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龙潭

2018-11-19 10:53韩辉光
东方少年·快乐文学 2018年10期
关键词:龙潭小家伙学校

韩辉光

下班了,办公室空荡荡的,尘埃在窗户射进来的光柱中飞舞。每个办公桌上都放着一摞摞作业本子,被风翻动发出呱哒呱哒的响声。操场上还有学生在玩,不时传来叫喊声。为了改完最后几个本子,我还没走。

这时,一个中年女子带一个小女孩进来,问:“领导办公室在哪里?”我说:“下班了,有什么事?”中年女子笑笑,没立即回答,一言难尽的样子。

中年女子白净,身穿浅蓝色的上衣,随意而大方的披肩卷发,体态优雅,很有气质,属于知识型那种。小女孩十二三岁,大眼睛,红褂绿裤,光光滑滑,娇娇嫩嫩的。

“到底什么事?”我问。

“我这孩子,她想转到这里来。”

顿时,我对她们的印象不好了,因为想转到我们这里的都不是好学生。我们学校是三类中的三类,学生是别人一道道筛剩下不要的,一股脑泼到这里,人称“渣子桶”。学校办得好出名,办得不好也出名,没人不晓得九龙潭中学。

九龙潭年年升学率区里倒数第一,少说也是八连冠了。孩子不好好学习,家长便大灰狼来了似的吓唬:“你不好好学习,只能进九龙潭了!”

其他学校老师也这样训斥学生:“你最好给我转到九龙潭去!”

九龙潭老师怕说是九龙潭老师,觉得低人一等;九龙潭学生怕说是九龙潭学生,感到没面子,殊不知正是他们败坏了九龙潭的声誉。

九龙潭是收容所,一些在其他学校待不下去的家伙,便大摇大摆地到这里来。多收一个多一个包袱,因而学校最近有规定:凡不属于本辖区而中途转来的,一个也不要!

现在想进九龙潭,没那么容易,比进重点还难。这孩子不知在哪里待不下去了,也想到九龙潭来。

“她是哪个学校的?”我问。

“一中。”孩子母亲回答。

孩子母亲说完后,吓了我一跳。一中是巿重点,别人梦也梦不进去,你却要跑出来,而且是跑到渣子桶里。我忙起身搬过来两张椅子,请母女俩坐。

“一中抓太紧,孩子吃不消。”母亲说。

“吃还是吃得消,只是觉得没必要那么紧张。”小家伙说。

“怎么没必要?”我问。

“不紧张能学,为什么要搞得那样紧张?”小家伙不理解。

学习本是快乐事,却搞成了苦差。现在别说重点,即便是普通学校抓升学率也抓到发狂地步,一天上十幾节课,弄得师生疲惫不堪,据说有个学校上课呼噜声一片。

“你们要转哪里转不得,却转到我们这里来?”我说。

“听说全巿只有你们一所学校按方针办事,不片面追求升学率,一天只上六节课。”母亲说。

原来是慕名而来,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叫人哭笑不得。她不知道我们是破罐破摔,没办法才按方针办事。

“你们真正了解我们学校吗?”我问。

“听说一点。”母亲回答。

“我们连六节课也上不全,学生总是闹堂。”我实话实说。

“蛮闹?”母亲问。

“蛮闹。”

“怎么个闹法?”

“上课打架,人身安全都得不到保障。”

母亲踌躇片刻,侧脸向女儿:“怎么办?”

“我不怕,得不到保障就得不到保障。”小家伙铁了心了。

“你们要慎重考虑。”我说,总觉得过于离谱。

“慎重考虑了。”小家伙说。

想必一中压力太大,只要能有个地方喘口气便行。

“你读几年级了?”我问。

“初一。”小家伙回答,从兜里掏出上学期成绩单给我瞧。

成绩很棒,各科全85分以上;操行评语也不错,属于好学生。

“张伊,我正带初一,你要是转来,欢迎到我班上。”我说。

“老师贵姓?”母亲问。

“姓韩,不过请你们还是慎重考虑,别转来又后悔。”

“我很高兴到韩老师班上,我不会后悔的!”小家伙嘴巴怪甜。

“学习主要靠自己,她还比较自觉。”母亲说。

就这样,张伊从一中转到了九龙潭,被安排到我班上。张伊的到来像是来了个外星人,哄动全校,教室里到处是老师的声音:“你们嫌九龙潭这不好那不好,人家一中学生还慕名而来呢!”

