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 黛
隔着本来无序的浩瀚
隔着你
就是戈壁滩的悲怆了
我在你菊花状的沟槽里匍匐如蚁虫
在你土质的却又坚硬的纬度
奋发追随漫长的冰冻期。
仅存的侥幸归于云翼遮挡的往事
隔着惊叹
隔着不可救药的昏睡
我的卑微清晰像白昼转为黑夜的哀戚
清晰有多么艰难
细致以一朵花瓣上的纹理
雕琢成大象无限而使得凄凉瓦解。
豪情自然属于风蚀雨浸
隔着方向,隔着诺言
隔着生死之恋。我见这四下里
又有了多路人马的迅速聚拢
而你的悲怆还是花儿样的诗意
寂寞得出奇
凝练得与高原厚土成一体
(题写石油摄影人梁泽祥先生之作)
白云停留在黑黝黝的井架顶端
柔软得像弯下腰肢的天使
她要为石油的母亲接生?
她目睹着大地的疼痛痉挛
井架旁有人停留于沉重的阳光下
也亮堂堂的,脊背却朝最远方
仿佛那里有十二月的雪
还有跟他躲过迷藏的恋爱
而石油流淌处,亿万年的气息
恰恰初见了大地的书稿。
还有痉挛的声音,痉挛的欢呼
是谁也听不到的各种新生
出发时刻在即——也就是说
停留,是画面的另一种美丽
孤独到了最后
风吹颈项的挺立
与血的河床,肉的石砾,草丛的死亡
沉默在碎雪里的辽阔。
你一只黑天鹅的翅膀是柴达木的长夜
盆地之底还有什么?
在盐化荒漠土,在贝壳梁
在具备陡壁的土堆丘和槽形低处
目不转睛:
长夜过于深刻了
你一对燃烧的火光是人间梦境的飞翔
爱情被你歌颂
聆听咏叹调的纯真
长夜即如群山般扑向无边际的天空。
毕竟古老的相恋
就在灾难的久远中。不如临风
不如成全你自暗中而来的优美
所以由西北向东北微微倾斜
你橘红色的鸟喙虚拟幻觉而势力巨大。
此一度,柴达木所有的生灵复苏
马熊和獐子,还有青羊和旱獭们的足印
和你一起住在这里
你认识的浩浩荡荡与死亡相反
时间的裂痕允许沉默攒动
时间是自由之王——好像你的情意迷离
记得在乌柳的花序上
我触到了九月的成熟
也记得一个貌似专家的同行人说过
待到果熟以后
乌柳的种子就会浮飘漫天
说,每克种子约有六万粒。
就因此在西北地方
只要有一束乌柳就有往事无限
而我愿它们成为我未来的孩子
根系上长满西北的童话
发疯一样地生长却不需要唠叨
安静像冰雪。愿它们保持疯长
愿它们覆盖我可能遭遇的危难
依靠过一根火柴活着
就是依靠过一丝光而不曾死去
就是唤醒一个词语
像失去双脚的人奔跑着
疼痛注定扩散
但是内心必须打扫干净
远远的,马也不停蹄
轻松如是邮差要送最紧急的信
让这会儿的太阳光
去照耀更寒冷的地方
这边就有了爱人的香料
在旁侧的晚夕里破涕为笑
呵,想起来了又想了
能从一根火柴及其一丝光中
果然有所获得,在春天
犯下的错误为何又不可原谅
(写给“油二代”的朋友们——他们的父辈是
中国第一代石油工人,他们出生在油田并在
油田长大,他们接过父辈的班,继续着与石
油有关的资源勘查、钻探技术、石油炼化等
工作。)
每个深夜全是小明填写履历表的除夕
他多么想在第二天一早过大年
却写不进去一座城市华丽的名字
也无法画上一朵名牌学府的花冠。
他在自己的脸上看见了长辈们的模样
那几张纸呐,横竖间全是岁月的失守
因此他的睡眠短促而精致——
出生地点:冷湖镇
读书地点:冷湖镇
工作地点:冷湖镇
到了过大年的第二天,他在敦煌醒来
在醒来的梦里他找到了地图上的冷湖。
于是他声称他是世间的神
