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廷惨案》的记忆

彭小蓬

要让后代了解历史的真相

彭小莲（1953-），出生于湖南省茶陵县，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中国内地女导演、编剧。

“卡廷惨案”指的是这样一个历史事实：1940年春天，以斯大林为首的苏联政府，指派苏联红军入侵波兰，之后，他们释放了被俘的士兵，但是将一万五千名以上的波兰军官和精英，押往苏联境内的卡廷森林进行枪杀。而电影的《卡廷惨案》所表现的则并不仅仅是一起战时事件，而是一连串的谎言和对历史真相的歪曲，是苏联人对追求卡廷惨案真相的波兰人的迫害。当然，影片更是对波兰人追求历史真实保持历史记忆的记录与礼赞。

2007年，波兰导演安杰依·瓦依达（ Andrei Wanda）在他81岁高龄时，终于完成了他的夙愿，将“卡廷惨案”用故事片的方式公之于世。他做到了，完成了，他的切肤之痛在影片的每一个镜头里、每一个细节中都渗透出来。但是，当我重新再看影片的时候，不仅看见了寒冷、残酷，我同时看见了，波兰人在天主教的信仰下，民间对于历史顽强地记忆、他们努力要让后人记住卡廷惨案的真相，要让后代了解历史的真相。

同样是表现二次战争期间的抗日战争影片《色·戒》，当我问起我的美国教授，他是怎么看待这部影片的时候，他一脸的不屑一顾的迷茫。他不停地头，他问我，到底在抗日战争的时候，中国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中国人不去和日本人打仗，却是中国人自己在那里杀中国人？他又问我，为什么那个女孩要杀那个国民党，这个国民党的军官是干什么的？为什么一部抗战的片子，和日本人的斗争全部被推到了背景，可是中国人的互相杀戮成了整部影片的重要的戏剧冲突，至于那些情色的部分，他觉得完全不值得一谈。那么通过影片，我们最终得到的价值诉求，特别是抗战中，中国人身份是如何确立？我想把“军统”和“中统”在抗战中的情况先向他解释清楚，然后再说明共产党的抗战意义，可是我连“军统”“中统”的英文名字都说不清楚，更说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性质的组织，他们之间的矛盾是什么。对于中国人在那里互相残杀，我就更加说不明白，抗戰在中国历史上的记载，到底是什么样的面目，使得我变得比教授更加茫然。

而《卡廷惨案》我看见的是波兰民族整体的骄傲，影片一开始，就将波兰的处境置放在一个既视觉又真实的历史场面中一一一条钢铁铸成的大桥，波兰难民正在拼命迎着镜头跑来，出现字幕：1939年9月17日，难民们在逃离纳粹德国兵的追杀。突然他们在大桥的中间站立不动，只看见，大桥的对面又是一群人蜂拥而来，他们堵住了桥面，大叫着：“快跑，苏联人杀过来了。”这时候，将军的妻子乘坐的小车也开上了大桥，她对安德烈的妻子说，“拂晓的时候，苏联军队冲过边境，大家快回到克拉科自己的城市，无处可逃！”在小车的后景上，你会看见将军的女管家在那里为逃难者画十字。导演，已经开始在不经意的氛围里，埋伏下宗教在波兰人心中的位置。

一个场面，一座大桥，一个单纯的场景，就把当时波兰的处境表现得淋漓尽致。然后，瓦伊达又用了组几乎可称作经典的镜头，更加强烈地体现了波兰的痛苦：在苏占区，一个苏军战士把波兰红白两色的国旗，一下撕裂开来，红色的一半插在旗杆上，高高地戳在苏联红军司令部的门口，而白色的另一半，顺手拿来擦皮鞋：几乎是同时，德占区里的大学，被纳粹占领，他们不许波兰的大学教授自行制定教学和考试，安德烈的父亲一——克拉科大学的教授，当纳粹通知他去学校开会时，外面进难的场面，已经让你意识到时局的紧张，妻子让他不要去开会，可是教授说：“我不能让校长一个人去承担这样的风险。”于是，整个学校大礼堂里坐满了教授。但是纳粹在宣布，关闭大学、将所有的教授们统统逮捕。1940年3月4日，妻子接到通知，教授因心脏病发作，在集中营里去世。现在，不用任何语言，你定在为波兰人民的命运担忧和挣扎。

即使在这么残酷的历史下，波兰人一直引以为傲的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在他们的民族里，没有出现一个波奸，这不是因为民族主义可以完成的，面是他们的宗教信仰，他们在上帝面前对自己民族文化的坚守。所以，直到今天，在波工会的大门前，那高高的十字架替代了一切雕塑竖立着。当年瓦文萨在宣讲的时候，他首先是对着它画十字。这是一个无人可以更改的仪式。

导演瓦依达的父亲就是在这次惨案中被杀死的。那时候他只是一个14岁的男孩，看着自己焦虑的母亲，就像影片中安德烈的妻子和母亲，她们在街头听广播，在那些被屠杀的名单中，找寻自己丈夫的名字。她们常常会因为发现没有安德烈的名字，高兴得泪流满面。

第一次出现俘虏营，是安德烈的妻子安娜带着女儿找到火车站，那时候管理还是松的。他们还在波兰境地，没有被押解出国境线。在伤病员边上，是神父为他们祈祷，那时候，导演不断地用快速、短暂的镜头表现出伤员手上攥紧的十字架，还有神父庄严的表情。安娜对丈夫安德烈说赶紧换了衣服逃跑吧，在上帝面前，你说过，绝不放弃我们。可是安德烈紧紧地拥抱着妻于说：我是军人，我有军人的骄做和荣誉。我要和团队在一起！

导演就是用如此简单的夫妻常情表现着战争。当押解的火车开走的时候，安德烈的小女儿冲下山坡。大叫着：“爸爸！”1939年9月那段屈辱的历史以此标志一一纳粹德国和苏联先后侵入波兰，并迅速将他们的国家瓜分。根据双方秘密签订的《苏德互不侵犯条约》（其中附带了瓜分波兰与波罗的海三国的秘密条款），德国占领西部而苏联得到了东部。波兰，这个欧洲最大的国家之一，短短一个月内在世界地图上完全消失。

（选自《随笔》2015年第1期，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