同学们围住张伊,问:“为什么转到九龙潭来?是不是疯了?”张伊说:“我没疯,我觉得九龙潭是最好的学校。”

同学们笑翻了,说她确实疯了,净说胡话。

张伊很快融入女生中间,下课十分钟也到操场跳一下橡皮筋,边跳边唱:“螃蟹子螃蟹子多又多,请你不要咬住我的脚……”若被橡皮筋绊住了,便是被螃蟹子咬住了。张伊的脚老是被螃蟹子咬住,那也开心得不得了。

学校下午只上两节课,不到四点就放学了。张伊和女生在操场围圈而坐,玩丢手绢。

跳皮筋和丢手绢都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游戏,已成经典,但只有九龙潭在传承着。

在一中,这时间是不可能丢手绢的。别的学校也不可能,只有九龙潭这世外桃源可以。

其他女生回家了,男生也去打鱼摸虾了,太阳金灿灿还在天上。张伊仰躺操场草坪上,沐浴暖暖的春风,嗅着嫩草清香,看蓝天上白云飘。接着她坐了起来,摊开一本书搁膝盖上,静静地看着,一只彩蝶环绕着飞舞。

我轻轻地走过去,问她:“看的什么书?”张伊一惊,忙站了起来,将书藏到背后。她误以为还在一中,接着笑了,将书展给我看,是本少儿文学杂志。

“上课习惯吗?”我问。

“习惯。”她说。

“和一中有什么不同吗?”

“没什么不同,只是这里的同学太吵,听不清老师讲课。老师,您能不能调我到最前面坐?”

“你不是最矮的,坐最前面会挡住别人。”

“我低着头,保证不挡后面。”

我把她调到第一排中间靠近讲台的地方坐,她便天天低着头听讲。

这天下午第二节自习,八大金刚内讧打了起来,扫帚拖把满教室挥舞,黑板擦粉笔盒到处飞。别人久经战乱,躲避自如,安然无恙。张伊没见过这场面,吓呆了,不晓得动,右额头中流弹,洒下了鲜血。

我把她带到医务室包扎,校医是个年轻女孩,没经过专业训练,用碘酒消毒,疼得张伊直哆嗦。校医不但不安慰,反而吓唬:“哎呀!要留下疤痕了,可惜这漂亮的脸蛋。”

张伊泪珠刷刷直掉。

“后悔转来了吧?”我说。

“不后悔!”小家伙扁着嘴说。

放学后,头缠白纱布的张伊照样和女生在操场做游戏。这回玩的是老鹰捉小鸡。张伊当老鹰,其他六七个女生扯住衣裳接龙当小鸡。为首的是母鸡,展开双臂护住小鸡。

老鹰张伊顺时针方向猛跑,突然来个逆时针方向,小鸡们止不住惯性,将自己送进老鹰口里了。张伊乐不可支,笑倒地上。我问:“伤口还疼吗?”她说:“不疼了!”

尽管我有话在先,转来九龙潭要经受考验,但我还是登门家访,把情况给家长通报,并承担责任。

晚上七点多钟,张伊正在灯下做作业,见我进来,忙起身倒茶,随即借故回避,好让我和父母交谈,优秀孩子处处优秀。张伊的父母都是公司职员,两房一厅的居室整洁而有条理,是个温馨之家。

不仅母亲靓丽,一身牛仔装的父亲也浓眉大眼高大帅气。难怪张伊洋娃娃似的,继承了父母的基因。父母都对张伊的转学感到满意,说孩子学习负担减轻了,不再做作业到深夜了,睡眠很充足,这比什么都重要。父亲说:“有钱的出国当小留学生了,我们没那条件,幸亏有个九龙潭中学,谢谢你们,谢谢!”

