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音桥头(短篇小说)

2018-11-15 06:35金问渔
青海湖 2018年10期
关键词:二舅大舅外婆

■金问渔

在二舅失踪28年后,大舅给我妈来电话,是不是想办法找找?年届八旬的大舅最后说,发动一切力量,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我想,大舅是触景生情了,上一周,他回到紫薇镇参加了我爸的葬礼,刚过七十的父亲是他们这一代里走得最早的人,他的兄弟姊妹和母亲的兄弟姊妹齐刷刷会集故乡为他送行,遍插茱萸就少了二舅一人,大舅回到省城的第二天就给我妈来电话了。他也谈到了自己身后的一些打算,请我妈去观音桥头看看,那里的公墓还有没有墓地,他想待在爹娘身边,这位无神论者期期艾艾表示,找不到二舅,去了那边二老问起来咋办?

我妈马上把大舅的意思发到家族的微信群里,她老人家刚在手机上装了微信,还不大会玩,老眼昏花又不善手写,就用语音的方式交流,一激动便口无遮拦,她与大舅间的一些私密话也泄露了出来,包括他俩都认为二舅已不在人世等等。而我的二舅妈和两个表弟都在群里,他们沉默不语,我连忙去电话提醒她,有些话如果要对群里的某人讲,可直接点开他头像加朋友后再讲,不然群里的每个人都知道了,就像”大字报“和广播一样。妈有些懊恼,便不再发声了。大舅不玩微信,这事群里就她一人自言自语,她不出声,二舅妈和她的两个儿子不表态,其他人自然也不便插嘴。小姨一看无人搭理妈,出来打圆场,说慢慢来,慢慢来,大姐夫刚走,还要做“七”,过段时间再议吧。良久,亦无人出来跟帖表达意见。

对于二舅失踪一事,大舅原本从不主动提及,还有大姨。大舅退休前是副厅级干部,大姨呢,担任过县里石油公司的老总,那年二舅不光彩地失踪之后,他俩甚至有些恼羞成怒。大姨应酬多酒量好,但饭局上谁要是提及二舅,不管对方善意抑或恶意她都装着醉即刻翻起那张俏脸;大舅远在省城基本没受骚扰,但他根正苗红,是厅里的党委委员兼纪委书记,总觉得不自在。

我外婆生了三男三女,我妈是长女,排行老三,但我妈说,她上面原本还有个兄长,外公一看第三个又是男的,直接就把马桶盖盖上溺死了。那男婴健康漂亮白白胖胖,早上8点钟太阳升起的时候出生的,妈说我外公外婆后来都有些后悔,那时家里在观音桥头开着点心店,又不是养不起,不知为何鬼迷心窍。我替这个刚出生就被剥夺生命的三舅不平的同时,又有些好奇,在粪水里溺死?后来才知,彼时此地风俗用马桶接生,要准备一个干净的马桶,里面垫上棉絮,平放在产妇两腿间或者干脆就让她坐在上面生产,顺产的婴儿会落到马桶里,如果不打算要,就盖上马桶盖闷死冻死或者舀入井水溺死,稍有善心的长辈会用温水让婴儿死得舒服些。我听得毛骨悚然,想不到印象里成天抱着个酒瓶的外公竟如此残忍,虎毒尚不食子唉!

后来想一想,也不是没听到过外公的负面评价,譬如我小姨就一直对外公不满,说他没有父爱。小姨五官端正,像极了外婆,远瞥之下完全是大美女一个,但凑近一看,左侧的嘴角明显上翘,像戏文里的演员化妆时画了半条嘴角的延长线,嘴巴也因此有点倾斜,那是她小时候发抽风病的后遗症。抽风,现代医学上称为“惊厥”,是小儿时期常见的急症,并非不治之症也花不了多少医药费,但外公坚持不送医。小姨说,外公嚷嚷“让她死好了,让她死好了!”也不知是她自己听见的还是谁告诉她的,小姨义愤填膺讲这个时,她的兄长、姐姐都沉默无语,没有谁反驳。

我的二舅小舅和阿姨们如果表达对长辈、对他们单位领导或者哪一级党委政府的不满时,只要大舅在场,一定是坚决制止,唯独说外公坏话时,他总是一声不吭,那次大年初三的年酒饭桌上,我看他昂首闷了一小口红酒,装作没听见。

我与大舅见面不多,他1950年参军后一直在兰州军区当兵,上世纪70年代末才转业回省城;二舅和小舅(其实是四舅)则一直在老家工作生活。三个舅舅性格不一,大舅沉稳、二舅精灵、小舅憨厚,根本尿不到一个壶里,成年后三人偶尔在一起,也常因三观不同而争得面红耳赤。

