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蛇肉香

2018-11-15 07:27
长江丛刊 2018年10期
关键词:王老师

1

麦黄的时候,山岙间的一绺平地,我们称作冲,也有一片待收割的麦地,一垄垄金黄色的麦粒,齐整整的,如果有风吹过,麦粒就缀成起伏不平的波浪,像极了金色的海洋。一眼望去,给人丰收在望的景象。

只是天气越来越热,农人还没开始下地收割麦子,就汗流夹背了。但热有热的好,五月端阳也就如隔壁煎的豆腐般香了过来。此时,母亲除了利用毒热的太阳,浆洗衣被晾晒棉絮外,就在房前屋后洒上生石灰和六六粉,在门前插上艾蒿,这主要是防虫驱邪;尤其少不了的就是备些雄黄酒,这主要是防蛇,在我们鄂南乡下,不是有“蛇见雄黄酒,如鬼见阎王”之说么?而我们小伙伴们则不会去管这些,主要是天热了,就可明正言顺的呼朋唤友去明月堰划水打水仗,连女孩子也能下水去嬉戏。那在堰里恣意玩水,时而潜入水底,时而仰在水面,时而溅起水花,毫无拘束的日子,真的是太爽了。而且,麦收季节,我们还有一种欢喜,就是可以吃到平日里连想都不敢想的新馍了,更能闻到那来自大地的麦香,清新、淡淡的,吃一口,满嘴喷香,给人妥妥的熨贴。现在想起来,都有些流口水呢!

麦收季节,学校照例会放几天农忙假,这就更让我们可以信马由缰了。那天,我和高年级的石山小学同学新良从明月堰玩水回来路过饶家时,走在窄窄的田埂上,两边的芭茅像剑一样,我们小心翼翼地走着,一不留神就会被芭茅划得鲜血淋漓。突然,一条蛇从田埂下的水沟里翻了上来,芭茅草被它拨得“哗哗”地响,我本能地后退了一步。那条蛇贴着地扭动着。蛇多大?多长?在我们那一带是不能说出来的,很是忌讳。有句话很瘆人,说是“说(蛇)大死牙(当地土话,指父亲),说(蛇)长死娘”。所以,我们从不敢说蛇多长,蛇多大。但这并不妨碍我们见蛇就打,“见蛇不打三份罪”很深入人心。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新良一箭步冲上去,随手在地上捡起一根竹棍子,准确地打在蛇的七寸上,然后用手死死的掐住蛇的七寸,轻轻在把蛇拎起来,蛇身拼命的扭动,那是在做无谓的挣扎,只能徒唤柰何了。

看到新良熟稔的手法,我艳羡不已。原来,新良竟是捉蛇的老手。幼时,新良就喜欢摆弄乐器,尤喜胡琴,而一把最廉价的胡琴也不是我们乡下孩子敢奢望的。但山里的孩子也有山里的孩子的智慧,满山的毛竹就是做胡琴的好材料。把竹子砍下来,阴干,用最好的一节竹筒做琴筒,而蒙皮则是用的蛇皮,琴杆是用色木做的,琴弦是去镇上供销社买的。拉起来,一样的悦耳。新良就是那时学会捕蛇的。当然,我们那一带,无毒蛇居多,因而,也练就了新良捕蛇的胆量。新良把蛇装进了一只装过化肥的尼龙袋子里,束紧袋口,背在肩上。蛇显然没死,在袋子里,弄得“嚯里嚯里”的响,我很担心蛇会钻出来咬新良。新良知道我的心事,笑着说:没事。我是一路忐忑的先跟在新良后面,后又走在新良的前面回到学校的。

新良打来一盆水,烧开待用。然后从食堂里借来一把刀,他打开装蛇的袋子,用一根竹杆挑起蛇,蛇顺势盘在竹杆上,新良瞅准一个机会,用手掐住蛇的七寸,然后,把蛇头搁在一块木板上,用刀一砍,蛇头应声落地。新良熟练地把蛇围成几圈,放进一只水桶里,用烧好的开水一淋,过几分行钟后,把蛇拎出来,从切口往下一挺,蛇皮这完整地剐了下来。新浪将蛇皮在清澈的泉水里漂洗,将血迹洗尽,拉直晾在树枝上。正好,傍晚的夕阳照在蛇皮上,花花绿绿,斑斑驳驳,煞是好看。剥了皮的裸蛇,鲜嫩的肉带些许红,我们却没有兴趣辨她是白素贞还是小青了。而蛇肉就更没有人敢吃,但也不敢将蛇肉乱扔,担心蛇的同类来报仇,也担心蛇骨扎了人。新良正准备找个地方将剥了皮的裸蛇去埋掉时,有个声音随风飘了过来:“把蛇肉给我!”循着声音望去,原来是学校的王老师。