我问:“担不担心张伊学习成绩下降?”父亲说:“不担心,如果成绩下降考不上高中,读中专技校也不错。道路千万条,何必挤独木桥。”

难得如此理性与豁达的家长,令人感动。相反有的家长还嫌学校抓得不够紧,孩子不够累,还让孩子到外面读各种补习班,比学校更疯狂。

我对张伊受伤表示歉意,母亲有点心疼,父亲则不介意,还幽默地说战乱使人坚强。父亲对女儿的学习抱有信心,也是对九龙潭抱有信心。父亲说他并不迷信重点,若将各校的尖子生集中到九龙潭,九龙潭也是重点。

父亲的话说到我心坎里了,给了我极大的信心与力量。

九龙潭地处江北城乡结合部,这里有高档小区、有农舍、有菜地;有豪车进出、有鸡啼鸭叫。学校前面是荷塘,后面是鱼塘,风景优美。可赏荷,可观鱼,是个学习的好地方。可我们的学子,只晓得偷摘莲蓬,用网兜捞鱼,使得别人告状不断。不过正因为如此,据说荷塘鱼塘低价承包,已把损失计算在内。

九龙潭的潭在哪里?就在教学楼底下。传说那是一口有九条龙出没的深潭,被填土夯实当地基了。选此校址用意显而易见,希望学生成龙。但却没见一条龙,只有九龙潭超巿、九龙潭卫生院、九龙潭酱菜厂……

一口千年深潭被填了,九条龙活活给埋了,哪还来地之灵气。开始我们也抓补课,也抓升学率。可抓也白抓,干脆不抓了。上级也不指望我们在升学率上为区争光,便放手让我们自主办学了。上级对我们只一个要求,不要再让学生打架,影响不好。

我们守住上好六节课的底线,贯彻教学大纲,完成教学计划。我们默默耕耘,收获多少是多少,不与人争。花开花落,看别人疯狂与热闹。

每年六月送考,老师们在考场外闲聊,话题不外乎是你校高中率多少,重点率多少;我校高中率多少,重点率多少。即多少人考取高中,多少人考取重点。我们插不上嘴,九龙潭的高中率从来不超过3%,重点率——压根儿就没这概念。

我们被瞧不起,但每年一次的区运动会却出尽风头。我们九龙潭的学生明显健壮,明显生龙活虎。一到运动场上,如鱼得水,鸟向蓝天,激情四射。无论跑跳还是投掷,书呆子、考神和学霸们全不是对手。我们把一个又一个冠军全给包揽了,如同奥运会上的中国队!

可我校依然被瞧不起,因为常说四肢越发达,头脑越简单。

要说简单也是简单,我们九龙潭的学生闹是闹,但上课老师怎么讲怎么听,说公鸡下蛋也没人质疑。说实话,在九龙潭当老师轻松、舒服。加上田园风光的环境,有人愿意来。我们的师资力量并不弱,也是卧虎藏龙之地。

不过现在来了个张伊,情况在变化。老师们普遍反映,张伊上课爱唱反调。你说生命在于运动,她说乌龟不动活千年;你说团结就是力量,她说不同意见也是力量;你说种淮南是橘种淮北是枳,她说如果种九龙潭呢……

誰能说出种九龙潭是什么吗?是橘是枳?是选择题,不是问答题,怎样的选择才是正确的?

课堂上出现干扰声音,老师们都反感。

老师上课有压力了,都怪我不该把张伊当宝“掐”(读哈,湖北方言,有争抢意思)来,搅动一潭清水。

孙老师上作文指导课,念了两篇作文,让同学们进行比较,说出哪篇好。不怕不识货,只怕货比货,这是很好的教学方法,即对比法。孙老师四十多岁,经验丰富,威信极高,她的课向来成功。

两篇作文题都是《我的妈妈》,一篇写妈妈是纺织工人,如何早出晚归,如何积极工作,如何搞技术革新,如何带领徒弟……最后被评为先进工作者。自己为有这样的妈妈而感到骄傲、自豪与幸福!

