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海平
冬天的山洼,终于进入了农闲时节。鸟儿也日渐稀少,干冷的树枝偶尔有喜鹊登高。麻雀只在麦场附近低飞,寻觅麦场上的侥幸遗漏。在山洼,冬天注定是寂寞的。
麦场的墙根总有一伙老人蹲在那里晒暖暖。有的坐着马扎,有的坐着草墩子,东家长西家短地谝闲话,偶尔也天南地北地瞎扯。毛主席在中南海吃得如何好,顿顿猪肉炖粉条。江青脸蛋为啥白,肯定抹的雪花膏。这些老人一辈子没去过大城市,顶多赶集到过山下,见过一马平川的大平原。眼睛瞪得老大,一个个都傻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山外还有这么大的地方。生活在山洼里,眼界是被大山挡住了,心却信马由缰地驰骋。他们喜欢说故事,不管古的、还是今的。聊起毛主席在中南海伙食时,不约而同地回头看旁边的敬祝台。敬祝台上的毛主席目视远方,一动不动。寒风打着旋儿识趣地绕过墙根走,阳光从头顶斜射下来,墙根下面很温暖。
生产队的队部里传来了梆子、钹、铙诸般响器的声音,打破了山洼的宁静。在土堆上玩耍的孩子们听到声音不再打闹,去队部看热闹了,路过墙根时,还不忘叫晒暖暖的老人们。被猪肉炖粉条的幻想迷惑得哈喇子直流的老人们,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情,并从鼻腔里发出哼哼声。分明是在怀疑文殊菩萨选错了道场。
排练地点就在生产队那几孔窑洞里。队长带领几个人在窑里熟练乐谱,他专司打板。那么细小的槌子,两只粗糙的手雨点似的准确无误落到板子的中心点上。还有敲锣的、擦钹的、敲铙的、拉二胡的……平时没见过的乐器全都变戏法地出现了。手握钢锨、锄头,打牛后半截的农民,操持起了乐器,还有板有眼。演员们在窑洞外面,手拿着剧本各自背着台词,有的已开始对词了。乍一看,以为专业剧团进村了呢。
上下村正在联合排练一部大戏。1965年,晋南地区的临猗县眉户剧团创作并演出了《一颗红心》。此剧讲述了红星生产队在饲养大黄牛这个问题上所表现出来的矛盾纠葛和思想斗争。反映的是农村生活,讲述的是百姓故事,曾在晋南农村风靡一时。70年代,山洼村子排练了这个剧目。当时的剧名已经改为《红心朝阳》了,不再叫《一颗红心》,可能是政治形势的需要。剧中人物的名字也与原来有所不同,原剧中的模范饲养员叫许老三,《红心朝阳》里改为许志忠,明显具有标签特征。反面人物潘发家是不是也改了,已不记得。
村民为这台戏整整忙碌了一个冬天,晚上还要加班。夜半三更了还能听到梆子乱弹从队部传出。村民就是演员,演员就是村民。一个冬天的排练,演员成了演员,不是演员的也成了演员。从台词,到动作,到音乐,全村的人都耳熟能详了,每天出入时嘴里哼唱的全是这部戏。
演出是在小学校。男女老少提着马扎、扛着板凳、背着杌子倾巢而出。曾经对此不屑一顾的老人们也早早在戏台下面占座。戏中最出彩的是许志忠和潘发家的对手戏,尤其是作为反面人物的潘发家。饰演者是村中最富有幽默感和笑点的人,他的喜剧天赋在舞台上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剧中有这么一出:潘发家向队长诬告了许志忠,队长免了许志忠的饲养员职务,潘发家如愿当了饲养员,得意洋洋地呵斥许志忠:“老志忠,别嘴硬,你比别人都稀松。”充分展示了小人得势之态。还有一个细节:潘发家在牛棚给牛筛草。动作极度夸张,把自己也抖成了一把筛子。不过,喜剧效果达到高潮的似乎是潘发家偷饲料一节。他当了饲养员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饲料偷回家。老婆问他有多少斤,他说:“黑摸哩,谁还过秤。”那种表情,那种狡黠和猥琐,笑翻了全场。老人们眼泪都出来了,边抹眼泪,边举大拇指,夸赞潘发家的扮演者是个大活宝。
