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帅
韩少功先生的《青龙偃月刀》塑造了文化转型过程中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的矛盾冲突,表现了作者对传统文化发展路径的探寻。
一、《青龙偃月刀》中的文化原型
读过《三国演义》的人都知道,青龙偃月刀乃关羽所使用的兵器。但文中所谓的“青龙偃月刀”只是一把普普通通的剃头刀,而执刀人何爹也只是一个剃头匠。作者如此写作的目的是什么呢?难道仅仅是为了增加文章的趣味性以吸引读者的注意力吗?实则不然,这其中隐含着一种内在的文化象征。
提及关羽,人们首先想到的就是他的“忠義”形象,并且在人们的认知中,关羽与他的青龙偃月刀早已融为一体、互为代表。作者之所以赋予剃头刀以“青龙偃月刀”之名,其实是将关羽“忠义神勇”的性格特征“移植”到了何爹身上。作者生动描绘了何爹出神入化的剃头技艺,如“关公拖刀”“张飞打鼓”“双龙出水”“哪吒探海”等,从中不难发现何爹神乎其技的刀法中带有浓厚的中国传统文化色彩。因此,何爹那出神入化的剃头刀法实则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杰出代表,而何爹正是这门传统技艺的传承者。
二、文化转型过程中的不同文化选择
当西方现代文明到来之后,久占主导地位的中国传统文化开始受到强烈的冲击,传统性开始与现代性产生了矛盾冲突。由于人们对新生事物的接受能力不同,因而就会呈现出不同的文化选择来。小说借何爹这一人物形象表现了韩少功对当前现实生活和文化发展的思考。一直以来,韩少功都在坚守“寻文化之根”的文学理念。他的文化寻根不是要建立博物馆,不是要厚古薄今,不是要守成,而是通过认识和利用各种各样的文化资源来支持和促进我们的创造。在他看来,创造者一定具有最包容和最谦虚的胸怀,不会出于某种情绪化的原因而对任何一种文化遗产给予忽视或蔑视。
面对现代化的冲击,人们的审美也有了改变,不再囿于剪一个普普通通的头,而是追求现代文明下的焗油和染发、负离子和爆炸式。然而何爹却在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的斗争中,做出了坚守传统文化阵营的选择,依旧坚守他的“青龙偃月刀”技法,不愿改变,仅靠过硬的手艺和几十年积攒下的人脉维持生计。在何爹看来,所谓的现代文明下的发式完全是不入流的。作者对何爹“老腔老板”的描摹与刻画,既是对乡土生活的再现与回望,更是对中国乡村文化的生动描述,从启蒙现代性的视角对东方民族文化和民族传统进行了文化开掘和理性反思。
三、不同文化选择下的不同命运
面对现代文明势不可当的浪潮,在人们纷纷选择奔向现代文明之际,作为传统文化精华的忠实守护者,何爹不愿趋时接受现代文明下的产物,而是选择与他的“青龙偃月刀”相伴。可实际上,他又怎么能阻挡汹涌澎湃的时代浪潮呢?正因为如此,他的命运注定是悲剧的。
文章末尾,作者巧用“那一定是人生最后的极乐”的表述,既指何爹精湛的刀法给人带来的享受,也暗指“青龙偃月刀”的结局,表现出对传统文化精华流失的悲痛。文中虽未提及趋时的人们的最终命运如何,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们的命运应当比何爹这类人群的命运更加充满希望。
《青龙偃月刀》一文借文化转型时期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的矛盾冲突,展示了不同人群做出的不同文化选择及其各自不同的结局,表现了人们在文化转型过程中的人生探寻。
(选自2017年第18期《北方文学》,本刊有删改)
附:
青龙偃月刀
韩少功
何爹剃头几十年,是个远近有名的剃匠师傅。无奈村里的脑袋越来越少,包括好多脑袋打工去了,好多脑袋移居山外了,好多脑袋入土了。算一下,生计越来越难以维持——他说起码要900个脑袋,才够保证他基本的收入。这还没有算那些一头红发或一头绿发的脑袋。何爹不愿趋时,说年轻人要染头发,五颜六色地染下来,狗不像狗,猫不像猫,还算是个人?他不是不会染,是不愿意染。师傅没教给他的,他绝对不做。结果,好些年轻人来店里看一眼,发现这里不能焗油和染发,更不能做负离子和爆炸式,就打道去了镇上。
何爹的生意一天天更见冷清。我去找他剪头的时候,在几间房里寻了个遍,才发现他在竹床上睡觉。
“今天是初八,估算着你是该来了。”他高兴地打开炉门,乐滋滋地倒一盆热水,大张旗鼓进入第一道程序:洗脸清头。
“我这个头是要带到国外去的,你留心一点剃。”我提醒他。
“放心,放心!建伢子要到阿联酋去煮饭,不也是要出国?他也是我剃的。”
洗完脸,发现停电了。不过不要紧,他的老式推剪和剃刀都不用电——这又勾起了他对新式美发的不满和不屑:“你说,他们到底是人剃头呢,还是电剃头呢?只晓得操一把电剪、一个吹筒,两个月就出了师,就开得店,那也算剃头?更好笑的是,眼下婆娘们也当剃匠,把男人的脑壳盘来拨去,耍球不是耍球,和面不是和面,成何体统?‘男人的头,女子的腰,只能看,不能挠。这句老话都不记得了吗?”