二舅一直抱怨命运不公,他读省建工中专时,适逢国家三年困难时期,学校缩小办学规模精减人员,没毕业便被清退出来;而大舅,参军后一步步升迁,到了师参谋长职位,两人见面就“犯冲”。二舅对大舅说,你属于上层建筑,我只是大浪淘沙筛出来的杂质,所以你甭高高在上教育我,咱俩如果换一下,说不定你比我还消极。大舅对他错误的世界观与人生观当然是义正词严地予以驳斥,小舅呢,这会儿觉得大舅的说法对,那会儿又觉得二舅的观点也没错,频繁换边站,把两个哥哥都得罪了。在兄长与姐姐们眼里,小舅从来都是幸运儿,他16岁就参加了工作,而且进的是县里最好的国营工厂。小舅初中毕业后无意再读高中,外婆就去镇里找了书记和镇长,外婆说,我六个子女除二女儿读中专外,大儿子参军保家卫国,二儿子和大女儿下乡插队落户,小女儿支边黑龙江,全都响应号召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了,现在这个最小的儿子无论如何都要留在自己身边,政府得安排个工作!结果分配工作的红榜贴出来,小舅的名字排在了第一个。小舅永远都是乐呵呵的,对社会与政府充满感恩之情,也颇为关注国际动态,开口苏美核弹,闭口阿富汗局势,好像自己是中央委员似的。大舅与小舅年龄相差了20岁,对于这个小弟,他与二舅的看法倒是一致的:没有吃过苦、思想不成熟。有一年春节,我首次见到大舅偕妻带儿从部队回家过年,也见识了三个舅舅的不欢而散。年夜饭后,大家坐在一起边嗑瓜子边聊天,家长里短,镇上的谁成亲了,娶了谁家的姑娘;镇上的谁去世了,活了85岁……聊着聊着,大舅突然对二舅说:“际遇不好,还是要多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二舅显然猝不及防,他微微一怔,随即反唇相讥:“恩格斯说过,‘我们不要过分陶醉于人类对自然界的胜利。对于每一次这样的胜利,自然界都对我们进行报复’。这段话啥意思,说的就是人太渺小了,任凭怎样努力都没用。”二舅这么一说,轮到大舅怔住了,对于自己这个老哥,二舅已摸索出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办法,他心中正得意呢,小舅出来救场了:“恩格斯说的是大自然吧?”大舅忙说:“对,对,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是两回事!”二舅狠狠瞪了小舅一眼,小舅却浑然不觉,就这么争争吵吵大半夜后,三个舅舅第二天就互不搭理了。

如今,那些热热闹闹的场面早已成为记忆,旧城改造的步伐还没走到观音桥片区,这里依然是几十年不变的旧模样,只是人面不知何处去了。外公外婆过世后,老屋只剩下一个空壳日日夜夜在阳光雨露下腐朽,老屋西墙外就是观音桥了,这是一座精致的石桥,栏板的石雕栩栩如生,栏板立柱上还有8个神态各异的小石狮,但走到桥的那一端,就从城镇踏入了农村,一条泥泞的土路蜿蜒向前渐渐没入旷野。芦苇丛沿着河岸岁岁枯荣,秋风乍起,像许多白发少年挤在一起,它们似乎阅尽了人间悲欢,宠辱不惊……一座不大的观音庙局促在芦苇荡里,一年大半时光,它都犹抱琵琶半遮面,只在冬季农民割去了枯萎的芦秆后,站在观音桥上才能窥得它的全貌,遇上下雪的日子,万千雪花飘落在孤零零的山门与瓦砾上,道不尽的寂寞和萧索。观音庙后侧,镇里在上世纪末新辟出了一块公墓用地,这肃穆之地便又平添了几分阴气。

我是眼看着观音桥头由盛而衰的,一年一年,初长成的年轻人接力赛似的离开小镇,往昔的喧闹湮没进了岁月。当略长我几岁的伙伴们都消失后,我常常独坐在观音桥的石级上望着观音庙发呆,呼吸着混杂焚香味道的空气,思考一些乱七八糟的问题。

这些和尚哪来的,老家在哪里?求神拜佛,为啥先要上香?

二舅想过这些吗?他当年天不怕地不怕,又岂会尊敬庙里的泥塑木雕,还大闹过观音庙。

那一次,我缠着二舅,让他讲讲当年的壮举,二舅一脸苦相连连摇头:不说也罢,不说也罢。

逼急了,他说,我是吃了大亏后才去搞点小破坏的。

我大笑起来,你会吃亏?外婆说你这个混世魔王偷采庙里的水果,钓放生池里的鱼龟,捉弄小和尚……一进庙就把里面搞得鸡飞狗跳,和尚吃你的亏才对啊!

二舅脸一红,我最后还是输给小和尚嘛。

究竟怎么一回事啊,分享一下!

