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宋先周
“你别走,别把我的心儿带走,既然那心儿已着了火,就干脆再加一把柴吧,让它一次烧个够……
你别走,别把我的热吻带走,既然那焦渴已裂成口,就不如再撒一点胡椒吧,让它一次辣个够……”
每次与荔波作别,这首歌便回荡心间。
近些年来,我在南丹往荔波的方向奔走,到荔波看山看水,走亲访友,聊天喝茶,这似乎已经成为我的习惯,成为我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我的心儿着了魔一般,一旦离开荔波有些时日,就非常难受,我的魂魄似乎被荔波勾走了。
当然,被荔波纠缠得最早最难受的不是我,是正文兄。
这两年,正文兄也已经四次造访荔波,荔波的山水花鸟虫鱼都被他藏于内心。在这四次行走中,有两次我俩同行,另两次据说他是去认亲,认家门,认祖归宗去了。在和我俩两次结伴访荔波的返程途中,正文兄都会问我同样一个问题,“老弟,有没有考虑把户口迁回老家?”
正文兄知道,我老家在那个举世瞩目的,“中国天眼”驻扎的,被称为“玉水金盆”的平塘县。而正文兄的老家就在荔波,这里有他们族人中的黑白两道都能玩得转的名人何老幺,也有他们何姓的一大群人,他们都是正文兄的亲人。据说正文兄返回南丹后,真的到公安部门询问迁户口事宜。具体进展如何我不得而知,也不需要我去关注。我倒是对想把户口回迁的正文兄的心理变化产生了兴趣,他缘何要放弃在广西南丹县的平静生活,缘何人过花甲还喜欢折腾,要把户口迁到老家贵州去?
我想,这绝对不只是认祖归宗那么简单的事情。正文兄在四次访荔波的过程中,已有心魔作祟。
其实,当看到近几年荔波翻天覆地的变化时,别说正文已经按耐不住,就连喜欢四处游荡、四海为家的我都有点蠢蠢欲动。何况正文兄已年过花甲,再不回去,恐怕将来回去的就是一个小小的盒子了。谁不想在活着的时候,在还有心潮萌动的岁月里,回归故乡,享受一番家乡的美景,让老家富足的负氧离子滋养自己,然后再慢慢老去。
和正文兄不同,我是在爬上世界自然遗产地、具有地球绿宝石之称的茂兰自然保护区的顶峰时,心里才开始发生巨大变化的。我站在那个用钢架结构搭建的观景台上,一阵清风吹来。台子在动,四周的树木在动,我的头发,衣裳在动,当然,摇摆的最厉害的,是我的内心。
当时,我努力让自己淡定,我怕按耐不住,我紧捂胸口,不让心儿从胸中蹦出,要是心儿飞进密林里,恐怕也寻他不见了。说真话,我已经没办法控制内心,我心儿摇曳,放荡不羁,我甚至想在山顶上大声叫喊。来到这里,我沉睡多年、平静如水的心灵,彻底醒来了。
之前,我对荔波的了解,仅限于“一人两孔一条河”。
“一人”自然是指邓恩铭。这位最年轻的、唯一的少数民族一大代表,是我们西南的标志性人物,尽管他革命期间主要在山东一带活动,但是他身上流淌的是贵州的血,是荔波漳江的水、水浦的米、邓家得的豆腐养育了他,他胸中涌动的是水家儿女的热血。关于荔波,邓恩铭就是标杆,是旗帜。为了探寻这位革命先驱者的故地,我早在1993年就邀约同乡广西的从下中学赶到荔波来。我们下塌在恩铭旧居的大榕树旁边的一个小旅馆里。旅馆名字已经记不起来了,但是吃的饭,喝的酒还能记住,一锅辣子鸡,一瓶瀑布啤酒,就让我们吃饱喝足。然后我们才到故居里去访这位心目中的“巨人”。走完并不大的恩铭故居,晚上返回旅馆,我在床上躺着,一直难以入睡,脑海被三个问题纠缠着,我想知道哪些人才有资格闹革命?恩铭同志如果不英年早逝后来会如何?恩铭如果有后人他们如今会怎么样?
这些问题直到现在我都没能给在自己一个合理的推断,我只能寄希望于未来,以小说的方式,编一个故事,或许那便是最好的答案吧!
