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赵斌
【作者系西安交通大学国际问题研究中心副主任、近现代历史研究所副教授、英国爱丁堡大学国际关系学博士后;摘自《西安交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1期;原题为《新兴大国的集体身份迷思——以气候政治为叙事情境》】
2008年国际金融经济危机以来,“金砖国家”(BRICS),即巴西、俄罗斯、印度、中国和南非等新兴经济体在全球治理的相关议题领域投射出广泛影响力,对传统西方大国主导的话语体系构成了冲击。探讨新兴大国的集体身份,无疑有助于深化对这一群体现象的理论认识,且对于分析崛起中的中国参与全球治理而言,具有一定的现实启迪。
早在20世纪70年代初,人类就开始意识到环境和气候议题的重要性。然而时值冷战,伴随苏联军事力量的上升且处于战略攻势,整个70年代成了真正意义上的美苏争霸时期,双方剑拔弩张,因而对高级政治的紧张和关注成了这一时期人们的主要兴趣点。尽管如此,作为起初主要用于第三世界团结反霸权主义的以“G77+中国”为代表的发展中国家联合,通过环境政治磋商和谈判的形式,在联合国平台尝试商讨环境议题,以实际行动充当起了全球气候政治的先导者,并尽可能妥善处理该群体内部(小岛国家vs.石油国家)的分歧。
具体到巴西、俄罗斯、印度、中国和南非这五个金砖国家,其在气候政治场域当中的集体身份迷思,首先从现象学上我们很容易辨识的是基础四国(BASIC)与金砖国家之间在成员国上的差异,即“巴西、南非、印度和中国”vs.“俄罗斯”,显然俄罗斯位列伞形国家群体,但由于金砖国家平台这一非正式国际机制的存在,也仍与基础四国为代表的新兴大国群体存在利益共容和相互协调的上升空间。总的看来,BASIC承担起了深化新兴大国气候政治合作的重任。新兴大国在气候政治领域的集体身份迷思,至少表现在如下两个方面:
其一,有关减缓、适应、技术、资金等具体议程。2009—2012年间,国际谈判焦点主要在于减缓气候变化尤其是限制温室气体排放这一根本难题上的讨价还价,新兴大国对其关切也毫不例外。2009年哥本哈根气候大会为金砖国家以统一立场参与全球气候政治拉开序幕,就发达国家以强制减排向新兴大国施压而言,中国与印度合力顶住了压力。巴西和南非的加入增强了这些国家的谈判实力。及至2011年,南非德班会议成了新兴大国联合一致的主要试验场。德班会议前夕,金砖国家大多希望增强该团体的气候合作,并重申基础四国的内聚力。然而,俄罗斯不仅不愿为此牺牲自身目标,而且还甚至加入日本和加拿大的阵营,反对后京都机制的延续,除非其他新兴经济体国家接受有约束力的量化减排指标。可见,新兴大国集体身份形成之可能性、金砖国家在气候变化问题上继续发挥重要作用,不仅取决于基础四国间持续的协同合作,还有赖于金砖国家内部的协调,尤其是俄罗斯与基础四国之间就气候政治议题的良性互动。
其二,主体间性的存在,主体间认知差异。气候政治中的互动,一定程度上强化了新兴国家主体间性。可也正因为主体间性,主体间认知差异亦难以避免。从批判理论和反思主义的角度观之,气候政治的主体间认知差异大致可以表现为三种观念情境(scenarios):乐观主义、现实主义、悲观主义。早在2003年召开的莫斯科气候大会上,时任俄罗斯总统普京就在开幕会上表示,“全球气温升高2-3°也许还是好事情,我们还可以因此而节省买毛皮大衣的钱”。在俄罗斯公众舆论看来,气候变化也并非严重的环境问题,俄罗斯国内的气候变化怀疑论甚为流行。