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应铸
父亲永远地离开了他深爱着的家人,一句话也没来得及说。
渐行渐远的背影与无边的夜色融为一体——父亲,你把无尽的思念留给了我。
我从小学三年级就离开村上的复式班,到镇里跟着父亲上学。那时父亲在公社所在地供销社当营业员,计划经济时代这是很吃香的职业,但出身贫寒完小毕业的父亲并不是那种左右逢源八面玲珑的人,本分厚道,谨小慎微,一生积极要求进步却始终不得要领——当然,这是我成年以后对父亲的印象。小时候,在我眼中的父亲是世上最好的人,不凶不狠,善解人意又从不唠叨,对于一个男孩子,没有比这更幸运的事了。
一
记得有一天晚上,父亲拉着我的手,走过石板条铺成的小街,去街南头的公社农具厂,父亲可能早就打听好了,那天正好出铁。
穿过黑多亮少的小镇之夜,远远地就望见农具厂特别骄傲的灯光,隆隆机器声也有些目空一切。离厂区近了,父亲拉着我的手就猛地抓紧了一些。我们小心翼翼地探脚跨进厂区,轰响的鼓风机,怪兽一样的铁炉,满地的砂模,铁水倾泻时像炫目的焰火飞溅开去,披着厚厚盔甲的工人如古战场的勇士一般。
好奇、紧张、刺激,我屏住呼吸,一边觉得眼睛不够用,一边又不由自主地往父亲怀里钻,当我仰头朝父亲的脸上望去,他用粗大的手摸摸我的嘴巴,笑了笑,却不言语。
看完了出炉的全过程,父亲又把我带到印刷厂,这里浓重的油墨味有点呛人。我们走进排字间,两个戴眼镜的师傅正在静谧的灯光下拣字,父亲和其中一位打了招呼,然后就让我从字架上找我和父亲的姓名,当我把6个铅字紧紧地抓在手中,心里好一阵狂喜。
回到父亲的宿舍,我找出一张伤湿解痛膏剪成细条,仔细地把铅字裹好。
第二天,我所有的书本上都印上了好看的铅字姓名,那个得意啊!恨不得拿到所有同学面前去显摆。
从此,我便觉得自己是个有见识的人,你看,铁锹怎么生产的,书怎么印出来的,连这么复杂的事我都知道。
父亲从没有讲过为什么要带我去参观工厂,如今回忆起来,我仍然觉得那是我童年时代最有意义的事情。
二
我父亲文化水平不高,无权无势。我想,宽厚无边的父爱流溢与地位职业、文化修养没有多少关系。
父亲几乎没怎么对我发过火,这大概既缘于他脾气好,也因为我乖巧听话。可有一次,父亲动了大怒,就是鲁迅笔下“出离愤怒”的那种。
那年我读初二,那时重视“开门办学”,数学课要脱鞋子卷裤腿去生产队测量秧田、土圆仓,数学老师是位皮肤白皙的女性,大城市下放来的,同学们都喜欢她,农村河流上潦潦草草搭就的木桥,走上去摇摇晃晃,遇到风雨天,数学老师更不敢走,就悄悄跟在同学们后面爬过桥去。就在这期间,同学中开始出现“手抄本”,我借来《一双绣花鞋》,偷偷地看,父亲发现了,也拿去看。
建国初期,山城重庆的一个老更夫被害,公安战士沈兰侦破此案时,发现敌人破坏山城的巨大阴谋;他回忆起解放前夕打入特务头子林南轩家中获取机密文件的往事……环环相扣悬念丛生的故事情节,立即抓住了我和父亲的心。
这是用圆珠笔抄在作业簿上的小说,辗转多人之手,牛皮纸封面已经破损,内页字迹模糊,饱经风霜的样子,像件出土文物。我父亲写得一手好字,流畅劲道,那段时间我正刻意模仿父亲的字,却难免稚拙生涩。父亲或许是一时技痒,或许是想教我练字,便悄悄跟我说,我们自己也抄一份。
父亲和我一齐动手,熬了好几个晚上,终于赶在还书期限之前抄好了。父亲拿出他整理门市部营业账册的精细功夫,郑重其事地把《一双绣花鞋》装订好,再三叮嘱我不得外借他人。
那个年龄的我,还不懂得什么叫拒绝,经不住一个最要好的同学死缠硬磨,就瞒着父亲把手抄本借给他看了。
后来,我到了入团年龄,很虔诚地打了申请报告,可学校迟迟不批。父亲找人一打听,说有人民来信反映我私传手抄本的政治问题。父亲闻言,脸气得铁青,一句话也不说,低着头急急地往供销社宿舍跑。