另一篇写妈妈持家,着重写做饭炒鸡蛋,打蛋如何使劲甩蛋壳,如何用手指刮蛋清,如何用筷子将蛋打泡,如何热锅热油……两个蛋炒出来像四个一样多;焦黄焦黄,又松又软又香,好吃极了!

“哪篇好?”孙老师问。

一片嚷嚷,有的说第一篇好,有的说第二篇好,纯粹是瞎猜。

“为什么?说出理由。”孙老师说。

没人能说出理由。

“第一篇好。”孙老师说。

“不,第二篇好。”张伊说。

教室顿时鸦雀无声,课堂从来没这么安静。

“你说出理由。”孙老师脸变了,但仍控制住。

“老师说第一篇好,老师先说理由。”张伊说。

孙老师控制不住了,吼道:“别以为你是一中学生就了不起,偏偏要唱反调。知不知道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我的一中同学!”

张伊哭了。

我拿两篇作文给语文组其他老师看,多数认为第一篇好;少数支支吾吾,说各有千秋。

我教数学,可我也觉得第一篇好,孙老师是对的。文章要有教育意义对吧?第一篇写先进工作者,有教育意义;第二篇写鸡毛蒜皮的事情,没教育意义。

有个女老师说:“第二篇也有教育意义,都把家持好了,国也就好了!”

照这么说,什么文章都有教育意义了。意义有大有小,那也不能和写先进工作者比。

孙老师说:“我已有思想准备,知道张伊要唱反调。”

张伊成了不受欢迎的人,小家伙感到压力很大,闷闷不乐。下午放学后,她来办公室向我借书看。我问她要看什么书?她问我有什么书?

正好柜斗里有一些以前上课收缴的书,我打开柜斗让她挑。她高兴地“哇”一声,蹲下身翻书。可看一本撇一下嘴,又丢回去。

“有高雅的吗?”她问。

“下面好像有琼瑶的书。”

“琼瑶高雅?”

好大的口气。

“汪国真呢?下面好像也有汪国真。”

“‘山再高没人高,路再长没脚长、‘我只要一点绿色,你却给我万顷森林;我只要一片红叶,你却给我整个秋天,啊!……背也背熟了。”

“那便没有了。”

看来她看了不少书,难怪上课爱唱反调。有了自己的脑瓜与眼睛,想盲从也难。

本来好好的,一提两篇作文,小家伙又哭。她说是孙老师叫说的,她说了又挨训。她不知道老师说了就不能再说了,这点土生土长的九龙潭小家伙都知道,老师总是正

确的。

两篇作文到底哪篇好?至今没定论,找不到权威鉴定。领导也没明确表态,也只听语文组的。当然文章没固定标准,见仁见智,永远说不清,成了历史疑案。

打此以后,张伊不再唱反调。同学想看戏,鼓动她唱反调。她也不上当,她学乖了,乖孩子誰都喜欢。

没了矛盾便没故事,接下来的两年没什么可写。直到最后才又有故事,而且故事相当精彩,张伊中考以585的高分返回一中,震动全区。张伊当初转到九龙潭,已震动全区,这是第二次震动。

“热烈祝贺我校张伊同学考取市一中!”学校喜报贴到街上,巨型横幅扯到街上,九龙潭中学实现重点率零的突破。谁说九龙潭没龙?九龙潭有龙。张伊在九龙潭读两年半,能说她不是九龙潭学生么?是橘种到哪儿也是橘,种到九龙潭也不例外。

九龙潭没高中,张伊只有走。小家伙不愿走,眼含泪花,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老师们敲锣打鼓欢送,送了一程又一程,差不多送到一中门口,擂破了一面大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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