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禹衡
摘 要: 《1988:我想和这个世界谈谈》是韩寒至今为止最后一本长篇小说。作为80作家的代表,韩寒曾经以嬉笑怒骂的速朽式杂文和游击战式的流浪小说来践行他的文学之路。如果说,他曾经或许引领了某种潮流,也终究在年过而立之后变得不那么底气十足。韩寒遇到了理想主义的中年危机,而《1988》就是这种中年危机的产物,是他试图与自我,与世界和解的独白。
关键词: 韩寒 1988 理想主义 80后
用理想主义者来形容韩寒是一件多少有些违和感的事情。正如同用教改先锋来称赞他的退学一样,任何试图用主流道德词汇为这个80后作家颁布勋章的行为都显得局促。然而我依然想用这个称呼来涵盖他的某些方面:在叛逆成性的80后作家群中,他是少数真正将思想付诸行动的人。考察到与他几乎同时出名的郭敬明如何急于将文学资本进行套现的情况,这种坚持就显得尤为可贵。
当然,这十年嬉笑怒骂的文字同样毫不避忌地暴露出他的缺陷。即使当年热极一时的先锋姿态真的倾注了一腔少年血,就其后果来看,也只能算作一场于己无益,于他无损的行为艺术。而他过度个人化的文字,在天马行空地坚持着自己特色的同时,也损害了作品本身的文学价值。韩寒,正如同其他年少成名的作家一样,在随着年岁增长的现实经验的积累中失去了固执的资本。这并非外界的剥夺,而是内心的不相协调。他撞上了理想主义的中年危机,《1988》就是这场中年危机的产品。尽管在写作这本书的时候他才29岁,但对于一个理想主义者来说,这年纪已嫌太老。
一、有限的妥协
《1988》在结构上有两个突出的特点,一个是公路小说,一个是多线并行。这两个概念虽然在文学研究中已显得老套,但如果横向考察韩寒的其他作品作为参照,这种老套却显得标新立异。在《1988》之前,韩寒几乎是刻意地回避着文学传统中已有的套路。其结果是,他很难编造一个好的故事,唯在讲述本身下功夫。《三重门》用钱钟书的笔法讲述校园生活,围出了大量比喻的金句,却淹没了情节之城。正如他自己所说,主人公不过是“混混沌沌地过着”。这种混沌前行的状态在《长安乱》中更为明显。小说在17节以前完全是散文的笔法,而17节之后的情节也不过是武侠小说套路的潦草拼凑。释然的寺中生活,释然与喜乐的爱情,江湖上的纷争,他们几乎是作为各自独立的文本被聚合到一起。但是韩寒简洁散淡的讲述方式起到了居中调和的作用,它鼓励读者从错乱的情节中脱出,用自己的情感去赋予文本以哲思与人情味。这是韩寒文笔的独到之处。《光荣日》的魔幻现实主义则在魔幻上用力过猛,整本书脱离了文化冲突和偏僻乡镇的基调,近似于一场闹剧。相比之下,同样魔幻的《他的国》在乡镇环境的描写上更为扎实一些。但是在结构上同样粗糙而随意,过度注重人物的心理与彼此交互,在“变异动物”这个颇具新意的点上浅尝辄止,行止失度,略显狼狈。
韩寒的小说从不以精致的结构见长,但只有在这个角度对他的作品作一简单回顾,才能发现《1988》的特殊之处。韩寒在這本书里终于愿意放下决然的姿态去学习编撰一个有头有尾的完整故事。虽然其展现的结果与传统的公路小说和多线并行结构相比依然似是而非,但我们关注的也并非是这种尝试是否成功。如果说《一座城池》和《它的国》是韩寒自身风格的确立,那么《1988》就是对这种确立的再打破。他向主流文学做出了有限的妥协,并借以达成文本自身的圆融进步。他的这种有限的妥协不仅源于旧有的散乱架构无法支撑他在这本书中想要表达的主题,更源于一个将近而立之年的作家在心气上的收敛。由于《1988》是他至今为止最后一本小说,我们无法用后续作品来考察这种收敛的在多大程度上转变了他的风格。但是根据韩寒近年来结婚生子,专注于作品的影视化,可以看出他终于走上了一条更“主流”的道路。韩寒曾经的坚持给人一种错觉,似乎他永远是一个随时准备反叛的年轻人。我们总是习惯于让韩寒来替我们年轻,替我们犀利,却忽略了他作为人的成长和对生活的深入。这习惯最终被这本书证明了是一种错觉。
二、“被年轻”的年轻作家
