明白吗?”李窈窕咄咄逼人。

“我没有‘哪个女朋友’,就只有你一个。”

“哼,算你识相。”

“那这盆花呢?”

“留着我养吧。但我不原谅他。”

“以后也不原谅吗?”

“以后再说。”李窈窕心情好了一点。

刺玫就这么留了下来,放在了客厅的窗台上。师姐看到了,倒也很欢欣李窈窕给屋里带去了绿色。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从此就是一家人了,有事没事都会照顾着它,施肥、浇水、通风,无微不至。刺玫本来就是歪歪斜斜的,养了一些日子,似乎更歪了。植物的向阳性嘛,偏向窗户的那边,长势格外好。头弯弯地偏下去,几乎把整个刺玫的主干都要坠倒了。师姐找来了老虎钳子和粗铁丝,让她男朋友做了一个架子,把刺玫箍在了花盆中央,固定住了。架子精致得像个鸟笼,完全可以算得上是工艺品了。李窈窕很惊奇师姐男朋友居然有这样令人啧啧称奇的本事,一颗少女心怦怦跳动,直夸酷帅。师姐男朋友一笑:“男人嘛。”这就是差距,人家早都扛起了“男人”的大旗,而庄茆一、温不遇和姚子路呢,似乎一直还把自己当做“男孩子”。

与庄茆一发生了不愉快,李窈窕便不再登他们的门,她只是从姚子路的口中得知,他们通过发朋友圈的方式,从各路朋友那里拉来了免费的二手床、沙发、桌子、书架、茶几,几乎天天有人来拜访,通宵地聊艺术,把杨更盏的家彻底弄成了一个不夜的艺术家集会码头。

有一段时间,姚子路下班回来跟李窈窕打个照面就往楼上跑。李窈窕正被毕业论文折磨得死去活来,一个人窝在房子里苦熬。她需要极度的安静,却忍受不了孤独。一个人撑过这么多年,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早已刀枪不入,但和姚子路在一起后,那块地方的护具就算是被揭下来了。刚开始还好,如今,正是需要人陪的时候,却不见了他的影子,李窈窕不免窝出气来。有一天,姚子路回来又想跑,李窈窕丢出狠话来:“再出去就别回来了,整晚不着家,混日子啊?”

“哪里是混日子啊,我们打算办一份艺术报,正在一起忙着商量着呢,这是大事。”姚子路说。

“這还不算混日子?”在李窈窕看来,他们三个人的理想都属于水中月镜中花,她虽然欣赏他们的才华,但过日子嘛,到底还是要现实一些。活在这泥土之上,就是要活得接地气,都是普通人,整天整天地搞艺术,这不就是不务正业吗?

姚子路问:“那我应该怎样才不算混日子?”

李窈窕给他举例子“指明方向”:“你学学我师姐男朋友啊。”话说到这里,就很没意思了。师姐的男朋友是博士,发了不少专业论文,拿了很多奖学金不说,还在外面与人合开着一个教育辅导机构,买房的首付都付了,就差拿钥匙了,最近,正在四处活动着留校任教的事。本来,因为学历低的现实,姚子路就感到处处矮人一头,平时见了李窈窕的师姐和师姐男朋友,也会不自觉地紧张。现在倒好,李窈窕直接拿他跟一个博士比,这具备可比性吗?明显就是从心里看不起他。什么“同是天涯沦落人”,什么“惺惺相惜”,都是假的。李窈窕认为他追求水中月镜中花的理想不切实际,他还觉得李窈窕让他向师姐男朋友“学学”才不切实际呢!