二舅下意识地摸了摸手臂,似乎心有余悸,对我说,一想起那件事,全身就痒痒刺痛。那是小学三年级那年暑假吧,我早早做完了整个假期的作业,特别无聊,中午大人们都在睡午觉,你妈你阿姨都被外婆逼着在竹榻上午睡,还不许发出声音,我就偷偷溜出来跑进了观音庙……

烈日下,禅院里的修竹和灌木都耷拉着脑袋,唯有那棵老枣树显得生机勃勃,一颗颗饱满的果实挂满了全身。两个小和尚见二舅进来,先是皱眉,随即互相使了个眼色,故意把嘴里的枣子吧唧吧唧吃出声来,边吃边说,树上的枣子真好吃,又甜又脆!二舅肚子里自然是爬进了馋虫,大白天的倒也不敢造次,装模作样在庙里溜达了一圈回家,好不容易挨到月亮升起来,他迫不及待翻进墙来,三两下就蹿上了枣树,不想枣树的枝枝丫丫上都是刺毛虫,刚摘得一两颗枣子塞进嘴里,短裤赤背的他就被扎得浑身又痒又痛,他跳下树往泥地上打了几个滚,却不晓得地上也爬满了树枝上掉落下来的虫子。他越滚越痛,哪还顾得上树上的甜枣,强忍眼泪逃回家里。外婆一看二舅浑身尘土、面孔肿得像发酵过头的大肉包,问清缘由后忙烧了一大锅的热水让他浸泡在大木桶里,又急匆匆赶到卫生院讨了橡皮膏,从额头一寸一寸贴到脚底板,才把他身上大部分的刺毛粘了下来,但还有除不尽的那些,让他难受了五六天。一个月黑风高之夜,二舅溜进观音庙,狠狠踹下了千手观音三条胳膊,从此再也没有踏入庙里一步……

二舅的很多“劣迹”他自己都羞于想起,我妈却全部记得,特别是他失踪之后,妈的记忆似乎越来越清晰,她常对我说,你二舅哪,自小就聪明绝顶,读书好,歪脑筋多,如果不是不用到正道,肯定会有一番大作为的!

二舅的“坏”始终有人惦记,还锁进了性命攸关的档案,人生路岂能平坦?

那一次,二舅决定捉弄一个对学生刻薄的老师,他偷偷溜进教工宿舍把一只蛤蟆放进了他的夜壶。老师晚上起夜,一泡热尿下去,蛤蟆在里面又叫又跳,老师睡意蒙眬中被吓个半死,以为碰上鬼了,尿壶一扔,夺门而逃。

又有一次,二舅听说学校领导搞特权,校长、教务主任的免费午餐比普通老师要高出一个档次,顿时侠气豪生,偷偷混进厨房在专供领导食用的黄豆煮肉锅里加了点作料——一个肥皂头,结果开小灶的人全稀里哗啦拉起了肚子。

这么两件事后,成为“公敌”的二舅尽管学习成绩全年级第一,却理所当然被赶出了校园。不得已,外婆托人把他转学到邻镇的中学,在这里,二舅果然收敛了许多,总算混到初中毕业并考取了省建工学校,那可是当年省内排名非常靠前的中专。有“闯祸精”之称的二舅,成长路一直被外公拳打脚踢,直到考取建工学校。原以为走上了金光大道,没想临近毕业却被逐出了校园,精减时其实并没有疏散全部学生,二舅成绩好,档案上却写有思想品德有待提高的评语,理所当然成为首批清理对象。此后,他辗转于蚕茧站、搬运站等单位打零工,一直没能分配工作,上山下乡便成了唯一的出路。

六个兄弟姊妹中,数我妈与二舅感情最好,他们一个老二一个老三年龄相差不多,小时候就黏在一起玩捉迷藏、偷吃自家店里的点心……总之是“狼狈为奸”,二舅失踪的头几年,一想起他,我妈就唉声叹气睡不着觉。

寻找二舅的事我妈在微信里喊了喊,没人跟进,大舅不催,她也不愿自讨没趣了。偏是小姨不识好歹,某天转发了个链接,标题是《渣男抛妻弃子二十八年,终得癌症死亡,却被国人永远铭记》。打开一看,说一个“渣男”抛妻弃子28年,妻子作为高干子女,以单薄的肩膀操劳持家,含辛茹苦侍奉公婆教育儿女,而此“渣男”不闻不问,直到28年后才回家,回来不久就病逝了。最后揭晓谜底,这个“渣男”叫邓稼先,中国原子弹与氢弹的功臣,为了祖国的荣誉、民族的安危,他舍小家顾大家,义无反顾献身于国防事业。原来,文章用的是欲扬先抑的手法,高度赞扬了这对夫妇。

我不知小姨是不是缺了根弦,把这篇文章转发到群里,她不怕二舅妈触景生情,不怕二舅妈怀疑小姨故意刺激自己?都是离家28年,但一个是国家功臣,一个是不明不白失踪或是犯罪潜逃,反差太大了啊!

果然,大表弟首先发难,“小姑,???”

二表弟附议:今年年夜饭开吃前先请小姑给我们讲讲!后面也依样画葫芦跟了个龇牙。

小姨显然意识到两个侄儿的不友好,忙采取补救措施:我发错群了,想撤回已来不及了!文字后还拱了下手。嘿,这不是越描越黑嘛!