“两孔”就是大七孔和小七孔,严格说来,两个七孔加在一起,应该叫“十四孔”才好。但是我个人习惯这么叫,也没人跟我较真,也就这样了。我一直坚信大、小七孔是一对走不进婚姻殿堂,却又爱的死去活来的恋人,他们相互爱恋却从未走进,但是,谁都知道,他俩心儿已经被爱的绳索捆在了一起,这个从他们孔里流过的那些河水可以证明。小七孔温婉内秀,细碎娇柔,如一纤纤女子。大七孔粗狂豪迈,气势恢宏,如一位刚烈俊男。他们挨在一起互为依托,却从不把爱秀在眼前。他们把这份爱经营得清纯透亮,没有半点污浊的迹象。那些飞流的瀑布,那些透明的河水,那些草草木木,都各自站成一道风景。让过往的人们没有半点邪念。
至于“一条河”,就是号称“天下第一漂”的水春河,我对它的认识比起“一人两孔” 要晚一些。那时,在外游荡多年的两个孩子,香港和澳门已经平安地回到母亲怀抱了。我也已经从乡下调到县城工作,每年“七一”,我们都会组织党员干部到荔波接受革命传统教育,同时也到水春河漂一漂,湿湿身,探探险,仅此而已。
于是,关于荔波“一人两孔一条河”的记忆,长时间占据我的思维空间。当我向远方的朋友描绘荔波时,也是用这样相对固定的方式表达。
荔波我每年都去,每年都去很多次,或许是见怪不怪,也或许是在一个地方,重复多了,内心也就麻木,就像一粒小小的石子,丢进海里,再也荡不起涟漪。
很多时候,我感觉自己内心正在沉默中慢慢死去。
我对荔波太熟悉,太熟悉了却失去语言的张力。感觉没有一个字能代表我要对荔波说的话。我和荔波之间,就像一对母子,尽管心有牵挂,相处太久后,那些爱的话语再也说不出口了,于是我们都选择缄默。
不知不觉中,我已经把自己当成了荔波的亲人。
但是,上到茂兰的山巅,我内心再也平静不下来。我的心魔突然醒了。我内心翻江倒海一样难受,我有不吐不快的冲动,我浑身是猫的爪子。
我始终认为,可以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尽管我没有钱,但是我不认为用金钱打造的景区能有多久生命力,能有多少吸引力。虽然近些年来,很多地方都在砸钱,都新建很多莫须有的古迹,造出一个个新的景区来,而这些景区又很会迎合游客心理,把游客们带进一个个新的又有一点点古意的情境里。毫不隐瞒,我也喜欢逛古城,特别是民族特色鲜明的古民居,一直是我内心行走的路线。在没有上到世界自然遗产地茂兰自然保护区的山顶时,在荔波,我也多数时间是在古城里游荡,到这家店里坐坐,到那家茶馆聊聊,坐坐聊聊,时间就过了,心里就满足了,空洞的思绪就充实了。
尽管荔波古城也是一个新建的景区,但是她的淡雅和实诚还是深深打动着我。对于荔波而言,这座古城就是荔波的点缀,是荔波这台大戏的一个重要章节,她甚至都是这场戏的台柱,是主演,是不到故事的最后,不会轻易死去的那个主角。
不过,与这个森林和喀斯特地貌组合形成的茂兰相比,古城就变得渺小了。
我在茂兰的山巅小憩。向东看是山,向西看是山,向南看是山,向北看还是山。这些山或独立成型,或山山相连,连绵起伏。
相同的是,这些山的植被都是千百年不变的,一直是被保存完好的原始模样。我们看到的是层林尽染,看到的是满山滴翠,看到是的是山的清新,山的富足。
相同的是,山山环绕间,是一块块绿油油的稻田,那种田园的美景,把城市的喧嚣彻底屏蔽了。
茂兰的这些山没有经过打磨,没有一点点人工雕砌的痕迹。哪怕是依山型刨出的这段上山阶梯便道,也是小心翼翼,害怕折断一棵小草,抖落一片树叶。这是一片原色的森林,一个无需装扮也娇艳欲滴的大家闺秀。这里除了美还是美,这种美是自然原色美。
这些山所处的地理位置特殊,也因为气候温暖湿润而且受喀斯特地质地貌影响,在这个博大的自然保护区内,又有丰富多样极具诱惑力的小境况,小景致。这里有形态各异的裸露岩石,也有清新秀美的石芽,有崩塌的石块,有老去的树桩,但是更多的却是深厚的土层和土层蕴藏的营养丰富水质,那些丛林里,挤满一段段石沟、石缝,这些石沟石缝里,常年四季有水流淌,这些流动的小水沟,就像这些群山的一根根血脉,它们让这些大山存活并湿润肥沃土地,让这个森林充满生机。阳光照来,密林里那些细小的枝叶缝隙间透出的光点,把林下的土地温暖着……,
茂兰这个喀斯特森林,不仅是一个景区的超脱,也是人性在繁乱社会历史变迁中一种广泛程度上的超越,那些别具一格的山、湖泊、森林、莽原、砂石、雅丹地貌、瀑布、冰川、峡谷、田园、洞穴、沼泽、湿地都能在这里找到。茂兰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奇迹,这里已经能把千姿百态的山光水景、地下溶洞与碧绿的森林景色揉合在一起。毫不夸张地说,这是最完美的一幅自然景色。
下山的时候,我把脚步放得很慢很慢,我走走停停,东张西望,此时,又一阵风吹来,林间枝叶摇晃碰撞,发出一些有韵律的音阶,我微闭双眼,那些声音响得更放肆,它们忽急忽缓,刚柔并济。如果只是我一个人在行走的话,这时候,我一定会陶醉在密林里。
走在下山的路上,每走一段路,我又忍不住回头望一望,看那段向上的台阶,就像和一位伟人,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在告别。我一会儿看一看台阶上的苔痕,一会儿摸一摸那些长满杂草的石头,拍拍那几颗倒在路边,满身长蘑菇的大树,我完全回归自然,远离纷争。
在一个小小的平台上,我甚至蹦几下,跳两跳,我像个孩子一般。多年来那些生活的负累,就在今天被心魔从我身上赶跑了,我仿佛又找回了少年时光,我的眼里心里,我的身体都洁净透亮,美丽无瑕。
往后,再有远方的朋友向我问起荔波,我一定会说,荔波是“一人两孔一条河,茂兰的森林会唱歌。”
现在,我终于理解正文兄那些由衷的感叹了,是的,人越是老去,越是想家呀!想老家那些飞逝的流年,想老家的清风明月。
如果真的要把户口迁来,我只求在茂兰的山脚下,在那条小小的水沟边,搭一个棚就好,就此终老一生。实在不行,就住个三年五载吧!再不同意,给我三天两夜如何?
是的,再找一个干净原色如茂兰的地方,实在难。
一旦住过、感受过,就不枉今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