我笑他太老腔老板,劝他不必过于固守男女之防。
“好吧好吧,就算男人的脑壳不金贵了,可以由婆娘们随便来挠,但理发不用剃刀,像什么话呢?”他振振有词地说,“剃匠剃匠,关键是剃,是一把刀。剃匠们以前为什么都敬奉关帝爷?就因为关大将军的功夫也是在一把刀上,过五关,斩六将,杀颜良,诛文丑,于万军之中取上将头颅如探囊取物。要是剃匠手里没有这把刀,起码一条,光头就是刨不出来的,三十六种刀法也派不上用场。”
我领教过他的微型青龙偃月。其一是“关公拖刀”:刀背在顾客后颈处长长地一刮,刮出顾客麻酥酥的一阵惊悚,让人十分享受。其二是“张飞打鼓”:刀口在顾客后颈上弹出一串花,同样让顾客特别舒服。“双龙出水”也是刀法之一,意味着刀片在顾客鼻梁两边轻捷地铲削。“月中偷桃”当然是另一种刀法,意味着刀片在顾客眼皮上轻巧地刨刮。至于“哪吒探海”,更是不可错过的一绝:刀尖在顾客耳朵窝子里细剔,似有似无,若即若离,不仅净毛除垢,而且让人痒中透爽,整个耳朵顿时清新和开阔,整个面部和身体为之牵动,招来嗖嗖嗖八面来风。气脉贯通和精血涌动之际,待剃匠从容收刀,受用者一个喷嚏天昏地暗,尽吐五脏六腑之浊气。
何爹操一杆青龙偃月,阅人间头颅无数,开刀,合刀,清刀,弹刀,均由手腕与两三指头相配合,玩出了一朵朵令人眼花缭乱的花。一把刀可以旋出任何一个角度,可以对付任何复杂的部位,上下左右无敌不克,横竖内外无坚不摧。有时,他甚至可以闭着眼睛上阵,无须眼角余光的照看。
一套古典绝活儿玩下来,他只收三块钱。
尽管廉价,尽管古典,他的顾客还是越来越少。有时候,他成天只能睡觉,一天下来也等不到一个脑袋,只好招手把叫花子、流浪仔叫进门,同他们说说话,或者在他们头上活活手,提供免费服务。但他还是绝不焗油和染发,宁可败走麦城也绝不背汉降魏。大概是白天睡多了,他晚上反而睡不着,常常去邻居家看看电视,或者去老朋友那里串门。从李白的“床前明月光”到白居易的“此恨绵绵无绝期”,他诗兴大发时,能背出很多古人的诗作。
三明爹一辈子只有一个发型,就是刨光头,每次都被何爹刨得灰里透白、白里透青,滑溜溜毫光四射,因此多年来是何爹刀下最熟悉、最亲切、最忠实的脑袋。虽然不识几个字,三明爹也是他背诗的最好听众。有一段,三明爹好久没送脑袋来了,何爹算着算着日子,不免起了疑心。他翻过两个岭去看望老朋友,发现对方久病在床,已经脱了形,奄奄一息。
他含着泪回家,取来了行头,再给对方的脑袋上刨一次,包括使完了他全部的绝活儿。三明爹半躺着,舒服得长长吁出一口气:“兄弟,我这一辈子抓泥捧土,脚吃了亏,手吃了亏,肚子也吃了亏啊!搭伴你,就是脑壳没有吃亏。我这个脑壳,来世……还是你的。”
何爹含着泪说:“你放心,放心。”
光头脸上带着笑,慢慢合上了眼皮,像睡过去了一样。
何爹再一次“张飞打鼓”:刀口在光亮亮的头皮上一弹,弹出了一串花,由强渐弱,余音袅袅,算是最后一道工序完成。他看见三明爹的眼皮轻轻跳了一下。
那一定是人生最后的极乐。
(选自2015年第11期《微型小说选刊》,本刊有改动)
鉴赏空间
《青龙偃月刀》一文以朴实的语言真诚地礼赞了中国的传统技艺,真实再现了老一辈人与新一辈人之间的文化“壁垒”。在这篇评论文章中,作者从文化的角度关注社会,尤其是优秀传统文化的现实处境及其可能的出路,引发了读者更深层次的思考。
读有所思
1.通過何爹的遭际,你看到了传统技艺怎样的现实处境?
2.根据文章内容以及自己的理解,你认为怎样才能将传统文化发扬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