“黑摸哩,谁还过秤。”这句台词成了人们的口头禅,在乡间流传了很长时间。
村子出演的《红心朝阳》一炮走红,还到公社参加汇演。有几个人被公社的文工团吸纳进去了,成了文工团的台柱子,回村演出过,比演《红心朝阳》时老道多了。一位像极了潘长江的青年,他的喜剧天赋不知要高出潘多少倍,只是没有遇到好的机遇,文工团解散后,他回到了山洼里,默默无闻得像脚下的黄土一样。
无法得知是《红心朝阳》的演出带动了学唱样板戏,还是样板戏带动了排练《红心朝阳》,山洼里呈现出一派歌舞升平之景象。小学校园里也是春风浩荡,歌声弥漫。老师们的才艺也得以展示,陈老师教唱好听的革命歌曲。什么“南飞的大雁,请你慢些飞。”“我是公社小社员,手拿小镰刀,身背小竹篮。”谢老师教唱革命样板戏。什么“提篮小卖拾煤渣,担水劈柴全靠他,里里外外一把手,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当时并不知道歌词的含义,有的甚至被孩子们演绎。比如“提篮小卖拾煤渣”理解为:“提一篮小麦,还要拾煤渣”并不搭界啊。那时候唱歌纯粹就是瞎唱,根本不解其意。
革命歌曲满天飞,革命样板戏响彻山村,《红心朝阳》选段弥漫着在洼地里。村里刚在公社汇演结束,时间不长,小学也要参加公社汇演。恰逢村里有位在文工团工作的青年回村,学校赶紧请来帮助排练四人小合唱节目。毕竟是文工团演员,一招一式非常标准,即使放到现在也丝毫不差。孩子们穿着藏族服装,跳着藏族舞蹈,登上了公社的舞台。歌曲的名字很熟很熟,一时想不起来,只记得结尾是一句响亮的“巴扎黑”。动作和节奏定格在了那个特殊年代的特殊舞台上。
村子演出了眉户剧《红心朝阳》,村人就像享受了一场饕餮大餐,长时间陶陶然乐在其中。山洼这样的演出委实太少了,每年三月二十八泰山庙庙会期间,几个大队坐庄请剧团演出,十里八乡的村民能过一把戏瘾。其他时间基本上无戏可看,戏迷只能抱个半导体听了。
看电影要比看戏机会多些。公社有个电影放映队,在全公社范围内巡回放映。一般只到大队这一级,不会每个自然村都去。电影队来之前,都要通知村里派高头大马去驮放映器材,发电机、放映机,还有装影片的箱子。马背上捆的跟小山似的,一步一晃悠,在太阳下闪着白亮的光。这些箱子很精致,也好看,四角用白色的铁皮包着,不怕碰撞。高头大马一进村口,孩子们会欢叫着围过去,直到器材卸在四合院里,放映员到队长安排好的地方休息了,才会依依而散。人散了,心还在那里驻足,只等着黄昏时,发电机突突声响起。
只要有电影,村民晚饭吃的都比平常早,饭一吃完,嘴一抹,提上凳子直奔四合院而去,身后是女人的唠叨和埋怨。
每次电影正片放映之前,先放一集或者两集《新闻简报》,这是雷打不动的程式。《新闻简报》是由中央新闻纪录片厂拍摄的,内容大多是国外领导人的来访,凸显了第三世界大国的领导地位。农业战线的旗帜——大寨,也是《新闻简报》的重头戏。虎头山下红旗展,千军万马战犹酣。社会主义制度的无比优越性彰显无遗,让人心中油然而生美好向往和憧憬。放映《新闻简报》的同时,放映员在忙着倒片子。每次电影放映后,胶片都是反的,再放映时,必须倒回来。放映员就利用《新闻简报》的时间做这件事。有人对《新闻简报》不感兴趣,就围在放映员跟前看倒片。放映员动作麻利,只听刷刷地飞转声音,一个轮盘上的胶片就倒在了另一个轮盘里。
胶片倒好了,《新闻简报》也放完了。银幕立马进入了很严肃的状态,院子里瞬间鸦雀无声。影片有时候是新片,多数是耳熟能详的片子。《地雷战》《地道战》《南征北战》,革命现代样板戏《红灯记》《龙江颂》《智取威虎山》《沙家浜》等等。有些影片不知放映多少遍了,孩子们进来时,肩上都背了用雨杆或者玉茭秆做的枪支,分明是在模仿电影中的场景。银幕上在厮杀,孩子们也按捺不住端着自制的枪杆子,猫着腰相互杀将起来,口中念念有词,也是影片中的语言。幕上幕下浑然一体。