短暂的沉默后,二舅妈终于出现了,没头没脑讲了一句:找找看也是好的。

二舅妈平时话不多,她属于内秀型女人,皮肤白皙、举止优雅,尽管从小学语文教师的岗位上退休多年,仍显得年轻,但二舅失踪后,很难再看到她脸上的笑容。

二舅到农村后,先是和大伙儿一起睡在祠堂里,后来第一个出来搭草棚,算有了立足之地。他农活一学就会,插秧、打稻样样在行,自留地的蔬菜瓜果长得比当地老农家的还水灵,但二舅心思太野,不安心,有机会就走几十里路到县城的电影院看场电影,或者跑哪个旮旯里听人说书,生产队里组织政治学习每次都找不到他人影,因此被大队干部视为知青中的落后分子,如果不是出身成分还可以,估计这片广阔的天地里也容不下他,他就这么稀里糊涂混日子,直到遇到了在当地村小教书的二舅妈。

二舅对二舅妈绝对是一见钟情。二舅妈师范毕业后做了乡村小学的语文老师,小学离二舅的草棚不远,二舅总是找借口溜进校园。那个时候,有个一同插队的姑娘相中了二舅,常来二舅的草棚,帮二舅洗洗衣服、做做饭什么的,早上,还特意为二舅去镇上买点心,二舅赖床,姑娘就把点心从蚊帐里塞进去……大家都以为他俩成一对了,岂料二舅相中的是村小学那位教师,而二舅妈,当时已经有对象了。

妈说二舅本事真大,也不知他用了怎样的手段,就把这么漂亮的姑娘骗到了手!二舅妈早先的对象在镇上邮电所工作,单位自然是好的,人挺老实,相貌也不难看,二舅妈家里很中意,根本没有接纳二舅的念头,但最后……你二舅妈为了和你二舅好,竟和爹娘翻了脸。

我不知道二舅与二舅妈经历了怎样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他们的相识、相恋有过多少波折,二舅当时只是个农民,身无长物,在城乡二元体制淋漓尽致的年代,这绝对属于门不当户不对,如果没有后来的知青回城政策,二舅妈一辈子都是农民婆了。

“唉,你二舅妈真是命苦,跟了二舅没过上啥好日子。”妈说,“你二舅失踪那年她才40岁,拉扯大两个儿子,守活寡守到现在。”就凭这个,二舅妈得到了家族所有人的尊敬。现在,她说找找看也是好的,似乎终于获得领导首肯。

但言外之意就是你们要找就找吧。二舅妈这么四两拨千斤轻轻一推,她就置身事外了,而我妈倍感压力,因为大舅是把任务托付于她的。

二舅妈不热心于找寻,或许她认为找寻已是无望,这么多年来她从满怀信心到一次次失望,再也不敢给自己希望。

二舅失踪后的第二年,曾有一个国外来的电话打到大姨家。接电话的是大姨夫,对方一声“喂”,大姨夫觉得似乎是二舅的声音,连忙把话筒递给边上的大姨,大姨却像接过了一个烫手的山芋,迅速把话筒丢到了机座上……这是二舅留给我们最后的信息,从此,便彻底消失了。

那是上世纪80年代,在我们这座县城,住宅电话还是稀罕之物,大姨家的电话是故乡兄弟姐妹里唯一的,面对我妈的指责,大姨夫越来越不敢肯定那是二舅的声音,他甚至搞不清当时为什么会认为电话是国外打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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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舅妈说,二舅失踪前,曾交给自己3000元钱,让她装部住宅电话。二舅妈觉得不能如此奢侈,自作主张把钱还给了小姨夫,二舅还欠着他的钱。

早知这样,那电话无论如何都要装的,二舅妈经常对我们说,那应该是二舅的一种安排。也因如此,当她得知大姨摔掉二舅的越洋电话后,对大姨耿耿于怀的同时,更加自责。

现在,她说找找看也是好的,但该从哪儿着手呢?我妈有些头疼了。

二舅当年随着知青返城的洪流回到了观音桥头,那一年,命运似乎出现了转机,他被安排进国营单位,而且是省直企业派驻紫薇镇的一个部门,工作也与当年建工学校的专业有些关联,主要是监管江道的防洪、整治与疏浚。

可二舅自由散漫惯了,总觉得上班太压抑,这种朝九晚五的生活并不是他想要的,进单位也就两三年后吧,开始在饭桌上小心翼翼提起辞职的想法。他的这种另类念头理所当然遭到了所有人的抨击!外婆是了解自己这个儿子的,心想这下惨了,安稳的日子不过,这混世魔王又要闯祸去了!便板着面孔斥责说,你两个儿子都这样大了,给我安分点吧!小姨则敲起最激烈的边鼓,说二哥你身在福中不知福。她黑龙江回来后待业五年,好不容易被安排进一个集体小厂,操作冲床做塑料瓶盖,整天生活在恶臭与噪音中,鼻子都已失去了嗅觉,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二舅扒拉着饭粒不再说话,心里却暗暗打定了主意。