姚子路心底的气一下就让李窈窕给刺激出来了,也丢下狠话:“师姐男朋友好你去找师姐男朋友好了!”说罢,门一摔,走了。迎头正撞上师姐和师姐男朋友开门从外面回来,师姐抱着一个巨大的布玩具熊,一脸幸福,师姐男朋友则左手拎着一个大蛋糕,右手拎着一大包水果。姚子路看见了他们,也不打招呼,侧身从俩人中央穿过,将他们统统挤到了门边上。

到庄茆一和温不遇那里,姚子路脸上还带着未消退的愠怒。他一屁股坐到沙发上,什么话也不说,拧开用来熬茶的大桶矿泉水就往嗓子里灌。水从嘴边溢出来,有些流进了他的衣领里,但更多的则是淌到了地上。庄茆一看了他一眼,继续忙自己手里的活。他一早就嚷嚷过,自从和李窈窕在一起后,姚子路的喜怒哀乐全和她有关,红颜祸水,兄弟们一起做大事的团结心,迟早得让那个女人给瓦解了。因此,姚子路的情绪,他从不搭理,不闻,也不问。温不遇不一样,他始终认为一起打江山拼命的兄弟也得需要女人的滋润,况且,红颜怎么可能是祸水呢?那必须得是相濡以沫的知心爱人啊。他知道庄茆一一直感叹没有女朋友只是没有固定的女朋友而已,人家的迷妹和“粉丝”多着呢,他不一样,是真的没有,他也渴望像姚子路那样,有人在身边嘘寒问暖,哪怕吵架也好啊。两个人过总比一个活强。于是他向气呼呼灌水的姚子路问道:“怎么了?”

“怎么了?唉,女人啊,唉,人心啊,唉,都他妈是一路货色!”姚子路也不明着说。

庄茆一听到了,猜到姚子路说的是什么意思,抬头看了他一眼,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就再不吭气了。温不遇继续问:“你说的是李窈窕啊?她怎么了?”

姚子路篡改李窈窕的原话:“她想找个博士。”

“博士有什么好?”温不遇问。

“因为是博士啊。”

“会画画吗?”

“不会。”

“会写小说吗?”

“不会。”

“会搞宣传吗?”

“不会。”

“会办报纸吗?”

“不会。”

“那要博士有什么用?”

“能挣着钱。”

“能挣着钱不也是和我们一样合租?”

庄茆一看了连连反问的温不遇一眼,温不遇立刻改口:“我们住还不掏钱呢!要博士到底有什么用?”

“人师姐男朋友已经付了买房的首付,就差拿钥匙了。”姚子路幽幽地说。

“人就是嫌弃你没房子呗?”庄茆一冷不丁扔出一句话来。

姚子路不回答,温不遇也不再说话,三个人都静悄悄的。一起办艺术报纸的事,这天晚上就此耽搁了。气氛沉闷得紧,理想也不能从现实中飞翔起来。就这样木木地待到了深夜,李窈窕也不像往日那样,打电话催姚子路“回家”。凌晨过后,庄茆一和温不遇都回屋睡觉,姚子路也不打算下楼,和衣倒在沙发上,呼呼地打起了鼾声。

第二天一早,姚子路在单位收到了李窈窕的微信消息:“你还想不想好了?”

想到昨晚在楼上故意篡改李窈窕话的意思造谣的事,姚子路顿时气短起来,回答:“想。”等了等,不见李窈窕回消息,他又发过去一个抱抱的表情。一会儿,李窈窕也发过来一个抱抱的表情。接着,一个消息又发了过来:“师姐昨天生日,男朋友送了她新房的钥匙当礼物。”

姚子路不明白她这是什么意思,没有急着回复,继续观望。很快,李窈窕又发了消息:“师姐他们很快就要搬走了。”

“刚买的房子就能住人?”

“是精装修。”

“那也得买其他的东西吧。”

“师姐男朋友都买好了,瞒着师姐买的,就是想在生日这天给她个惊喜。”

“那我们怎么办?”