2

王老师,名讳金山,本县金沙人士,一看就像山里人,身材高大,但显不出魁武来,反而一副文弱的样子,不是他装,而是他得了一种怪病,什么病?没人说得清楚,只是整天无精打彩,总给人羸弱之感。他的头发是向后梳的,大背头,有点像毛主席,但是时人是不敢这么说的,被人告发了,那是会遭灭顶之灾的。而且,王老师的头发全白了,是那种病里白,但白头发也有白头发的味道,尤其是风一吹,白发乱颤,像极了鄂南遍地的芒花。

据说,王老师曾经是名牌大学的高材生,写得一手锦绣文章。大学毕业后分在西北某地教中学,课教得不错,文章也发表不少,但口无遮拦闯了祸,五七年成了货真价实的右派,被迫与恋爱对象分手,在当地也呆不下去,没被流放,让他自己谋出路,就从西北回到了鄂南穷乡僻壤教了小学。不知是不是受了这个打击,得了一种怪病,查也查不出来,但就是病怏怏的。快四十岁了,也不曾婚娶,也不见他有多少亲戚朋友来往,总是独往独来的。王老师说话慢条斯理,但读起课文来抑扬顿挫,我们还是很喜欢王老师的,他也喜欢和我们一起玩,只有和我们在一起时,才不像个病人。

听见王老师要蛇肉,我和新良怔了怔,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王老师,您要吃这蛇肉么?”王老师生怕我们不给他,笑容可掬地回答:“是的咧!”我们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王老师,是真的吗?”要知道,方圆几十里的大市公社,还没有听说过谁吃过蛇肉。即便有几个在越南打过仗的复员军人,也只是在喝酒吹牛时,嚷嚷过吃过蛇肉,听到的人,也当他们诌的是酒话,全然当不得真。莫怪山里人孤陋寡闻,彼时信息不发达,人员交流又不充分,井底之蛙,不知天下之大,当是自然。王老师要吃蛇肉,我们有莫名的兴奋,终于有个人敢吃蛇肉了,况且他是老师,哪有不给之理?连忙说:“哪就把蛇肉给您吧!”王老师笑着接过蛇肉,看着我们还惊诧未定的眼神,仿佛知道我们要问什么,就轻轻地对我们说:“晚上到学校操场上来,我煮蛇肉你们吃!”我和新良听了,头摇得像拨浪鼓:“我们可不敢吃,怕!”王老师道:“怕什么,你们怕,我可不怕,反正死马当作活马医,你们来看我吃好了。”这还差不多,看王老师吃蛇肉,我们有兴趣。

3

入夜,放了农忙假的校园,沉浸在万籁俱寂之中,校园四周的山峦在月光的映照下,将其重重的山影投在空旷的操场上,把操场印得黑一块白一块的。周遭的不知名的昆虫都在尽情地啁啾,长长短短,高高低低,有有无无,像大地上的凑鸣;只有一种声音,特别怪异,像青蛙又不是青蛙,发出“呱呱”的聒噪,有些悚人。

王老师早早地到了操场,用几块弃砖搭了一个简易的灶,并从学校周边捡了不少的干柴,堆成了一堆,连火柴都准备好了。万事俱备,却没有动手,仿佛是等我们的到来。

我和新良各自在家里吃了饭,便相约去学校,因为去学校要路过大市茶场的一片桐树林,据说桐籽树招鬼,不结伴,我一个人是不敢路过那里的。即使是两三个人,我们也会吼着不同调的歌声,牵着手,拼命跑过那片桐树林。

我和新良到学校后,只见王老师已端坐在操场的中央,他见了我们,招了招手,我们迅速拢在王老师的临时厨房旁,要见证王老师是怎能样烹蛇的。那条裸蛇,已被王老师斫成了一段一段(我们没看见蛇被开膛破肚的情景),放进了一只大钢精锅里,这个蛇真不小,快把锅填满。钢精锅边,还有个小碗,放着一个泛绿色的东西,一股浓浓的酒味,王老师说是蛇胆,浸在酒里,碗旁边,有一桶从明月堰打来的山泉水,待会就用它来煮蛇。