血气方刚的小伙儿不再关注银幕,精力集中在漂亮的女放映员身上。眼睛直直地盯着那在灯光映衬下似剪影一般的脸庞。银幕与现场做了暧昧的模糊底色,凸显那如梦似幻的身影。电影队还有个帅气的男放映员,他像黑暗中一枚发光的磁铁,同样吸引着来自黑暗中不知哪个角落的女孩儿羞涩而又坚韧的目光。各种目光与放映机的光柱,一明一暗出现在了这个特定的四合院,这个特殊的夜晚。
因此,郑州市必须优化城市发展规划,提供完善的城市创新基础设施,对标国际一流创新型城市各项指标,着力解决短板问题,与国内外知名研发机构建立产学研用创新平台,依托平台培养人才、联合创新和布局“郑州智造”产业,加快郑州高新技术产业的价值链攀升。
影片中有很多美丽的形象已深入人心。比如《龙江颂》里的江水英、《杜鹃山》里的柯湘、《智取威虎山》里的小常宝、《沙家浜》里的阿庆嫂、《海港》里的方海珍……这些人物不但出现在影片里,也出现在新年的年画里。春节期间,到各家各户串门走亲戚,墙上一律是簇新的样板戏连环画。村民喜欢这些女性,只是把她们作为英雄来崇拜,丝毫没有嵌入情感因素。只有女放映员的出现,似乎走入了山洼里年轻小伙儿的心田,并播撒下了欲望的种子。
电影队一来,打破了山洼的宁静,也打破了村民的宁静。电影队一走,山洼复归了宁静,村民的心一时半会儿还无法平静下来。年轻人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怀想着、忧思着,唯一聊以自慰的就是期盼下一次电影队的光临,如此才能安放那颗驿动的心。
电影队轮转一趟要很长时间,想念女放映员就成为一种煎熬。总算听到了驮电影器材的马铃声响,电影队终于等来了。看到的只是男放映员,而漂亮的女放映员始终没有出现。年轻人的心凉了半截,虽然这次要放映一部新影片。有小道消息传来,漂亮的女放映员已香消玉殒,不在人间。死因乃未婚先孕,胎死腹中,最后连命也搭上了。期间发生了什么,不得其详。这一意外的出现,让所有的渴盼和期待都成了春天的冰凌,在暖阳的照耀下,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电影队只剩下了电影,再没有了往日的故事和牵挂。
重新激起人们对电影兴趣的是朝鲜电影《卖花姑娘》的放映。这是县上电影公司亲自放映的,地点选在了地势较高的邻村。以前也看过外国电影,比如《列宁在十月》《列宁在一九一八》《第八个是铜像》等。电影中的台词“面包会有的”也在村庄流行过,虽然没有几个人见过面包,更没有几个人吃过面包,这不妨碍其流行。就像人们没有见过列宁,看完电影仍然会在一定的场合潇洒地说一句“让列宁同志先走”这样的话。朝鲜影片的放映是第一次。放映前已被渲染得无以复加,而且只放一场。朝鲜国度的神秘和朝鲜姑娘的神秘,瞬间增加了山洼里的大气气压,有引爆的可能。
下午时分,就听到邻村传来的发电机轰鸣声,分明是在提醒着人们。山间的沟壑之中,镶嵌着很多村庄,发电机的传送动能强大,人们像百川归海般循声而来。一个类似于朝拜的圣会,正在集结。放映队严阵以待,多处布防,以免不测。放映的院子处于该村的最高处,周围均是土崖峭壁,只有两条路可以抵达。放映的场地,本是供销社和电话机关所在地,十里八乡村民经常走动。县电影公司不把这场电影交给公社放映,亲自出马,兴师动众,盖因要卖门票的。从村民身上赚钱,就有不愿掏钱的人。旁边的院子与放映的院子相邻,虽然有人把守,但这座院子有一孔后山坍塌的窑洞,可以从这里翻入放映院子。逃票者天还没黑,就潜伏进去。院子的主人也乐的不管不顾,放映队偶尔进来逡巡,也不说出。
天色向晚,电影场地已经人头攒动,整个院子水泄不通。银幕上朝鲜姑娘到底是如何卖花的,为何要卖花,故事内容已经忘却,只记得彩色宽银幕,画面绚丽。姑娘们长得很漂亮,黑色的发髻、圆圆的脸蛋,长长的裙子,舞动得像风一样。
村民谈起这次观感来,一句话:像多长了一个脑袋。不知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