不能不说这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到俄罗斯在气候变化谈判中的摇摆立场,进而亦影响到金砖国家的内部一致性。反观基础四国,其主要成员对气候政治的认知也经历了一个逐渐深化的过程。以中国和印度为例,中国的气候政治认知由单维“环境定性”逐渐转向多维,且自身气候谈判立场也因之经历了被动却积极参与、谨慎保守参与、活跃开放参与三大阶段;印度的气候政治认知缘于国内政党和利益集团对气候变化的认知,进而影响其气候政治经由“发展优先考虑”向“渐进现实主义”再到“渐进国际主义”转变。与此类似,巴西国内影响重大的利益集团,其认知逐渐受国际气候制度/规范导入的影响,因之考虑结合其自身“低碳之星”及亚马逊森林资源优势,从而调整自身强硬僵化的气候政策立场。南非则主要从自身生态敏感性与脆弱性较高来看待气候变化,且由于气候问题中渗透着粮食安全与人的健康等问题,再加上南非自身在非洲大陆的大国地位,因之南非极其重视气候政治。南非不仅非常看重与金砖国家/基础国家之间的伙伴关系,而且还被视为工业国家与发展中国家间气候谈判的“搭桥者”。
新兴大国集体身份迷思,构成该群体自身份不确定性的原因要素可能较为复杂多面,但同样可能引发研究兴趣。换言之,集体身份迷思之“谜”虽说难解甚或费解,但不代表着研究者在面对这些问题时总是束手无策。就叙事情境和行为主体而言,不妨从结构与进程两个层次来对新兴大国群体在气候政治中既团结又存在不确定性的集体身份迷思进行简要的原因分析:
第一,国际气候政治权力与制度结构的压力。新兴大国群体的气候政治发展,仍不免受制于现有国际气候政治的权力与制度结构。来自国际气候政治权力结构的压力,意味着新兴大国群体不得不应对主要来自伞形国家群体的联合施压,这不仅体现在有关减排和适应等具体议题导向上的“南北两极”对立,还可能源自国际政治中经久不衰的铁律,即所谓“亘古不变的权力政治”冲突。来自国际气候政治制度结构的压力,实则反映了新兴大国自身的独有特点——一方面,新兴大国之“新”,在于全球治理需求为其可能的集体身份建构提供了平台,如气候变化议题给这些大国提供了新的“用武之地”;另一方面,新兴大国之“兴”,这些大国的群体身份其实仍发端于西方主导下的国际体系。如此,以联合国气候变化框架公约和京都议定书为主体的气候政治制度,仍对新兴大国群体的行动构成相当程度的约束。毕竟对于崛起中的中国、印度、巴西、南非等地区大国而言,在发达国家尤其以美国、日本等为代表的伞形国家履约乏力的同时,捍卫并推动全球气候政治发展及其制度化建设,不仅有助于增强新兴大国群体在国际体系中的合法性认同,还有望尽可能为这些仍属于发展中世界的大国争取更具有历史意义的气候政治公平与伦理价值,为新兴大国的崛起进程赢得宝贵的战略空间。
第二,新兴大国气候政治有效互动仍显不足。新兴大国自群体可能还存在着诸多分歧,这直接影响到这些国家对共同命运、相互依存、同质性等的认知,从而可能对该群体“抱团打拼”于全球气候政治结构时的团结一致构成挑战。如果说,国际气候政治权力与制度结构压力是外部冲击或客观事实的话,主体间认知差异则可被视为内生动因。那么,受制于主体间认知差异,新兴大国气候政治有效互动不足似乎也不难理解了。所谓有效互动不足亦至少表现在三个方面:新兴大国间的群体内互动、新兴大国与伞形国家间互动、新兴大国与其他发展中国家间互动。