《1988》于2010年7月出版,这时29岁的韩寒已经秘密成婚,并将在四个月后为初为人父。他那时已经需要考虑是否将孩子送往自己曾经拼命反对的教育体系中。当我们后知后觉的确认这一点后,就能明白再以青春的、叛逆的维度去解释这本书有多么不合时宜。《1988》所昭示的是对青春的回望与告别,它时时显出一种理想主义沉寂下来的颓然与孤独。书中的陆子野是韩寒小说中第一个真正成年的主人公,他在回忆中多次重复的那句“我已经比死时的丁丁哥哥大了很多”,这几可看作是韩寒对自身生命与成熟的确认。这种成熟不仅仅是年纪的空长。和之前的小说主人公相比,陆子野更内敛,更不善于表达。他是以一种旁观者的姿态,一种后死的、怀念的角度来谈论着那些先他而去的朋友们。这些人“在我发呆时就已经开始思考,在我思考时已经开始行动,在我准备行动时他们已经翘了,于是我又不敢行动了”,这句惯常的戏谑背后是某种痛苦的抽离。他明确自身已经从行动的第一线中退下来,虽然依旧满怀敬意地仰望着那些决然地与世界交谈的先行者,并感谢他们为自己撞开的墙壁。但他同时认可了自己的犹疑彷徨和畏怯,并试图与这个不够理想主义的自己相处。陆子野收养了妓女珊珊的孩子,他说他的朋友们或许会称赞他,因为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理想主义的行动。这让人很容易联想起现实中他将为人父的状况。孩子是对过去的诀别,也是一个全新的开始。而他留给过往生活的,或许也是给莫测未来的,是那个婴儿抛出的一声疑问的啼哭。在转变的当下,意义的确认并不是那么重要的。无论是文学还是人生,韩寒需要的是放下所有包袱的前行。而他也的确这么做了。这本书就是旧日波澜的最后回响。他借此梳理自身,并努力学会接受。
虽然《1988》已经抛开了叛逆、犀利的青春叙事方式,但依然很难说这本书有多么高的文学价值。其更重要的意义在于,80后作家的最后一个坚持者也走向了深沉的生活与现实。如果韩寒继续按照《1988》的方向努力,那么他有可能在文学上获得突破。然而我怀疑韩寒是否会继续写小说——从根本上来说,韩寒不是一个作家,而是一个践行者。作为一个赛车手、导演或微博名人的韩寒或许更可爱,因为他能够继续犀利,却无须被迫“年轻”。
三、80后写作的异质与归化
韩寒改编自《1988》的第一部电影《后会无期》在小说出版的四年后上映。电影本身并不成功,但朴树为电影演唱的片尾曲《平凡之路》却大受欢迎。抛开编曲本身的素质而言,这首歌被认可的一个重要原因在于:韩寒、朴树以及同时出名的作家如郭敬明、张悦然、笛安、颜歌等人,他们长期作为被符号化了的“青春”而存在。这一批人在新世纪的第一个十年里异军突起,为90年代后逐渐沉闷的文坛带来了一股强劲的新鲜空气。虽然他们的“青春文学”存在着浅薄、矫作等缺点,同时有着严重的同质化倾向。但是这些作品真正标志了某种新生事物的出现。它们的青春主题不是《青春之歌》或者《北方的河》里那种年轻人背负着时局或历史沉重包袱的艰难前行,这些作品更关注青春这个词本身的内涵,关注处于青春期中的人们特有的思维方式和心理特点,以及属于这一代人的现实苦痛。他们是以青春写青春的新一代,这种借由物质丰富而实现的独特禀赋是前人不可仿制的。而他们在严肃的成人文学与幼稚的儿童文学之间开辟出的新的文学范式,亦将成为后来人模仿的对象。
这种创新无疑为他们获得了广泛的,尤其是年轻人的认同。“迷茫的一代青年,他们行走与反抗的方式是反讽,而韩寒充当着这一群体的历史代言人”①。但这种认同也作为一种桎梏,在创作和接受的双重维度上固化了“被年轻”的刻板印象。以至于当这种变化理所当然的到来时,我们对此的接受显得尤为迟钝。出版过“龙城三部曲”的笛安凭借小说《光辉岁月》入围了第六届鲁迅文学奖,却以0票落选;曾创作出视野最开阔的青春小说《大地之灯》的七堇年于2013年出任了成都作协副秘书长,她大院子弟题材的新作《平生欢》却反响平平;颜歌始终坚持主流严肃文学的姿态,“平乐镇世系”笔力厚重,不仅获得多个文学奖,还被翻译成多种语言出版。郭敬明则创造了以文入商的独特路径。这些同时在新概念作文大赛中大放异彩的80后作家们,虽然最终选择了不同的创作道路,却共同显示出对主流文学的归化。然而这种归化并非彻底的自我更新,他们作品中的异质力量将作为文学领域新的增长点,而他们自身也将被后来者所叛逆或模仿。这不禁让人想起后朦胧诗派的“弑父情节”。或许80后作家们达成了又一次的文学革新,他们对中国文学的意义将要到多年后才能逐渐显现。
然而,我并不是在说他们曾经的叛逆毫无意义。我认可《1988》里的陆子野,一如我认可《他的国》里的陈小龙,或是《长安乱》里的释然。一个理想主义者有自己的成熟的道路。我们都将与一个不那么纯粹的自我和平相处,这是生活的遗憾,而唯其如此才值得原谅。目睹现实的尘絮过久,总该掬一个白日梦洗洗眼睛。
注釋:
①黄平.无路可走的“在路上”——韩寒《后会无期》、反讽与青年[J].艺术广角,2014(05).
参考文献:
[1]韩寒.1988—我想和这个世界谈谈[M].北京:北京国际文化出版社,2010.09.
[2]黄平.大时代与小时代[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07.
老师评语:
角度不错,分析绵密细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