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林栋
(齐齐哈尔大学 美术与艺术设计学院,黑龙江 齐齐哈尔 161000)
朱丽·泰莫执导的传记片《弗里达》(Frida
,2002),以著名墨西哥女画家弗里达·卡洛与壁画“三杰”之一的迭戈·里维拉之间的爱情故事为主线,介绍了弗里达短暂而丰富的一生。弗里达的一生是跌宕起伏的,她的画作作为墨西哥现代艺术运动中的重要组成部分,是超现实主义的代表。在对弗里达进行写照时,泰莫也有意在电影的视觉上向弗里达的艺术趣味靠拢,将难以在短短两个小时之内尽述的弗里达一生的爱恨之情,她所遭遇的身心折磨和精神上的愉悦与痛苦浓缩在一帧帧色泽浓艳、意象奇诡的画面中,给观众提供了一次超现实主义的视觉审美。作为一部传记电影,《弗里达》自然有必要遵循传主的生平经历、传主的情感与逻辑,以及精神和道德上的价值。这也就导致电影在视觉审美上选择超现实主义来进行表现几乎是必然的。
在弗里达的一生中,身体与精神上的痛苦是紧密相随,并且直接导致她的死亡的。她留下的遗言是:“但愿离去是幸,但愿永不归来。”艺术成为弗里达用来消解、遗忘身体上的残障与疼痛,驱散笼罩在她头上的死亡阴影的一种方式。但是对于绝大多数观众来说,弗里达的遭遇是极其个别的,如被她戏称为保持了世界纪录的动手术次数,与风流成性的里维拉结婚后,里维拉令人瞠目结舌的出轨等。如果泰莫选择了以一种现实主义甚至自然主义的方式来刻画弗里达,那么一则,弗里达最重要的特质,即她的艺术成就(具体体现为一幅幅画作)将在视觉上和她的现实经历存在脱节,对于本身就与墨西哥现代艺术运动有一定距离的观众来说容易造成欣赏上的阻滞;二则,如果用如安德烈·巴赞在其《电影语言的演进》中倡导的那样对弗里达的一生进行原生态的纪实,那么电影就有可能为了忠实而陷入某种猎奇性之中。
而正是因为弗里达比身边人都能更深切地感受到不自由,她才会在艺术创作中更为执着地放飞思绪,坚持自由。弗里达的不自由感一方面来自坎坷的经历,6岁罹患小儿麻痹症,18岁时遭遇车祸导致弗里达终身残疾,行动不便且失去了生育能力,而残疾所带来的如肾脏感染、右脚长坏疽等并发症更是影响着弗里达的生活质量和审美心境。在《弗里达》的最后,电影中出现了一幅典型的弗里达式风格的画作,弗里达躺在床上,床架上则是一具骷髅,随后在噼里啪啦的闪光中,骷髅开始着火,火苗最终燃烧到了弗里达的身上,火焰犹如蜿蜒于床架上的鲜花,弗里达在火光之中闭着双眸似笑非笑。这就是一种超现实主义的视觉图景。在现实生活中床架之上无疑不会有玩偶式的骷髅,而床本身也并不会自燃出这样美妙的火光。这是与之前的剧情相对应的,临终之时,弗里达对里维拉强烈要求一定要将自己火葬,因为她一生总是卧床不起,已经躺得太久太久了。以被焚烧的方式摆脱躺在坟墓中长眠,这一意愿代表了弗里达拥抱自由、摆脱肉身束缚的渴盼。而弗里达之死这一悲剧性的结局也便在这种对现实进行了高度变形的图解中显得轻松起来,字幕中“离去是幸”中所包蕴的情感才能更好地为观众所理解。
另一方面,弗里达的不自由感来源于其政治主张。弗里达生长在墨西哥革命的动荡岁月中,她所投身的墨西哥现代艺术运动又被称为墨西哥的文艺复兴。追求民族独立、反对殖民统治是弗里达等第三世界艺术家的诉求,尤其是对于笃信马克思主义和女权主义,曾经画出《马克思给我新生》的弗里达而言,苦难深重的广大墨西哥人民都是不自由的。并且作为一名坐着轮椅也要走上街头参与游行示威的墨西哥共产党党员,她绝不会让这种诉求止步于艺术创作。在现实生活中,弗里达也和里维拉一起用各种方式表达着他们的政治观点,如参加集会等。在《弗里达》中,这主要表现为二人热情地帮助被斯大林逐出苏联的托洛斯基。