群体内互动,当前的新兴大国间互动主要仰仗基础四国和金砖国家平台进行协商合作;群体间互动,即新兴大国群体分别与伞形发达国家和其他发展中国家间互动,这其中事实上也存在不少争议,比如2009年的哥本哈根大会,作为主要参与国的基础四国成员对其与美国之间的协议大体上持乐观态度,毕竟对于全球气候政治协议而言,有时“进一步退半步”也算得上是一种难得的成就,然而不少共同他者(其中甚至包含发展中国家的坚强堡垒如G77)均对新兴大国抱以批判态度——认为崛起中的中国和印度等不再适宜于享有“共同但有区别的责任”之特殊关照。鉴于此,新兴大国的气候政治变化不能不说受到了影响,自2010年坎昆大会以后,逐步采取更为建设性的立场,但应当说在保留既有群体平台的同时,集体身份建构的模糊性和不确定性亦相应增强。
有关新兴大国的集体身份认知讨论,不禁陷入一种迷思——在全球气候变化议题领域,实现新兴大国间的气候政治合作,更多是一种主观愿景;同时,为使全球气候治理有所突破,客观上又需要新兴国家间达成某种准集体身份的和谐与合作。那么,进一步而言,所谓集体身份的迷思,对于中国的气候外交而言,也具有理论和现实上的双重启迪。也就是说,理论上,我们需要思考崛起中的新兴大国(如中国和印度)对于全球气候治理和全球变革的重要意义;现实中,不妨进一步思考中国的气候外交与对外战略,主要表现在如下三个方面:
其一,崛起中的新兴大国与全球气候治理。由于中国和印度既是综合实力增长迅猛的新兴经济体,又毕竟仍是发展中国家,因此在气候变化议题上,既有发展中国家的权利(强调发展),又有发达国家/新兴大国的“义务”(节能减排)。这种身份的双重性和矛盾性,对各新兴大国的国家战略与外交政策,乃至全球气候治理本身都构成严峻挑战。试想:集体身份迷思,导致各主要新兴大国判断和权衡各自在气候问题上的国家利益的难度加大,气候政治双边或多边互动更趋复杂,外界认知新兴大国气候政治发展的难度也相应加大。这些无一例外都使得新兴大国群体内部,乃至新兴大国与世界之间互动的不确定性增强,“迷思”之“谜”复杂难解、莫衷一是,因之相互猜疑,形成错误认知甚或国家间政治冲突恶性循环局面。可见,集体身份迷思,需要认识到崛起中的中国和印度等新兴大国身份的复杂性,理解其与世界相互建构过程的可变性,从而在面临全球治理难题时尽可能做到处变不惊——既寻求基于某种共同愿景(如适应气候变化,开展低碳经济合作)的集体身份认同,又能够容纳群体身份中仍存在的分歧与冲突(如俄罗斯的定位、中印间的历史和解、南非的相对落后和发展优先考虑等)。更何况,分歧并不排斥合作,合作本身往往与分歧联系在一起,并部分说明采取成功的努力以克服潜在或现实分歧的必要性。从某种意义上讲,合作恰恰是对分歧的一种反应,如果没有分歧,也就没有了合作的必要。
其二,中国气候外交与南南合作。中国气候外交作为中国外交的重要组成部分,服务于后者的总体布局,且具有自身的特色。这里不妨从纵向和横向两个向度来分析中国气候外交:纵向,即历史的变迁,我们可能发现中国气候外交与中国外交的整体步伐基本一致,也即由相对被动消极参与逐步转向积极主动参与。具体说来,国际层次,中国气候外交自1992年以来,正向参与全球气候变化谈判,捍卫“共同但有区别的责任”和“各自能力”原则,维护以联合国气候变化框架公约及京都议定书为主导的全球气候机制,并尽可能地为发展中国家群体谋福利;国内层次,气候变化治理内嵌于作为“五位一体化建设”(经济、政治、文化、社会和生态文明)重要支柱之一的生态文明建设之中,那么其战略意义和政策价值不言而喻,更何况近年来气候环境问题(如雾霾)亟待整治,因而气候治理有助于国内生态文明建设以服务于总体布局。横向,即同一历史时段的中国与其他国际行为体间的气候政治互动。