“只能是像师姐他们那样,再招租了。”

“嗯。”

这天过去不到一周,李窈窕所说的“很快”就很快变成了现实。几乎是在一天之内,姚子路他们的房子就空了。离开之前,师姐还特意把那只硕大的布玩具熊留给了李窈窕。李窈窕并没有什么可送的,想了想,觉得那盆刺玫似乎还不错,就抱过去往师姐怀里塞。师姐笑得阳光灿烂,但还是以“拿不了”为由婉拒了,不过,她也没说不要:“你们替我先养着吧,有时间我们再过来取。”

师姐的“你们”和“我们”,说得李窈窕心里暖暖的。她期望被祝福,也期望有一天和姚子路能变成师姐和师姐男朋友那样的人,活在他们那样令人羡慕的世界里。

师姐他们搬走后,就杳无音讯了,说是有时间过来取那盆刺玫,但可能也就是说说而已。升了研三后,李窈窕除了写毕业论文,就是写毕业论文,当然,再忙,她也每天都会抽出一些时间来侍弄这盆花。姚子路开玩笑:“你爱它比爱我还多。”

李窈窕回应:“它会开花,你会吗?”

姚子路就不言语了。他们单位的一把手退休前刚刚进行了人事调整,和他同时期工作的人,都被提干了,只有他例外。其实也没多大的利益關系,提了干的人,每个月工资仅仅是增加了一百元而已,但他回来讲了后,李窈窕就反问他:“这是钱多钱少的小事吗?这是关乎尊严的大事!”

姚子路一想,也对,明摆着这就是欺负人了。但他仅仅也就是私底下发发牢骚而已,明面儿上,并不敢。领导一使唤,还是得屁颠屁颠地跑腿干活。看着那些曾经都是同事的人,全部变成了自己的领导,他就来气。以前,他们还喊他名字呢,现在,口径全部统一为“小姚”。妈的,哪个是小姚?我是你大爷!姚子路被深深地刺激到了。

但刺激归刺激,要想不被欺负,还是得想办法翻身。

自从李窈窕说过“开花”的事,他也在琢磨如何能让自己开出花来。向师姐男朋友学吧,已经是不可能了,这辈子都够呛;跟庄茆一学画画吧,没那个天分;和温不遇学写文章吧,倒有可能,可是哪能像他一样,有那么多的空余时间呢?思来想去,只有发展自己的本专业,搞设计和后期,拼出一条血路来,如果搞得好的话,说不定还能开一家广告公司呢。

从此下班再回来,姚子路就很少往楼上跑了。打开电脑,把那些下载了的设计软件,挨个儿对照着教材往透里摸索。李窈窕在卧室冥思苦想,他在客厅认真钻研,谁也不打扰谁,誓为前途奋发图强。

跟女儿去成都生活的房东和他们视频过一次,算是知书达理的人,有很好的教养和修为,讲明了现在只收他们原来房租的一半,等招到新的租客,剩下的房租再协商。即使是一半的房租,也要比现在的贵一点,毕竟他们住的是次卧。两个人一商量,直接从次卧搬到了主卧,空间一大,人的心情也好了起来。

姚子路不去找庄茆一和温不遇,庄茆一和温不遇倒是下来看过他一回。他们来的时候,李窈窕只是简单地打了招呼,就进屋继续造论文去了。庄茆一在客厅里四处瞎逛,看到长势茂盛的刺玫故作惊讶道:“呀,还没死啊!”

姚子路悄悄指了指卧室的门说:“人当宝贝供着呢。爱它比爱我还多。”

庄茆一就不住地叹气:“唉,女人啊。”

温不遇走来,搂着姚子路的肩膀朝庄茆一叨叨:“唉,女人啊。唉,我也想要个女人啊。哪怕她爱花胜过爱我。”

庄茆一又叹气:“唉,男人啊。”

温不遇又朝庄茆一叨叨:“你懂什么!咱俩大老爷们住一起,那叫租房子,人一男一女住一起,有了伴,才叫家呢。”

庄茆一高声反问:“家个屁!房子是自己的吗?买得起吗?”

