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潘雨龙
在故乡,高利贷一直是荼毒生灵的东西;一些“特别”的人会下放高利贷,以求获取高额的利润。特别是在赌场,不知为何,许多人都总是愿意承担高额的反馈而拿来赌博。毫不夸张的说,不知多少赌客都为之而家破人亡。晚秋虽过,火红的枫叶却还萦绕在老树的枝头;一股乍冷的寒风从叶子的缝隙间透出,仿佛是想告诉我今年的冬天更要冷些?无谓!雪总是要来的。
我家每年都耕种许多土地,虽然在春耕下种的时候小舅会来帮忙,也仿佛无济于事,母亲的手上还是照常裂开鹰嘴状的条纹。我已经步入补习时光,升学与否俨然成了最大的问题。固然也被各类模拟卷纸弄得晕头转向!但我还是每次都只得喜笑颜开地对母亲说:“没事……已经复习得差不多了。”接着就想撵上那头饲养了八年的老牛去耕耘土地,也好为她减些负担!但可别看母亲瘦如枯柴,却是一个典型的农村妇女,她除了会“翻田耕地”之外,也还时常固执己见!每次都硬是死活不让我去干那些“粗活”。说是只要我能考上大学,她就是如何劳累也心甘情愿。对于母亲,我自然拗不过。那一次,三天的假期转眼即逝!我也只好收拾行李,掂量午后就往县城奔去。但母亲一如既往的固执又来了?除了嘴里唠唠叨叨、手里忙得不知所措之外,她还一边督促着我不要忘记穿上她洗净的棉衣、一边则用小布袋给我包好她亲手烙制的“荞麦饼”。在我忙着寻找数学教材的时候,她竟不知又重复了几遍:“路上趁热吃,冷了吃下会拉肚子……”。
“娘,我走了。”话音刚落,我就赶紧带上木门,随即朝着村口的方向狂奔。不然,我想她一定又会追赶上来。追来也罢,但我家住在山顶!每次送我下山,当我往山腰回眸的时候,都总会荡出一幅夕阳往下,她则伏着弯弓一样的背往上攀爬的画面。今天倒还算我逃得快,毕竟她并没有追来。山脚赤裸着身体的杨柳漂浮不定,不识趣的河水也“叮叮咚咚”鸣个不休!真是让人心烦意乱。可树不懂阿谀奉承,河水倒是明辨是非,眼看撒娇不行就仓促间泛起阵阵的烟波……瞩目着,书包里的荞麦饼便将余热从后背直递我的心窝,我顿时察觉到眼眶又如雨丝跌落一般湿润,无妨!也只管张嘴大口地嚼咬起来;惟余清香的味道悄然窜进死气沉沉的暮色里。哗哗的水声依然次第奏响,像是故意勾起我的回忆——“父亲!您在何方?”回想,我不见父亲已一年有余。不见也罢!可他的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非要给我们蒙上沉沉的阴影才够好么?每想到他,袭来的便是一片流言蜚语。尽管村子里的人当着我时会心一笑!但“他父亲是欠了高利贷跑了的……”这样的话在私底下却传了千遍万遍。虽然并不情愿去恨自己的父亲!可每想到他和高利贷绑到一起就令我无法抉择。父亲一直是个踏实的人,这是昔日村人都深信不疑的;但如今他是怎么了?难道也在外面欠了一身赌债?这就不为人知了。每想起来,悲伤就如噩梦一样令我窒息。不敢去想、也不愿去想,可我又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可说也奇怪,每当我向母亲追问此事的时候,平日唠叨出名的她也竟只字不提!只像做了亏心事一样应和:“学习重要,其他事情不是你应该考虑的。”不多时,一股凉风就从河口吹来;冷冷的,仿佛直接吹在我心窝的位置。我高一脚低一脚地踏在河岸的渡口,不禁捡起几块石头就拼尽全力扔向河道。算来秋日已过,又怎还有大雁惊鸣?我昂首凝望并没有多大起色的天际!还真是令人匪夷所思。竟然真有大雁。除此之外,那远远的坡顶上竟然蹲着一个茁壮的身影,但也不敢确定是人,或许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石头。