中国与G77自国际气候谈判初始即保持紧密的合作联系,且即便在2009年以后频繁参与BASIC和BRICS机制,也始终不忘G77这一发展中国家群体,并在各层次国际互动平台上尽可能多地为该群体的利益诉求而奔走疾呼(如气候融资和技术转移)。至于基础四国和金砖国家,中国与这两个群体中的其他成员国(即同为新兴大国的巴西、俄罗斯、印度和南非)广泛开展气候合作,这种多边互动不仅仅局限于BASIC机制,且还在金砖国家平台等国际经济合作领域中尝试拓展低碳经济和气候合作。
其三,中国周边外交。由于存在议题的转换和议题间联系的可能性,不论从地缘政治和安全战略考量,还是从气候变化本身所带有的非排他性和公共问题属性来看,以气候变化治理“管窥”地区战略,实为中国周边外交这一首要布局中的应有之义。对于中国的地区战略而言,印度是影响中国西南边境地区稳定的重要因素,印度的崛起也是中国在地区和全球范围内面对的机遇和挑战。包含气候变化在内的非传统安全治理往往关涉人的权利与福利诉求,且气候变化“议题联系”往往还可能同时外溢到其他议题领域(如气候灾难带来的贫困、跨境移民、传染流行性疾病等)。通常,公共服务的提供、人权的保护、稳定而富有成效的生产力维持等等都有赖于良好的治理,即善治的实现。然而,南亚地区在这些方面的治理成效却远远不够,存在治理赤字甚或治理失灵。对于中国的南亚战略而言,不是试图阻止印度力量的上升,而是谋求一个强大的印度不会因为其民族主义而对中国采取敌意的态度,构筑一个尽可能友好的中印关系和一个和平、稳定、繁荣的南亚地区。事实上,印度国内的主流看法也一度主张在所有可能的领域推进中印双边合作。那么,具体到气候政治这一叙事情境,于中国的南亚战略而言不能不说是一种难得的契机,因为相比传统安全政治“冷冰冰”的现实主义逻辑(如均势理论),气候变化议题给南亚诸国与中国间互动架起了新的桥梁,即在气候政治磋商中同时探讨能源、经贸和人文交流合作。对中国而言,既要利用新兴大国互动平台如BASIC群体而发挥大国协调,以保持议事的高效性,同时也理应在资金和技术转移方面为南亚地区“谋全局”,占领气候政治公平正义的道德制高点,从而尽可能在未来的国际政治角力中取得先机,维护本地区的和平稳定发展。
言而总之,集体身份迷思对中国气候外交以及中国整体外交布局而言虽说带来了一系列新的不确定因素,然而由于在当前的新兴大国群体当中,中国的综合实力最强,因而所面临的机遇和挑战相对而言也最大。机遇或曰有利条件,在于中国理应可以利用自身日益增长的国家能力尤其是经济实力,以及近年来的“一带一路”倡议网络,最大限度地构建起有利于中国和平发展的外部和谐场域,从而塑造有利于中国整体国家利益实现的国际规则和国际规范,这其中自然也包括全球气候制度建设。然而,挑战或曰不利因素可能更多存在于集体身份迷思所代表的不确定因素,即由于国家相对实力的突出优势,中国可能遭遇新一轮全球治理的“羡慕嫉妒恨”外部反馈负效应,从而有可能陷入所谓形形色色的“中国威胁论”“中国责任论”的国际道义陷阱之中,其目的是为了延缓、阻滞和抵消中国综合实力发展带来的国际政治影响。因而,包括BASIC、BRICS等,甚至与气候政治关联不大的各种多边主义平台,中国需要持续在其中发挥建设性作用,必要时可承担起一定的国际领导责任。特别是在诸如低碳经济发展和有助于国内生态环境建设的领域加强新兴大国群体内的相互协调合作,重塑新兴大国之(准)集体身份认同,从而尽可能减小中国崛起的阻力和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