姚子路不回答,温不遇也不回答。庄茆一洋洋得意。这时,卧室的门突然开了,李窈窕直愣愣站在门口,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有一天我们总会买得起!”说完,“啪”一声,门被使劲关上了。天花板有灰尘降落,似乎整个房子都在战栗。

三个人全部惊了,屋子里鸦雀无声。好一会儿,庄茆一才边往外走,边自言自语道:“妈的,这女人,这女人。”从此,他再也不下来找姚子路了。

姚子路私下跟李窈窕谈:“你是不是对我兄弟有点太那个什么了?”

李窈窕翻白眼:“太哪个什么?”

“就是那个什么嘛。”姚子路说。

“哪个什么呀?”李窈窕非要他说出来。

姚子路为难地说:“算了算了。”

李窈窕不放过他:“怎么能算了?”

姚子路认错:“我错了。”

李窈窕问:“哪错了?”

姚子路回答:“不该跟狐朋狗友沆瀣一气。”

李窈窕不明白意思:“什么一气?”

姚子路叹了口气重新说:“不该跟狐朋狗友臭味相投。”说完了,心里却在想,妈的,整个一个文盲,还读研究生呢。

李窈窕冷笑一声道:“你知道就好。”

姚子路就默默地不说话了。他感觉自己越来越没有自由了。亲近庄茆一和温不遇,就要被李窈窕所钳制;可是听李窈窕的话,就得和他们疏远。一边是理想,一边是爱人,他哪个都不想失去。“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他冷静思考了好几天,不但事情没得到解决,反而却迎来了失眠的毛病。

新房客迟迟没有招到,姚子路每天下班回来,就只是和李窈窕四目相对。对话不是冷嘲热讽,就是话里有话,要不就是寡淡无味,简直难受极了。要是有新房客多好啊,姚子路开始怀念和李窈窕师姐他们合租的那段时光了。虽然觉得矮人一头,但不会提心吊胆。李窈窕似乎对招租的事情并不上心,她且开心着呢,花一半的钱,住整套的房子,新房客来了,还得分享共有资源,还得顾忌个人形象,多麻烦啊。但姚子路受够了,他必须要改变现状,打开新的局面。他拍了屋子的照片,又用软件把照片美美地“包装”一番,利用自己搞宣传工作的本事,将房屋招租信息挂到了网上。他期待陌生人的加入,能解救他于水深火热之中。但新租客还没招到,就立刻突发了新的状况。几乎是猝不及防地,让所有人都陷入了被动的局面——

杨更盏要搬进来了,而且,还带了个女人来。

早上上班的时候,温不遇把这个消息在群里宣布的时候,他们三个人都懵了。

“怎么回事?”姚子路问。

“老杨不是说他这些年在四处游历嘛,但其实啊,他并没这么干。他年轻时喜欢的那个姑娘后来嫁给了一个军人,老杨因此单身到了现在,这是我们都已知的事。但在老杨退休之前,他就打听到,那个军人因病去世了。退休之后啊,老杨就前往她所在的城市,在她家附近安静地潜伏了下来,然后伺机去接触、认识她,一起了解了好几年,现在,条件成熟了,皇天不负有心人,老杨终于抱得美人归。”温不遇说。

庄茆一很激动:“我早就说过老杨有病,果然病得不轻!你女人还说他孤独,孤独个屁啊,这老狐狸!”

姚子路说:“我倒反而觉得老杨挺浪漫的,一辈子就爱一个女人。真爱也许会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

庄茆一更激动了:“浪不浪漫不觉得,浪倒是真的。这么大年纪了,潜伏几年伺机拐跑老妪,不丢人啊!”