可我是个好奇心极强的人!没看个究竟自然觉得欠缺妥当,于是也就顾冒着迟到县城的风险而掉头往家回奔。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终于回撤到了坡顶。可先前瞩目到的位置既没有一块竖着的岩石、也没有一捆陈列的枯柴,更没有看起来像是一个背影之类的东西。一切照旧,唯见秃秃的坡顶堆积着些许零碎的沙。这些沙算来也是我的知己?每次风儿吹来的时候,我就会抓起它们在空中飘扬、如雨,如丝……在坡顶,我始终找不到一个可以解释背影的东西!于是疑心也就越来越重。这时,风也渐渐凑得紧了,每一下都比先前吹得凌冽。我还是选择逆着风的方向——回家。
我家的房子立于路下,青瓦铺盖的屋顶恰与马路同高。儿时,每次犯错被父亲训斥时我都会躲到屋后的“阴沟”里。我觉得那里再安全不过,仿佛那暗无天日的阴沟是永远没有人看得见的。这次,虽然许久未见父亲,也许久没有遭到责骂,但想着,如若让母亲见到我返家而没有去上学?那她也一定会喋喋不休。所以我还是照旧选择躲进了较为安全的阴沟。忽听,断断续续的声音像是有人把酒言欢,可是我的直觉告诉我,家里即从父亲离开就再没人喝酒。我又贴近些去听,直到把耳凑到木制的墙壁上才梳通一条思路,竟也险些大叫出来;可我还是及时压制住了波动的情绪。原来是父亲回来了。其实我也想急忙回屋与他细谈琐碎,却又情不自禁地想起他的高利贷,气也就不打一处而来。我不断地暗示着自己千万不能妥协。届时,又有一股寒风袭来,但对比先前却也暖和了许多。可令我出乎意料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屋内除了父亲之外的人像晴天霹雳一样发出恐吓的话语:“今天可算逮着你了,如若再不还钱?就休怪我们拿了你的小命。”这时,风又次第吹来,不禁令我打了寒颤。我顿时惊慌失措,可油然而生的却又是一种交织着仇恶的恨。从他们不愉快的谈判里,我又越来越恨父亲了!我恨他不仅毁了自己,现在又将毁了这个本就一贫如洗的家。天逐渐阴沉了下来,早些悬在西边的残阳也不知躲到了哪里!惹得我不禁感慨:“真是个怕事的家伙。”风依旧次第吹来,是想要提前下雪?无谓!雪终究是要来的。
不一会儿,屋内的各种声音又逐渐掺杂。如一曲琵琶变幻、亦如一片战鼓乱击,但最大的又要数母亲的哽咽,每一声都仿佛顺着木墙的缝隙浸入我的耳门。是寒风呼啸的天,但此刻,我却察觉到心里燃起了一团篝火,并且火势还蔓延至五脏六腑。我越来越热,险些招架不住。那些人得寸进尺!除了谩骂父亲之外也开始数落我的母亲:“真是个不明是非的妇人。”听到这些,我心里瞬间就滋生出想冲出与之拼命的冲动,可平日我也听村中老王说过:“曾经他也欠过高利贷!但那些家伙在第一二次讨债时都只是出于恐吓!并不敢大张旗鼓地动手伤人。”也并不意味着那些高利贷的主都是善茬!而是如若动手,那么讲到法庭上就难免丢了他们的债务。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他们都是有规可循的。想起这些,我又不得不松开捏紧的拳头,心里则暗示着自己:“还是再看些风云变幻。”是不是出于自己的私心?这时我也开始奢求那群人能恐吓一番父亲;也好让他趁此吃点苦头,也好长些记性。风还在不停地吹着,仿佛任何人它都不会余留面子?但不多时,我竟险些被一声震耳欲聋的呼喊震惊:“他娘全部给我滚开,要钱没有,要命倒有一条。”父亲突然性情大变,平日一向前怕狼后怕虎的他竟然敢说出这样的话。