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漱溟是一位大儒,他不仅在书斋里坐而论道,且在中国发起了乡村建设运动,力图通过自己的实践找到中国乡村善治之道。所以,他自称是“一个有思想,且又本着他的思想而行动的人”。在梁漱溟之孙梁钦宁先生看来,他的祖父是一个坚持独立思考且表里如一的人,对后代也很宽放。
以中学学历到北大教书
《检察风云》:梁漱溟并非他的本名,但这个名字更被人熟知,是吗?
梁钦宁:是的。祖父原名梁焕鼎,出生在官宦之家。小学毕业后,祖父被送到北京的第一家新式中学——顺天中学堂,跟张申府、汤用彤成为同学。在新式思想的影响下,祖父14岁时就开始思考人生问题以及中国的社会问题,也开始钻研和学习佛经,在中学最末一年,班上来了一位插班生甄元熙,他和梁漱溟成了好朋友,两人时常交流。后来甄元熙把梁漱溟争取到了同盟会京津支部,参加了一些地下活动。之后,辛亥革命就胜利了。辛亥革命胜利那年,也是梁漱溟中学毕业的那一年。
中学毕业后,梁漱溟没有上大学继续深造,而是跟着甄元熙来到了当时革命党办的《民国日报》工作,甄元熙出任社长,孙炳文出任总编辑,梁漱溟是记者兼编辑。这位孙炳文是位无产阶级革命家,后来加入了中国共产党,1927年在上海牺牲。担任记者时,梁漱溟经常需要使用笔名,一次孙先生给他题写扇面,起了“漱溟”这两个字,梁漱溟越用越习惯,从此以“漱溟”行事,本名“焕鼎”反而被大家淡忘了。
《检察风云》:梁漱溟先生并没有很高的学历,但当时北大的校长蔡元培聘请他到北大教书,这里面有怎样的故事?
梁钦宁:1915年,梁漱溟母亲的堂弟张耀曾出任段祺瑞政府的司法总长,他邀请梁漱溟出任他的机要秘书,负责翻译往来密电。在司法部任职期间,梁漱溟写下了对他人生影响至深的《究元决疑论》一文,此文让他得到蔡元培的青睐,受邀执教北大。当时他就推托道:“蔡先生,印度哲学有六个门派之多,我只是对佛学略知一二,你让我去教恐怕不合适。”蔡先生说:“我现在也寻不到其他人,你来就好。”我祖父还是推辞,但是蔡先生说:“你不要把它当作教书,你就当作把喜欢哲学的一班朋友聚在一起,大家共同地来研究、探讨。”
蔡先生再三邀请,我祖父也不好推辞。一直到了1917年,张勋复辟解散政府,祖父回到了家中,蔡元培得知他赋闲在家,再次去信催请其到北大任教。1917年12月5日,梁漱溟登上了北大讲台,开始了在北大的执教生涯。从1917年执教北大到1924年离开北大,他在北大整整7年。
一生关注中国社会问题
《检察风云》:梁漱溟先生曾和他的父亲梁济有一个对话,就是梁济问梁漱溟“这个世界会好吗”,但没过几天,梁济就自杀了,这是为什么?
梁钦宁:梁济对祖父的教育是非常新式的:让他自己主动去碰撞、去成长,而不是实时指导他这个该怎么做、那个该怎么做。祖父说,他父亲的教育无外就三点:第一是带他去看戏,给他讲戏里的故事;第二是带他上街购买日常的生活用品,了解人情世故;第三是教会他穿衣吃饭等生活基本常识。祖父说:“吾父是一秉性笃实的人,而不是一天资高明的人。”“他与我母亲一样天生心地忠厚。”“他最不可及处,是意趣超俗,不肯随俗流转,而有一腔热肠,一身侠骨。”1980年,祖父接受美国汉学家艾恺长达一个月的采访后,整理出版了《这个世界会好吗》一书,书名源于祖父与父亲人生的最后一次对话。1918年11月7日,梁济在家中冷不丁问了祖父一句话:“这个世界会好吗?”祖父一愣,沉吟片刻,答道:“会好的,相信一天天会往好里去的。”梁济说:“能好就好啊。”六日之后,他便投北京静业湖而亡,就是現在的积水潭。
梁济去世后,他的好友彭翼仲先生在积水潭南岸立了碑,上面写着“桂林梁巨川先生殉道处”。陈独秀、李大钊、胡适、徐志摩、梁启超、傅斯年等人都对此事做出了积极中肯的评价。当然,梁济之死,受影响最大的就是祖父。他说:“父子最末一次说话,还说的是社会问题,自从先父见背之日起,因他给我的印象太深,事实上不容许我放松社会问题,非替社会问题拼命到底不可。”祖父直到93岁最后一次登上讲坛时仍说:“我是一个拼命干的人,我一生都在拼命干。干什么?就是中国的社会问题。”祖父曾信奉佛教,一直有出家的念头,我个人认为,他父亲之死对他的人生转变有很大影响,让他努力去把中国社会问题搞明白,进而放弃了出家。
《检察风云》:梁漱溟曾在中国发起了乡村建设运动,对我们目前进行的乡村振兴战略有哪些启示?