二舅从此不再言及此事,并且按时上班准时下班,比以前还积极,大家以为“批斗会”颇有成效,却不料他偷偷在运作,先是去乡下租了两间民房,购置了十多台缝纫机,又请了两位从服装厂退休的大妈当师傅带徒弟,开起了衬衫厂。这以前,“假领头”流行大江南北,人穷又好面子,买不起衬衫,就戴个假领头,外衣一套,望上去还真像那么回事。二舅想,我做衬衫卖假领头价,不会没有销路吧?他设计出商标,找塑料厂印了批包装袋,成衣里垫一张硬板纸折好装进,再弄了台电热丝机封边,那时衬衫包装没有如今那么多塑料夹子,乍一看还真是像模像样。他把客户群定位为农民,可农村也难,东奔西走跑遍了几个邻县的供销社,没有一家敢承销,80年代初吧,代销私营工厂产品未有过先例,领导都怕犯错误。但二舅还是有办法的,假以时日,把那些供销社主任都攻克了下来。怎么攻下的?二舅不肯说,他只告诉我,最难的是第一个,只要有了先例,第二位、第三位就容易了,我们这儿不是有句老话吗,不会插秧看上埭!合适的价位、对路的渠道,衬衫不旺销也难啊,甚至供不应求。

如果以后二舅一直安分守己做他的衬衫,并逐步扩大产能,即便不能大富大贵,也总算能掘到第一桶金,但他,总是不能把心安放下来。不多久,竟把红红火火的衬衫厂托付给一个工人后甩手不管了,短时间内又拉起一支建筑工程队伍。这支队伍的市场自然也在农村,造房是农村的首要大事,儿子大了,建了新屋才能讨进新娘子,包产到户后,渐渐有了余钱,政策上也有了突破,建房的多了起来,这一坨、那一块……青砖瓦房在碧绿的农田里不时冒出,二舅又踩准了鼓点。那段日子二舅很兴奋,工程一个接一个,腰包一寸寸鼓起来,三天两头请人下馆子,每天醉醺醺地回家。二舅妈问他在忙什么,他笑而不答,只是交给了她一张存折。二舅妈明白了二舅在做副业,问他做什么,二舅说,不该问的你不要问,二舅妈有些气恼,从此却真的没有再过问。

喜悦或许从来都是暂时的,当二舅承接的工程四处开花后,没有逃脱疏于管理的宿命。那一日,一处工地上梁时,一个工人负重后没踩稳,从四米高处跌落,身体重重砸在了地上,下面的泥土地和八五红砖上顿时沾满星星点点的血污,急送镇卫生院再转至县人民医院,终不治身亡。

那几朵盛开的血污之花彻底压垮了二舅,死者家属要赔偿、房主嫌晦气……而在二舅建工队“帮忙”的几个酒肉朋友担心拿不到工资,把好几处工地的砖头与水泥偷运出去卖掉了,使他麾下几乎所有作业都成了半拉子工程,替二舅现场管理的工程队长一急,竟然上吊自杀了,一下子出了两条人命。祸越闯越大,他大搞副业的壮举当然穿帮了,离开单位成了唯一的选择。衬衫厂低价转让,又向远亲近戚借了不少钱,总算处理了两位死者的后事。至此,两个创业项目不仅没赚到钱,反而背了一屁股债,建工队也散了,其中一个工人把那些未竟工程接手过去,沿着二舅的路子走,最后越做越大,若干年后成了房地产大亨,这是题外话了。

二舅却从那时起沦为“负翁”。二舅妈说,他明明没钱,还一如既往地好客、大方,到处结交朋友,生意未做先好酒好菜招待对方,借人钱,还的时候利息比银行高上近十倍,因此债务是越背越大,有那么一两年,每月我一发工资,他就拿走大部分给我剩个零头……

二舅失踪之事很长一段时间成为小镇人茶前饭后的谈资,自然也少不了他们即兴的创作与伟大的想象,许多活灵活现的场景仿佛讲述人身临其境,传来传去演绎成多个版本。有的版本以事件为主线,演绎为诈骗潜逃、出国逃债、遁入空门等多种可能,每个版本都与二舅生意失败身负巨债有关;有些版本以人物为主线,把祖宗三代都挖掘了出来,主题是从小看到老,小时候的闯祸精大了变成害人精,而与二舅扯上关系的人都会倒霉……

与二舅扯上关系的人都会倒霉,这个论点显然不怀好意,二舅对朋友是非常慷慨的,但他常常付出金钱收获了背叛,但如果说没有倒霉的人,却也不尽然,至少,二舅与二舅妈的结合伤害了两个人。