一个人平时脾气越好,发起火来就越可怕。父亲真是怒不可遏,回到宿舍抓住我就打,边打边数落我,越打越生气,甚至顺手抓起了一只板凳,准备砸向我,幸亏他的同事闻声赶来,及时劝阻。
我父亲是吃公家饭的,我美丽的母亲是个识得不少方块字的农民,父母结婚多年后,直到我母亲30岁才盼星星盼月亮盼来我的呱呱坠地,我在父母心中的位置自不待言。成年后我才意识到,那次暴打的经历,成了我人生的分水岭。
父亲打我时说了好多训斥我的话,其他的都忘了,有一句关于户口的,像一根刺突然深深地扎进我的心里。从那以后,我渐渐懂得,人与人是不一样的。暴打带来的皮肉疼痛渐渐消失,而这个想法却在心底留下深深烙印,并长久地影响着我。
是啊,天天与我在一起摸爬滚打的街上孩子,他们不管怎么玩耍,人家是城镇户口,将来肯定会有一份令人羡慕的工作,而我的户口随母亲在农村,不认真读书根本就没有出路。
这样的想法一旦形成,我就开始有了与年龄不相称的寂寞与孤独,上了高中,我就一门心思学习,我们班上有好多同学整天以看小说为乐,而我开始自觉远离那些诱人的小说,视稀缺的复习资料如命根子。
三
1979年初春,我就读的那所集镇中学的毕业班进入了紧张的迎考复习阶段,班级学生数严重超编,一个正常情况下坐50人的教室挤进了108个学生。往届生多于应届生。往届生中有复员军人、生产队会计、下放知青,大家“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了”。胡子拉碴与乳臭未干共处一室,随便找个往届生和应届生上台去饰演父子,根本不用化妆。
我的班主任和我父亲是老乡兼朋友,这是一位毛笔字写得很好、脾气却很暴躁的老先生,那天,自习课铃声已响,我们几个还在教室前的林子里玩。忽然,眼尖的发现办公室墙角处有副眼镜片一闪,不好,大伙儿飞也似地冲进了教室,可还是迟了一步。班主任紧皱眉头,一脸的乌云密布,他把我们几个一一喊站起来,好一阵暴风骤雨倾盆而下:“你们这些文痞!兵痞!地痞……”有人想笑,但立即忍住,埋下头去……教室里死一般的静,唯班主任因恨铁不成钢而显得不太流畅的话语如重锤狠狠地砸在我们的心上。
不知过了多久,班主任用另一种语调表扬某同学昨夜把被子抱到教室里,学到深夜1点多钟,在课桌上躺一会儿,凌晨3点又起来背书了。大家顿觉心中一紧——别人又跑到我们前面去了。
高考的日子临近了,教室里的空气愈来愈凝重。我们也开始熬通宵。为了让我好好学习,父亲把他单位不足十平方米的宿舍给了我。
同学宋君、倪君、凤君和我一起学习。宋君年龄最大,当知青那阵子饱读马列名著且潜心钻研。恢复高考制度后,他每年考政治均有90多分,但数学奇差,从未超过10分,每年都因总分不够而名落孙山。他帮我们学政治,讲马列思想,说哲学概念,谈社会人生,我们听得津津有味;我们帮他学数学:代数、三角、平几、立几,却搞得他晕头转向。
每当这时,宋君便从书包里掏出一支竹笛——宋君擅吹笛,曾参加地区文娱汇演并得过奖,一支二胡曲《二泉映月》经他极富感染地一吹,直听得我们凝神屏气,热泪盈眶。我们相对无语,推窗而望,只见夜色苍茫,星光遥远,一阵湿润润的凉风迎面拂来,四颗年轻的心浸渍在这如水的夜色与如梦的旋律之中。
那段时间,父亲总是心疼地让我不要熬夜,要我早点睡觉。他越这样,我就越觉得不能偷懒,不能有丝毫懈怠。
专心于某一件事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青涩的少年时光就这么像一把金色沙子从指缝溜走。
1979年我参加高考,我考的是父亲认为将来肯定会有出息的文科。
四
等待高考成绩的日子真是度日如年,这样的日子里我曾经视父亲如宿敌。
那是我们桥头村谁家能拥有一台半导体收音机大伙儿都会觉得了不起的年代。因为我父亲每月有工资可拿,我家条件比别人家好一点,有收音机,有闹钟。那时,村上谁家生了孩子,总要着人迅速跑到我家,看看是几点几分。
高考结束,我回到土墙茅草屋的家中。