梁钦宁:祖父认为,中国社会是“以乡村为基础,并以乡村为主体的”,为了拯救乡村,他开展了乡村建设运动。1929年在当时河南政府主席韩复榘的支持下,梁仲华等人正在搞村治学院,他们盛情邀请梁漱溟参加他们的活动。但刚刚一年时间,中原大战爆发,梁漱溟的实验再次破产。中原大战之后,韩复榘转任山东省政府主席,便邀请梁漱溟和河南村治学院的原班人马来山东,继续搞他们的乡村实验,被称为“邹平模式”。这个模式主要是把乡村组织起来,建立乡农学校作为政教合一的机关,向农民进行安分守法的伦理道德教育,达到社会安定的目的;组织乡村自卫团体,以维护治安;在经济上组织农村合作社,以谋取“乡村文明”。梁漱溟的乡村建设不是领导,而是引导,因为如果是领导,那么农民的主动性就容易弱化。这也可以给我们当今农村工作一个启示,就是要提高农民的主观能动性,只有他们动起来,农村才有希望,比如现在我们的扶贫先扶智,就是基于此。
祖父对后辈很宽放
《检察风云》:儒家文化提倡言传身教,梁漱溟先生作为一个大儒,平常是如何教育后辈的?
梁钦宁:祖父对我们的教育是讲究“君子行不言之教”,让你自己选择。当我们兄弟几个迈入青少年阶段,祖父专门买来一本书,亲自包了书皮、写了封面。那是一本1974年版的《生理卫生知识》,祖父写明:“《青春期卫生》,付钦元、钦东存读。”钦元是我的长兄,时年17岁;钦东是我的堂兄,时年14岁。祖父在书中还夹了一张便条:“此书可先粗看一遍,再细读之。粗看和细读均不妨从自己兴趣上选择地看或读,不必挨次序。随遍数增加,自然会慢慢地全部通看了。收到此书后,钦东先送交钦元看。因在年龄上钦元最需要看此书,钦东可以后看。”
1981年,祖父还给我写过一封信:“钦宁来信阅悉,甚好,古训云:‘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为人要堂堂正正,顶天立地,俯仰无愧,此义宜由你父母给你讲明,我最近给钦东讲‘不贪,不贪是根本,一切贪皆从身体来,有心,有自觉,即有主宰,唯身体之主,自然不贪,余无多嘱,祖父手字。1981年7月12日。”
与祖父一起生活的日子里,我吃得比较咸,他吃得比较清淡,所以我经常当着他的面往自己的饭菜里倒酱油。祖父看着我的行为,什么也没说。直到有一天,我正在客厅做俯卧撑锻炼身体,祖父拿着一本绿皮书走了过来。那是一本上海科学普及出版社出版的讲日常生活小常识的书,为了让我找到他看的那一页,祖父还特意折了书角,并在题目上拿红笔勾勒了出来。到现在我还记得题目是《吃盐过多等于慢性自杀》。
《检察风云》:据说,您祖父还特别宽容?
梁钦宁:祖父给我父亲和叔叔起的名字是培宽、培恕,这反映了他对世界、人生的一种态度,就是要懂得宽恕。我给大家讲个小故事。1985年,西方文化进入中国,对年轻人影响最深的就是迪斯科。这种欢快的节奏、奔放的舞姿非常吸引我,我花了10元钱,专门报了舞蹈班去学习。当时我在北大上学,助学金也就18元钱,那可是足够生活一个月的。投入这么大,我是上课好好学、回家认真练。有一天,我在家里的客厅正练着,看到祖父正好走来。那时候父辈们对于这类西方资产阶级的“靡靡之音”还是有很多非议的,我突发奇想,拦住祖父问:“爷爷,您刚才看见我跳舞了吗?”祖父点点头。我追问:“您喜欢吗?”祖父扶了扶眼镜,莞尔一笑说道:“你喜欢就好。”那时祖父已经92岁了,他对新事物的接受能力以及他的宽容、包容,都对我产生了很大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