一个自然是那邮电局的小伙。他原本以为自己的婚事已是铁板钉钉,只待商定时间把宴席办了,绝料不到会杀出个二舅横刀夺爱,也未曾想到二舅妈如此决绝,软缠硬磨无果之后只好黯然退场。他自然是恨上了二舅,并且对二舅的恨超越对其他事物的爱,工作不求上进,到退休时仍是个邮件分拣员。据说,在以信函为主要沟通方式的漫长岁月里,他每天都要在进出小镇的几百封信里留意有没有属于二舅的信,找到了就着灯光仔仔细细透视一番,寻寻里面有没有反动的言论或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二舅失踪后,二舅妈禁不住臆想:二舅寄来的信有没有可能被他截留撕毁?直到这冤家从邮局退休,她才释怀。

那位把早点塞进二舅蚊帐里的姑娘呢,听说后来疯了。姑娘的单相思还挺深,二舅和二舅妈相好后,她郁郁寡欢,想啊想,想啊想,竟想疯了,自言自语哭哭笑笑脱光了衣服在田里乱跑,生产队把她送回镇上。那时家庭收入低,县上也没有专门的精神病医院,家人根本没给她治疗,只是关在屋里,给一口饭吃,此后越来越疯,半夜都会高唱东方红太阳升……原来五官端正清清秀秀一个人,变得又胖又邋遢,浑身发臭,连她的兄弟姊妹都嫌弃她!有一次屋门没上锁,她一个人走出来,不知怎的就溺死在屋后的毛家浜里了,死的那年只有30岁!

她没嫁成变为了疯子,那么二舅妈呢,她义无反顾嫁给了二舅,又得到了幸福吗?我想,旁人是无法知道二舅妈内心深处的真实感受了。

二舅失踪前几年,连二舅妈也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他辗转于上海、杭州、合肥等地,白厂丝紧俏的时候说是在做白厂丝生意,钢材短缺的时候说是在贩销钢材,彩电买不到的时候又说手里有大笔货色,但从来没见他赚进钱来。他说有彩电那一次,我在单位里嘚瑟了一回,嚷嚷我二舅搞得到彩电,结果有十多个同事托我买,有一个甚至为等这台彩电推迟了婚礼,最后呢,连个鬼影都没见着!自此后那同事见了我就翻白眼。我由此怀疑白厂丝、钢材、铝锭什么的都是子虚乌有,他又不是高干子弟,哪来的路子?

有一天夜里,二舅突然来到我家,一进门就激动地说:发财了,发财了!我妈也挺激动,忙问咋回事。赚了多少?二舅拿起他脏兮兮的旅行包,哗啦啦往饭桌上一倒,一堆白花花的金属便堆砌起来,二舅说,你瞧瞧,你瞧瞧,正宗袁大头,明天我往人民银行一卖,几万元就到手了!我爸拿起一个,翻来覆去看了良久,满腹狐疑问二舅:银洋钿是锻造的还是浇铸出来的?二舅一听这话,脸色瞬间从喜悦变得煞白,那堆袁大头,绝对是开模子浇出来的,正反两面有不少细细的砂眼,痕迹太明显了!

二舅说,他是在合肥到上海的火车上以每个五十元买来的,那俩乘客神秘兮兮告诉他是墓里盗出来的,卖到银行可得160元一个,他们不敢去。我估计那时二舅已穷途末路病急乱投医了,不然以他的智商怎会落入这个骗术并不高明的圈套,即便是真的不也就赚了区区一万元?他搞建工队时又岂会把这点钱放在眼里,真是人穷志短啊,一百多枚假银圆就这样换走了他携带的全部现金。

很长一段时间,二舅就这么神龙见首不见尾地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他如果不打电话来,连二舅妈都不知他的踪迹,每次出现都似乎带着点小欣喜甚至命运转折的希望,但永远竹篮打水一场空。有一次,他说结交了上海几个大律师,考虑移民美国。我妈说,你都年过四十了,去了那儿如何谋生,二舅不语,此后再也没有提过这档事,直至失踪。

除了让二舅妈装一部住宅电话,二舅的失踪毫无征兆。

忽一日,有三名省城来的警察找到二舅妈,问了有关二舅的一些问题,和颜悦色的态度,没说二舅出了什么事,没抄家,只是给了二舅妈一个明确的信息:公安部门在找二舅。

这几年来,二舅妈早已习惯二舅奔波于外,二舅即便一两个月不出现,她也不会往“失踪”上想,警察这么一上门,她才恍惚觉得这次二舅离家的时间确实比以往长了些。

二舅妈不知道二舅究竟犯了什么事,自是忐忑不安,但第二天镇上就传开了二舅诈骗公款潜逃的消息。

二舅妈当然不相信,但消息越传越邪乎,版本亦越来越多,流传最广的那个说二舅以销售钢材为名,要了一家公司800万元的预付款,然后一逃了之,甚至传出二舅妈也因窝藏赃款被抓了起来。二舅妈伤心又愤怒,开始每天傍晚沿着人民政府的围墙散步,以此证明她的自由之身。

28年过去了,二舅没有出现,警察也没再来找过二舅妈。

二舅究竟在哪里,还在人世间吗?