“丢不丢人跟咱没关系,现在的关键问题是,咱怎么办啊?”温不遇问。

“搬啊,等着人来赶啊!”庄茆一说。

“搬哪?”温不遇问。

“从哪儿来的搬回哪儿啊。”庄茆一说。

“我不回去。”温不遇说。

“那你说住哪?”庄茆一问,“别的地方咱住得起吗?像这样的房子都是按年交租,你有存款吗?反正我是自打搬到这里来半年多了,一张画也没卖出去过。”

姚子路看不下去了,在群里说:“先搬到我那里去吧。”

庄茆一说:“我不去!”

温不遇没有说话。

姚子路又说:“挤是挤了点,但总比回城中村强。”

庄茆一说:“我怕你家那只母老虎。”

姚子路说:“暂时先过渡一下,等有了合适的,你们再搬走也行。”

温不遇说:“我看行。”

庄茆一没有说话。

上班的一整天里,姚子路的思绪都是飘忽不定的。他一直没想好怎么跟李窈窕完美地解释这件事情。下班的路上,他显得心事重重,头顶上的云层很低,风刮来的时候,他觉得随时都可能下一场倾盆大雨。虽然很硬气地答应了庄茆一和温不遇,可是面对李窈窕,他真的没有一丁点儿的底气。万一闹掰了呢?他不敢再往下想。

一路慢腾腾地回到师范学院,天已黑了。李窈窕也没问他几点回家,他想一个人再独处一会儿,因为他知道,一旦迈进屋里,眼前的世界就不会是现在的世界了,那是一道分界线,他在这头,李窈窕在那头。

磨蹭到八点多,李窈窕终于打来了电话,问他:“在哪?”

他说:“楼下。”

李窈窕又问:“怎么还不上来?”

他深深吸了口气说:“有件事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

李窈窕说:“不知道怎么说就等知道了再说。”

他说:“好。”

挂了电话,有泪花在眼眶打转。他想,真他妈憋屈啊,也许,分手的时候到了。不然,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呢?一步一步迈进楼梯去,就像一步一步邁进暗渊之地。楼道漆黑一片,有声控灯,但他并不想发出一点儿声音来。他希望这黑足够黑,足够长,足够将他永久地湮没。

终于到了不得不开门的时刻。他站在门口,举着那把银白色的钥匙,一动不动。他听到了自己清晰的心跳声,混杂着重叠的诡异的笑,但这笑分明来自于门内。他侧耳倾听,笑声更清晰了。他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荒诞,钥匙插进锁孔,用力拧转,推门而入之时,六只眼睛齐刷刷向他射了过来。像六道白光,将他定在了门口。

庄茆一说:“哈哈,快来快来,我们刚刚抓到了一只‘我们’。”

他疑心着,不明白“我们”是什么,没动。

温不遇说:“哈哈,你女朋友养的宠物,居然跟我们一样。”

他不明白,向前走了几步。

李窈窕用筷子从刺玫花盆里夹出一只濡湿软滑的东西伸到他眼前:“别听他们胡说,这叫鼻涕虫,学名蛞蝓,也叫没有房子的蜗牛。是害虫,专门吃植物的叶子。撒上盐,立刻就会化成一摊水。”

他听过这东西,但亲眼见,这还是第一次。盐早就准备好了,雪白雪白的一堆。李窈窕松开筷子,蛞蝓并没有掉下去。她将筷子分开在两只手中,互相划着,像磨刀。蛞蝓用黏液紧紧吸住筷子,顽强地抵抗着。庄茆一和温不遇都围过来蹲下帮忙,他们一人接过李窈窕一只筷子,杠上了。姚子路看着它在筷子间扭来扭去,心底里说不出的难受。磨了一阵,蛞蝓终于跌落在了盐堆,无声无息的,立刻融化了。杀死它的盐堆像长了触手一样,瞬间聚拢起来,凝结成一座湿漉漉的小山。大家都感到神奇地叫起来,但姚子路没有,他迟疑了一下,伸出一根指头,轻轻摁压了下去。抬起手来,小山已经被夷平了。

然后,他站起来,对视着六只仰视他的眼睛,轻松地说:“嗯,现在好了。”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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