因此,从艺术创造的角度来说,超现实主义是弗里达对抗丑陋、残忍现实的武器,也是泰莫用来让观众走近这种有别于观众日常生活的现实的路径。如在车祸发生后的骷髅定格动画,骷髅玩偶的嘴中流出红色液体,诡异地讨论弗里达的伤情,这一段画面极其突兀,令人毛骨悚然。而当画面恢复到正常的真人拍摄时,观众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些骷髅模拟的是医生和护士。弗里达濒临死亡的恐惧感,以及从此置身于人间地狱的可怕命运被展现无遗。尽管清醒以后的弗里达在家人和男友面前表现的一直是乐观的样子,如开玩笑说那根钢管夺走了她的贞操,从轮椅上站起来给家人惊喜等,但弗里达内心根深蒂固的恐惧已经在这段超现实的画面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从形式上看,《弗里达》中的超现实主义画面是多种多样的,除了前述的骷髅动画以外,还有如车祸发生时的弗里达手中金粉若雪般纷然而下,最终覆盖在她被刺穿的满是血污的身体上的镜头,而电影以慢镜来表现电车中人的倒下与无助时,一名乘客手中的蓝鸟却振翅而飞,如梦如幻;又如弗里达身上的衣服、石膏和被子等自动更换,以表现弗里达这位天性活泼的姑娘是如何被禁锢了长达9个月的固定机位长镜头等,而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则是一种“演画”式的视觉叙事。
由于在弗里达的画作中,一半以上描绘的对象都是在伤痛中的自己,在进行叙事时,泰莫选择了以弗里达的一幅幅画作或者照片连缀起整个故事。即使是对弗里达没有过了解的观众也得以在欣赏电影时接触到弗里达的一幅幅著名画作,尤其是其中触目惊心、支离破碎的她本人。电影和图片之间建立起这样一种联系,动态的电影可以视作是静止画面的解读(尽管为了戏剧性以及叙事流畅性的需要,这种解读有时是有违于弗里达的创作初衷的),而图片则可以视作是整部电影叙事中的小标题,它们分别代表了一个个弗里达生平的叙事节点。如有分离的器官的画作是弗里达在孩子流产后所画,被打开的,或《破碎的脊柱》中全身钉满钢钉的肉体对应着现实生活中弗里达接受的手术,额头上镶嵌着丈夫头像的画作与弗里达在现实生活中对里维拉出轨的不满有关等。因此,泰莫选择了在视觉上让真实场景和画作、照片进行巧妙无缝的幻化。如弗里达描绘自己新婚情形的《弗里达与迭戈》,画面从画作中逐渐生动起来,身材高大的里维拉面部表情不再固定,原来顺从而依恋地向里维拉歪着头的弗里达笑着抬起头来,而其他婚礼上的宾客则跳着舞蹈逐渐从边缘入画。观众可以非常明确地接收到这样一个信息:对于和里维拉的这一段爱情和婚姻,弗里达是充满了喜悦感和满足感的。
除了弗里达的作品外,电影的“演画”叙事还体现在用一段拼贴画来表现弗里达夫妇到美国后的生活。先是在一段极长的、汇聚了当时美国社会各种流行或先进元素,如罗马柱之上的抽水马桶、自由女神像、联邦大厦、高尔夫球奖杯等的拼贴画中,弗里达夫妇的剪影也不断出现在画中。这里一方面直观地展现了里维拉在美国受到的欢迎,另一方面也让观众看到了在弗里达眼中的美国社会,这是一个高度工业化、资本主义蓬勃发展的国家,这是作为共产主义者的弗里达所厌恶的,对观众眼球造成刺激的、层出不穷的各种元素让人感受到了资产阶级力量的强大,广告拼贴画的商业气息与里维拉、弗里达的创作也风格迥异,暗示了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这也为后来弗里达创作《我的衣服晾在那里》,坚决要求返回墨西哥埋下了伏笔。