二舅失踪前,倒是安安静静在家待了两个月,那段日子,外婆已重病缠身,二舅陪在她身边,娘儿俩一天到晚家长里短,说了很多话,外婆的身后事都是交代给二舅的,包括一定要“拜忏”,做“头七”“三七”“五七”,最好和外公合坟等等。外婆知道大舅是党员,反对这类封建迷信活动,而小舅又不一定操办得好。外公去世时,这些事都是外婆操持的,她信佛,担心子女不信这套,嘱咐了二舅后又对我妈说起,如果二舅不做,让我妈一定要做。事实证明,外婆的顾虑是多余的,二舅不仅有条不紊地承办了外婆交代的一切,而且极其隆重。掐指一算,如果二舅真的是铤而走险,也一定是在这段时间谋划的,那他有没有向外婆透露些什么呢?“透露些什么也问不到了。”二舅妈说,“我后来在想,妈一走,他最大的牵挂也没有了,他是很孝顺的人,而我和两个儿子,他觉得还有见面机会的,走上一条不归路,他自己也没想到吧!”

我爸在世时曾分析过,如果确实诈骗800万元,在国内是逃不掉的,一定早被逮捕了,如果上次那个未接听的电话确实是二舅从国外打来,那么人已出境,而将资金转出中国,不外乎四个渠道:偷运现金出境、融资、贸易和影子银行。以二舅当时的身份,不可能通过融资与贸易手段,如果真有那么一大笔赃款要转到境外去,必得通过地下钱庄,而地下钱庄与黑社会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把钱弄出去的目的,是自己要出去,自己出去,需偷渡,偷渡又要借助黑社会。所以,需要到黑社会组织打探消息……天哪,我们又去哪找黑社会组织呢?

找他,到底从何入手呢?

我妈说,是不是公安上打听一下,看看他们到底有哪些线索?

我说,这可能是唯一的办法了,但难度很大,只知道多年前找二舅妈的警察是省城来的,他们是公安厅的,省城市局的,还是区里公安分局或派出所的警察?找不到当年那三名警察,又从何打听?如果二舅真犯事了,立了案,现在未结案,即使找到了当年的办案人员,他们也是不可能开放卷宗告诉你详情的!

妈说,问问他当年的朋友?

小姨说,拉倒吧!你还不知道他当年那些狐朋狗友,都是天杀的,二舅开服装厂办工程队有钱那会儿,他们天天在一起用二舅的钱花天酒地,二舅穷了,人影都不见一个,有俩还向二舅借了不少钱。二舅失踪后,到处传二舅诈骗800万元的就是这些人!我当面质问过他们,800万元的消息是从哪儿传出的,他们都说是听来的。

我妈说,问问大妹当年那个海外电话号码是否有来电显示,记录下来没有。

大表弟说,算了吧,当年二姑避之不及,怎会有心记下号码?

我妈是一筹莫展了。

看到她难受的样子,我说,你还是和大舅沟通一下吧,他退休前是厅官,在省城总有些关系,请他出面私下向公安方面打听打听?

我妈说怕是他不肯出面。

我说二舅失踪是许多年前的事,即便真是诈骗了800万元,如果没立案,按当时的法律,已过20年追诉期,如果立了案打听一下也不犯法,对方不透露也就罢了。

我妈想了想,说得没错啊,便手脚麻利地拨通了大舅的电话。

大舅听了我妈的意图,先是一怔,然后才慢吞吞地说,我考虑考虑,想想要找哪些关系。

我思忖,大舅浸淫官场多年,这当儿肯定在想,这不是把皮球踢还我了吗?

我妈是绝不会去揣摩大舅心思的,叽里呱啦又说了一大串恭维话,中心思想是兄弟姐妹中,大舅本事最大,如大舅都没办法,二舅怕是永远找不到了……我猜电话那头,大舅一定是在苦笑了。

作为长子,大舅是兄妹中对家庭贡献最大的人,大舅参军时,正值抗美援朝,外公外婆死活都不让他报名,但大舅是下定了决心,外公脾气暴躁,拿石头砸他,大舅不敢还手,只能躲闪,大舅前面逃,外公在后面追,慌不择路的大舅跳进了河里,外公还在岸上把一块块石头砸过去,溅起一大片一大片的水花。外婆呢,手段比外公高明得多,熬了猪油、桂圆、红枣、阿胶等发热食材做成的大补膏,天天逼着大舅吃。以大舅的好身体,原本是报飞行员的,结果体检时医生看他五官发红、眼睛充血,嘴上还有热口疮,体检只是勉强给他过关,翱翔蓝天的理想自然是无法实现了。

大舅走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与家里联系,每隔一段时间,部队都会准时邮汇一小笔钱过来,大舅本人却从未有只字片语,四年、五年……外婆急坏了,甚至怀疑他已不在人间,后来才知道,他消失的那几年,一直在戈壁滩上的原子弹基地做地勤。大舅重现人间,直至结婚前,他大半的津贴都寄回了家里,结婚了,还时不时地接济弟妹。每次收到汇款单,外公取款后人都不出邮局,直接汇给了在省城读中专的大姨,他或许忘记了当初是如何阻止大舅参军的,如果大舅逆来顺受,基本上是被招工进小镇搬运站做苦力了,外公哪有机会在邮局趾高气扬。