那是一个非常宁静的夏日傍晚,我在家门口的土场上鼓捣突然失声的半导体收音机。母亲催我放下来先吃晚饭。我说:“今天一定要修好它,修好了,就考得上;修不好,就考不上。”
我话音未落,门前路上传来自行车铃声,很少大声说话的父亲远远地就敞开嗓门喊着我的乳名,声音透着喜悦。我闻声把手中的收音机猛地往桌上一放,就在这时,收音机响了。
父亲带回了好消息,他听公社干部通知说我考了第一名,他还说得知成绩后他在街上买了西瓜请客。父亲是个很节俭的人,这样的请客真是破天荒。
平静的农舍,好消息带来的喜悦很快就被等不到录取通知书的焦灼所代替。
父亲请高人指点,我填的5个志愿依次是:中央财经学院、江苏师院盐城分院、南京师院、江苏商专、扬州师院。据说这种本科、专科交叉的“波浪型”志愿可以确保被录取。而我对父亲的埋怨也由此而生,我的分数高出本科线好多,考分比我低的都陆续拿到通知书了,我想我的问题肯定出在志愿上,这种捉迷藏似的志愿根本就是一厢情愿、作茧自缚,肯定不会有学校录取我了。
被这些想法折磨着,我坐立不安,滴水不进,看见父亲就像看见了仇人,一句话也不跟他说。
父亲心里也没底,便心思很重地独自提了一只小黑包去盐城打探消息。
第三天,父亲的身影终于出现在村头。父亲是从县城坐农共汽车回来了。
从车站到家门口,一脸笑容的父亲见到熟人就从包里拿出一颗水果糖请人吃。
父亲带回来的好消息,就像闷得人喘不过气来的酷热天兜头泼下的一场及时雨。正是这场透雨,浇出了一个乡村少年的别样人生。
五
经历了漫长的等待,这一天,我终于拿到省城一所高校的录取通知书。
喜悦,顿时充满了我家那两间16平方米的土墙茅草屋。
我排行老大,我考上大学,父母亲便像换了个人似的,整天喜盈盈的,平日不大吱声的父亲,那些天话也特别多。
我中小学只念了9年书,从没离开过家,还不懂得离别的滋味。
这一天终于到来。
母亲把手洗了一遍又一遍,仿佛准备做极神圣的事。母亲一件一件地检查我的换洗衣服,纽扣松动的全部加固,她一边忙着,一边说着两天来已说了无数遍的话。
父亲想帮忙收拾点什么,母亲却不让他插手。
父亲便默默地望着母亲和我……低矮的草屋里,没有玻璃罩的煤油灯,火苗如豆,不停地跳动,灯烟如雾,袅袅腾腾。
凌晨,我在熟睡中被母亲用我的乳名轻轻唤醒。
天很黑。
四周特别静默。
洗漱。
吃饭。
母亲把她认为重要的话又说了一遍,我便准备启程了。
父亲点燃一串电光鞭,寂静的夜中,鞭声很响,很刺耳,很急促,有仿佛从遥远的古城墙撞击的回声……就在这响声中,我离开了温暖的家乡。
后来,我同学来信说,当我父亲和我同学骑自行车轮流载着我把我送上县城去省城的汽车,回到我家时,看见我母亲正坐在门口默默掉眼泪,眼睛都肿了……那信,我就再也读不下去了。
那一年,我16岁。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有许多与父亲独处的机会,但我却没有一次想到问一问父亲,那样的大热天他只身去了没有亲戚熟人的盐城,住在哪儿?吃的什么?有没有受到什么委屈?我知道我的父亲,他是个非常节俭的人,一分钱能掰成两半花,他为人实在,不善言辞,拙于交际。
一辈子少言寡语的父亲,在他69岁的初夏突患脑溢血,昏迷数日去世。
那些日子,我和弟弟妹妹一直陪在父亲身旁,我想问他一些事情,他却不能说话,永远地不能说话了。
我就这样长时间地望着父亲。父亲静静地躺在病床上,不能吃,不能动,不能说,一点表情也没有,只有黑黑的胡茬渐渐长满双腮与下巴,我用自己带在包里的电动剃须刀轻轻地将胡茬剃净,收起剃须刀,我想,这是我第一次给父亲剃胡子,我多希望以后可以每天给父亲剃剃胡子。
我父亲就这么于深度昏迷中一声不响地走了,没有痛苦,没有折磨,没有抗争,没有纷扰,没有遗憾,没有祈愿。静水流深的父亲,一句话也没留下,留给我母亲、留给他深爱的儿孙们的,只有他一生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