王老师坐在一块石砖上,见我们来后,划了一根火柴,点燃了干柴,火苗“唿”地窜了上来,王老师将钢精锅盛上清水,端上简易的灶上,钢精锅并没有盖盖子。见状,我不解地问:“王老师,怎么煮蛇要在外面煮呢?怎么不盖锅盖呢?”王老师听了,笑了笑:“你小脑袋瓜还装了不少为什么呢?”王老师娓娓给我们道来:“为什么不在家里厨房里煮,我们这里民间的说法是,怕落‘扬尘’。”鄂南的乡下厨房,没有灶,只有一个火塘,也没有灶台,火塘上面是长长短短的钩子,可以伸缩。煮饭炒菜时,把钩子降下来,挂上锅就可接触火,煮好炒熟后只需要保温时,就把钩子升上去,远离火。这于生活是很方便,但那火塘的上方,却终年没扫除过,即便是再爱干净的人家,也只是一年打扫一次,而且高高的,黑咕隆咚的,扫也扫不干净,因而终年积着厚厚的熏得漆麻黑的灰尘,我们俗称“扬尘”。如果在这样的环境下,煮蛇肉,落扬尘,在所难免。“王老师,其他食物就不怕落扬尘吗?”我问。王老师道:“也怕,但蛇肉更怕。你不是问煮蛇为什么不盖盖子吗?不盖盖子就是为了散毒。而其它食物是可以盖盖子的。”王老师的说法,不能让我们完全信服,但也无法反驳,只能姑且听之。王老师还说,民间有很多的说法,说是在家里煮,蜈蚣的尿液会滴在蛇肉里,吃了有毒。说法很新奇,也引起我们无限浮想。

王老师给我们讲,吃蛇肉,自古皆然。他给我们背诵一了段古文:“蚺惟大蛇,既洪且长。彩色驳荦,其文锦章。食豕吞鹿,腴成养创。宾享嘉宴,是豆是觞。”(汉·杨孚《蚺》)并说,这是古代广东人吃蛇时唱的歌。我们听了,虽然不是很懂,但也明白了个大概,古人不仅自己吃,还用它来宴请宾客呢。即便这样,也不能顿时打消我们不敢吃蛇的疑虑。但看王老师煮蛇也别有一番意趣。王老师给我们讲古时,不停地往灶里添柴,火熊熊燃烧起来,映照着王老师苍白的脸庞,越发显示出王老师的羼弱。

4

星星在夜空眨着眼睛,一颗流星划过,夜幕像撕开了一绺豁口,周遭依然一片安详和宁静。夜越来越深,王老师煮的蛇汤也开始沸腾,“鼓鼓”作响,渐渐地,扑鼻的香气在向外四溢,一圈一圈地向夜的深处扩散。说实在的,我们的口水都流出来了,又被我们强行咽了回去。王老师不急不躁地,徐徐地翻动着钢精锅里的蛇肉,每翻一次,我们的眼睛都盯着蛇肉翻动。王老师边翻连对我们说:“小子,香吧?想吃不?”我点点头,又摇摇头,新良只一个劲地摇头,看来,他比我坚定,我在心里已经有点想尝这浓香的蛇肉了,不晓得它的味道是不是很美。王老师没说什么,仍在专心致志地煮着他的蛇肉,偶尔翻动。约莫煮了两个小时,蛇肉的香味是越来越浓,以致整个操场上空都弥漫着蛇肉的香味。王老师用筷子挟了一块蛇肉,在嘴里咂了咂,也没有吃下去。他显然也是在试,是不是也有点担心?我和新良紧紧地盯着王老师,王老师真的要吃蛇肉了。王老师接着大块大块的啃起来,使劲地用牙齿咬,才撕下一块,或许是他的牙口不好,或许是他有病,力气不够,要不就是蛇肉煮得还不够烂。王老师又向灶里添了一把干柴,火燃得更旺了,一阵风过,火发出“呼呼”的笑声,好喜庆的。钢精锅里“咕咕”的扑扑声,蛇肉香仍然毫无顾忌地飘着。王老师不时地翻动着蛇肉,也不时夹起一块蛇肉,试了试,一直到煮得烂熟。