命运是自己抗争出来的,二舅应该是从大舅身上获得了启示。我知道,他内心是以大舅为荣的,尽管流露出来的是不以为然。

不几日,大舅就给妈来电话了,他把二舅的名字报给了一位在公安厅工作的战友,请他查一查各级通缉令中有没有这个名字。大舅这样做是下了很大决心的,那位战友自然也是个明白人,并没有多问什么。

查询的结果是令人欣慰的,在公安系统通缉人员数据库里没有查到二舅的名字,大舅很兴奋,胸口郁结多年的一股闷气似乎也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乘胜追击的大舅又联系了转业到纪委系统工作的一位下级,查查二舅的名字有没有挂号。我觉得大舅这个是多此一举了,二舅根本不是党员,何劳纪委牵挂?但大舅就是这样一个踱方步的人,方方面面都会考虑,他觉得既然打听了,就索性打听周全。很欣慰,纪委线上也没有二舅的名字!他甚至铿锵有力地在电话里念了一段新华社的通告:新华社2016年9月6日发布,2014年以来,我国成立了中央反腐败协调小组国际追逃追赃工作办公室,先后开展“天网2014”“天网2015”行动,已从70余个国家和地区追回外逃人员1915人,追赃74.7亿元;集中曝光国际刑警组织已发布红色通缉令的100名涉嫌犯罪外逃国家工作人员、重要腐败案件涉案人等人员,目前“百名红通人员”已有三分之一33人落网。然后对我妈说,看来大弟不在国外,国家的司法纪检系统都没对他追逃,我们可能被误导了!诈骗800万元,即使放到现在也不是个小案,何况28年前?

大舅搁下电话前交代我妈说,让弟妹再回忆回忆看,当年那三名警察究竟有没有警察的样子?有没有出示证件或介绍信?看来,他开始怀疑他们的真实身份了。

二舅的失踪或许真的另有隐情,二舅妈当初就不止一次地说过,那天来的警察也没说二舅犯法,只是来了解情况,问了二舅妈几个问题,集中在二舅的行踪方面,譬如二舅最后一次回家是什么时候,走了后有没有电话、信函联系过,他和哪些朋友关系密切等。当大舅打探到的信息传到二舅妈处时,她也茅塞顿开:那三个穿警服的,可能是假警察呢?甚至再大胆地猜测,他们是高利贷追债的,或搞绑架的?

我妈则在反思和自责,是不是因为你二舅小时候经常闯祸,所以我们这些兄弟姐妹听见风就是雨呢?总觉得他肯定是做了坏事逃走了!

至此,剧情开始反转。二表弟说,当年大伯在原子弹基地工作时不也“失踪”了好多年么,我爸说不定有一天也功成名就突然回来了!大家点头称是,觉得以二舅的聪颖,替党和国家做秘密工作也不是没有可能。而背着二表弟,我们也想过二舅是不是被谋财害命了,他有天大的冤情,大家却还在对其污名化。

接下去一段时间,大舅、二舅妈、小姨都积极介入找寻二舅的进程中,28年了,作为亲人对他不闻不问,大家似乎都有些内疚。

但并没有更多及更新的信息,绕了几圈,进程又停滞在了原处,大家一筹莫展。二舅妈考虑良久,主动走进了公安局,要求对二舅失踪一事进行立案侦查。

又几个月过去了,公安方面并没有任何新的消息,那天,二舅妈提议在镇上的几个亲戚聚聚,一起吃个饭。大姨是一如既往推辞了,席间,小姨有意无意提起道听途说的一件事:观音庙里最近有件新鲜事,很隆重地迎来了一具肉身和尚。观音庙这几年修缮一新,年轻和尚进了不少,都是佛学院毕业的,这当儿怎么又来了具肉身和尚?大家很感兴趣。小姨说,听说他本来是紫薇镇的人,在外游荡了几十年,后来成为一家大寺庙的住持,圆寂前,关照弟子,要把他尸身坐缸,如果没有腐烂,就裹上皮纸、涂上生漆,做成肉身和尚,运到紫薇镇的观音庙里:“我要回故乡,回到紫薇镇的观音桥头。”

我心中一动,抬头看看二舅妈、我妈和两个表弟,发现他们也在面面相觑,然后,谁都没有说话。

很多日后,二表弟在群里发了个链接“徐洪慈——中国版的肖申克的救赎”,并写了以下一段梗概:徐洪慈,中国版的肖申克的救赎,徐在“反右”中被恋人揭发受到冲击,分别在安徽和云南劳改、入狱。服刑期间,他曾四次越狱逃跑,后来偷渡到蒙古国,娶妻生子,他的一生可谓历经千难万险,九死一生,最后回国安享晚年。

我在想,二表弟在以这种方式祝愿和纪念他的父亲。而观音庙,谁都没有勇气进去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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