是的,没有一个神,过着豪华奢侈的生活
没有过不去的记忆
从冷湖的废墟上带着西风呼啸而飞走
哪怕陡然垂落,仍还在神的世间。
在小明的深夜以及他的第二天
他便用一个神的气度
向冷湖的渐远捧上了花花绿绿的履历表
那好吧,咱们过大年——
小明终于好声好气地对长辈们说
(注:上个世纪50年代末的青海石油管理局曾经在冷湖设局,到90年代初才转至甘肃敦煌七里镇建立了如今的后方基地。)
(为纪念石油作家肖复华而作)
很多人还没有出生的时候
她就活着
很多人长大以后爬到她的身上
跌落下来过。
但蛮多的人
一直在她的头顶放眼看大世界
看见她以自己影子的图景
把千万人的生命
框架在大漠里而鲜亮无比。
后来她死了
尸首横卧于燃火的地下。
再也不能攀爬她的人
却倍感长久的温暖甚至炽烈
就算在寒冷的冬天
也能够恍若回入青春时期。
再后来英雄复活的神话还在流传
周遭的人们都在私下里恳问:
你可否像春风吹又生的草似的
让大漠的宽厚更幸运些?
我看你,只是一种视觉的体验
你过节,而我看你时正流着泪
泪眼婆婆娑娑
正巧看不清圆满
当然是在水边停顿
在自己的水边
却想去千家万户的灯下藏身
这难道是因为在中秋的长夜
正巧也有些美好的事物溺水?
另一位写着关于“石油故事“的作家
早就想搁笔而隐身了
但灯盏下面一片黑色泥沼
令他怀远而目送着以往
他问自己,究竟揉碎了多少字句
然后把自己从头到脚地打量了几番
这时的黎明已经透支。
熄灭灯,他走向喧哗的生活场
退身在事到如今的颜色里
冷风的哭声硬朗,像特点明显的文章
他又问:情节啊,你们在哪里盘缠纠结
才是对爱的不麻木和不丢弃?
黏稠的深褐色的液体——工业的血液
虽然蘸着血写而写出的鲜红的故事
让他相信了沈括在宋代的断定:
此物后必大行于世。
大行?他抽搐了一下嘴角上的清冽
逐石油而进——这才哪到哪儿
祁连山和阿尔金山以及大昆仑山脉下
上海人,北京人,都变成了石油人
而与石油有关的生命或者只与迁徙有关。
只要风景交互杂错
难道迁徙不就是旅行么
他决定承认:故事从来就是半首诗
又是夜晚,又把许多字句揉碎时
敲门声嘭嘭嘭响起
他看见门外伫立着自己写进故事里的人们
果然像被呼啦啦的冷风刮到了眼前
遥知双彩胜,
并在一金钗。
——[唐] 张继《人日代客子是日立春》
五十多年前的窗下
一个叫美荣的姑娘开始学着剪纸
到今天,“叶逐金刀处”
玉指穿梭镂空精美。
剪纸就是古旧时的“彩胜”
其实她并不懂得
她也未曾言及幸福
因为与她一起成长的多是劳苦。
她是自己的菩萨
千转百回,她得依仗这手艺
把窗下的灯芯挑得更亮
好光照她病床上的丈夫
还有一群漂亮的女儿们
这个已经被叫做老姐姐的美荣
如今居然眼不花腰不弯
四处拿奖居然拿到了“手软”
她说,再“软”一点更好
软软地描画,软软地剪去
像绣花弄水似的善成一生的仪式
值秋季。致意秋季的陡峭并请允许
我心存疑问
答案也要从一个人的心底打捞
我已经向秋季交出我对它们的迷恋
我来的时候
准备了倔强的情话,大量的,重复的
像疯狂的梦呓:
时间之碎中好重识收获的表意
但只见一双手朝我挥动夕阳
剩余的一切光亮如新。而过往太羞涩
黄金般附体在土地的忧伤中
我想,我是已经在秋季的对面了
我将怀抱我所能想象的洁净的积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