王老师借着月光,将预先准备好的葱、蒜、姜、花椒、辣椒和酱油、醋倒到一起,拌匀,倒入蛇肉中,一股混杂着各种香味的蛇肉更加馋人。王老师倒出一盅当地自制的劣质苕渣酒,并把先前浸在酒里的蛇胆倒入酒盅,一饮而尽。我见了,用双手蒙着眼睛,只透过指缝间,对王老师说:“王老师,你把那蛇胆吞了?不会有事吧?”王老师微微笑道:“不碍事!”说着,再夹起一块蛇肉,很惬意地嚼着,津津有味。我和新良目不转睛地看着王老师把一块块蛇肉吃进肚子里,蛇骨头,蛇剌,他也没乱扔,放在一只碗里。我俩有点嘴馋,屡次把口水吞咽进去。王老师看着我俩,睥睨我俩的馋态,他对我俩的心理活动了如指掌。于是,拣起一块,先给新良:“蛇是你打的,不尝一块犒劳哈自己?”新良没有丝毫的犹豫,头依然摇得像拨浪鼓:“不吃!”王老师继而把蛇肉伸给我:“真香,你吃不?”我有点想吃,但还是有点怕,踌躇间,王老师说:“你们不吃,我还啥不得给你们吃呢?”边说,边把我和新良都不敢吃的那块蛇肉丢进了口里,一幅陶陶然的样子,赛过活神仙。

“新良,咱也吃块吧?”看到王老师那种吃相,我有点跃跃欲试。新良颇不屑地看着我:“叛徒,鬼吃那东西,要吃你吃,反正我不吃。”我是没有新良那般坚定的,我对新东西都很好奇,有试试的勇气,也想吃新鲜的味道,更有馋嘴作怪。眼见王老师锅里的蛇肉已不多了,我怯怯地对王老师说:“王老师,我想试试,吃块蛇肉。”王老师正吃得尽兴,尤其是那嘴唇,原来没有血色的苍白现在也油腻腻的。他听见了我说的话,紧盯着我“不怕死了?”我看到王老

师吃得眉飞色舞的样子,胆子仿佛壮了起来:“不怕!”王老师笑呵呵地连声说:“好!好!”并从钢精锅里拣了一块肥肥的蛇肉递给我,我用手夹住蛇肉,很小心地把蛇肉送到嘴边,用舌头蜻蜓点水地舔了舔,喷香的,完全没有异味。新良望着我:“好吃么?”我说:“还没有吃到嘴呢!”新良揶揄我:“还是没那胆吧?”我没有回答,他说对了。但今晚怎么也要把这块蛇肉吃下去的。尝试了几次后,我终于闭着眼睛,横下一条心,冒死吃蛇肉,用牙齿狠狠地撕下了一块蛇肉。酱油味、辣椒味、醋味、花椒味、蒜味、葱味一路袭来,而全然不知蛇肉味,实际上我也不知蛇肉是什么味。反复咀嚼,仍然不知蛇肉倒底是什么味,但感受到蛇肉挺嫩,吃起来滑溜溜的。终于,第一块蛇肉被我消灭了,几乎花了近半个小时。王老师看到我吃了一块,对我说:“怎么样?味道还不错吧?还想不想吃一块?再不吃就没有了。”我对新良说:“尝一块吧!”新良仍然不为所动。这样,我又吃了第二块,再想吃时,王老师的钢精锅里空空如也,只有一些汤汁和佐料。

5

吃完蛇肉,已经是三更天了,夏夜的繁星也越来越亮,王老师的脸像关公一样,红得好像太阳要喷薄欲出了。简易的灶里,火也燃尽,只有炭头还冒着火星,一闪一闪,昆虫的鸣唱也是有一声没一声,我们该去睡了。

那夜,我和新良都没有回家,把教室里的几张课桌搬到了学校的香樟树下,一拼,那就是我们的床了,夏天在学校里,我们也经常这样熬过苦夏。我和新良躺在课桌上面,新良很快就发出了匀称的鼾声,而我转辗反侧,望着天空,数着星星,久久不敢睡去,我有点害怕睡去了会一睡不醒。直到鸡都叫了几遍,上眼皮磕着下眼皮,直打架,我才进入梦乡,做没做与蛇相关的梦,我不知道。

等醒来时,天已大光。露水湿了我一身,但我高兴极了。对新良说:“新良,我居然没死。”新良羡慕地望着我:“蛇肉好吃么?”看来,新良为昨晚没吃蛇肉而后悔。我没有回答他,只是笑了笑。此时,我已看见王老师在操场上打太极了,就在他昨晚煮蛇的地方。

王老师从那以后,只要有人打了蛇,他都会讨来煮了吃。没想到,他病怏怏的身体竟渐渐好了起来。是不是吃了蛇的原因?或许他压根就没病,不得而知。但在我们那一带,王老师成了口口相传的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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