而著名的美国电影《金刚》也成为拼贴画中的内容。弗里达在电影院看了1933年的经典电影《金刚》之后,画面从现实过渡到超现实中:先是弗里达成为《金刚》的女主角安,而有着“大象”之称的身宽体胖的里维拉则成为巨大无比的猩猩金刚,他爬进弗里达的房间抓住了弗里达,又爬上了帝国大厦,和开着飞机的人类展开了战斗。显然,以“革命代言人”自居的里维拉在资本面前无疑就是天性善良、孤军奋战的金刚,这一段画面体现了弗里达作为政治理念上的同志对里维拉的激赏。最后里维拉在和洛克菲勒之间的较量中败下阵来,失去了艺术赞助人的里维拉只能选择离开。当弗里达在浴缸中时,她仿佛看见在帝国大厦之上,有着金刚身体的里维拉摔了下来。弗里达对工业社会的批判观念通过超现实主义画面委婉地表现了出来。
弗里达的绘画充满了超现实主义或曰魔幻现实主义色彩,然而深受马克思恩格斯共产主义思想影响的弗里达,却坚称自己是一名现实主义画家,因为她所画的一切都是“现实”的,她的艺术所服务的对象也不仅仅是她本人,而是现实中的普罗大众。这实际上就是因为弗里达用绘画的方式来对自己的人生进行详实的表达与记录。而如车祸、流产、手术、婚变等不幸的人生大事,以及弗里达在这些事件中抽象的主观体验,甚至包括墨西哥文化中对弗里达有着深切影响的元素,在特立独行、思想前卫的弗里达笔下,被处理成了夸张、荒诞、色彩斑斓的图形图像。可以说,尽管超现实主义提供给受众一种新的视野和洞察方式,但是它的依据依然是来自人们日常生活的现实体验,正是因为现实体验的缺憾和无序,人们才给自己设计一个异世界。在《弗里达》中,种种超现实主义画面的背后都与现实尘嚣世界有关,而后者也是电影的主要表现内容。
在弗里达的感情体验中,里维拉对爱情的多次背叛成为弗里达创作的动机之一。里维拉一而再再而三地出轨,并将这种行为形容为“只是像握手紧了一点一样”,这让弗里达十分痛苦,因此,弗里达曾经表示:“我一生有两次不幸,一次是被街车重创,一次是遇见里维拉。”在里维拉与弗里达最爱的妹妹(电影中为姐姐)克里斯蒂娜偷情后,弗里达选择和他分手,并创作了《两个弗里达》。在这幅画里,一左一右的两个弗里达分别身穿墨西哥传统服饰和殖民时期的婚服,分别代表了和里维拉处于两种状态下的弗里达,左边的与里维拉相爱,而右边的则和里维拉彼此伤害。在电影中,弗里达眼前的镜子中出现了她的脸,随后作为画家的弗里达站起来离开画布,而画布中的弗里达则活了过来望着她,画家弗里达走进画布中,两个弗里达坐在了一起。割破了手的弗里达将血滴落在裙子上使其成为一朵一朵会动的红花。毫无疑问,这是弗里达痛苦体验的一种含蓄隐晦的表达。一方面里维拉对于弗里达的感情是复杂的,他深爱她而又无法抑制自己出轨的欲望;另一方面弗里达对于里维拉同样是有两种态度,她迷恋于他的风流多才,需要他对自己在艺术上的指引,又因为对方的背叛而感到心碎。这种“两个弗里达”的状态存在于两人25年的婚姻生活中。尽管真人入画的画面是虚拟的,但是这种矛盾的情感却是真实的,是观众熟悉的。
《弗里达》在深入了解了弗里达·卡洛的艺术成就与审美成因的基础上,在对弗里达的人生进行影像化时,带有非常明显的超现实主义的视觉审美特征。在弗里达运用画笔释放她的想象力时,导演则立足于人物在经历和情感等方面的现实,以“演画”等方式,从视觉上为观众展现了种种人性的冲突和命运的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