我再次凑近了耳朵,仿佛他已经变了一个人,我看得十分真切,那群为虎作伥的家伙也被弄得一头雾水;因为话音刚落,父亲紧接着就提起家中那把平日劈柴专用的斧头跳出门外。“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他嘴里竟正气凛然地吼道:“今天谁要胆敢动我家半根鸡毛,我就与他鱼死网破。”说话之余,他就将磨得光亮的斧头高高举起。我的心也像是悬起来了,扑通……完全像在寒风里放飞的风筝。但我主要的心思还是用于猜测到底是谁给了他如此大的胆子?父亲平日可是个连只鸡都不敢宰杀的人……。此番举动之后,那群人也颇感大事不妙,也还真就三三两两地撤退了。可气势又是绝对不能输的么,待奔到我家屋旁的岔路口时,他们又掉头异口同声地对着父亲高呼:“如若再不还钱,看我们早晚不掀了你这破木屋子。”眼看那些人已经溃败,但父亲还是将斧头高高地举着,完全与尊怒发冲冠的神像没有差别。这还真是他从未有过的威风,所以,我还瞄到那群人在喊口号的时候,其中一人竟然落了一只擦得油亮的皮鞋也再来不及捡起。虽是高利贷,可“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的道理还真不假,幸好有惊无险,但我也观察到,在那群人走远之后他便两腿连连哆嗦。就像一副在寒风里摆动的秋千。固然化险为夷,可我却并没有因为他吓走了“歹徒”而沾沾自喜!毕竟在我心里,他已经与高利贷扯上了关系。反之,我也更加恨透了他了!他给我的印象不仅是个借高利贷的赌徒那么简单,而且还瞬间升级为一个“打烂摊”的——浪子。
又过了片刻,风刮得更紧了;每一缕都仿佛要直捅我的心窝,冷得我即使穿着母亲洗净的棉衣也寒颤连连。再透过木屋小小的缝隙看去,父亲早已大汗淋漓。但我心却又无比疼痛起来!不禁感慨唏嘘:“这种没有责任感的男人怎配得上做我的父亲。”我甚至抱怨起来:“自己前世究竟是造了什么罪孽?老天夜竟然让我成为这种人的儿子。”可母亲还是哽咽不断,犹如夏日屋檐滴滴答答的落水。我也曾想奔出安慰母亲!但还是退了回来,因为他还在,我心便愈加强烈的排斥着:“即使不能改变成为他的儿子的本质,却也可以选择不再与这种父亲相见的事实。”想着,我就想如来时一样悄然无声地从屋后溜走,带着我即将破碎的心远走高飞。这时,天色还是一副诙谐的模样,只是风却吹得更加紧了。我也逐渐模糊了痛与悲伤是什么样子,但在我转身的瞬间,我竟没想到一切会来得如此突然。我的心瞬间就如落到硬地上的花瓶!彻底摔得粉碎。——“他爸,我们还是想方设法还了他们吧!这种日子我真的怕了,咱儿以后的学费我们再想办法,你答应我不能再冒这样的险了好不好?”妈妈断断续续地说道。“不怕!天塌下来还有我顶着,说什么也不能耽误了雨儿的学业……”母亲刚唠叨完毕,父亲就神情自若地娓娓道来。母亲眼看劝说无果,也就哭哭啼啼不说什么。听到这些,起初我还是有些云里雾里的感觉,可当我再透着缝隙望去的时候,只见他将母亲搂入怀抱,擦了擦她脸颊的泪水并对着她的额头说道:“若是他们日后再来,你就说我被他们吓跑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我去外面找个“黑煤窑”挖煤挣钱,一定会定期给你们汇来;你只不过是一介女流,找不到我他们也不敢拿你如何。但这些事情你可千万要瞒着雨儿,一定不可以耽误了他的学业。”这一刻的天,像是想刮风也要下雪的状态,可在我心里,仿佛快要晴天霹雳了。话音未落,也没等我从痛彻心扉中醒悟过来!父亲就朝着屋外的方向狂奔了过去。父亲就这样干脆利落的走了……此刻,冷风仿佛彻底从四面八方刮来了,可我的心里却始终感觉不到一丝温暖、也察觉不到一丝寒意。我站在风中,也如站在浮荡的乌云之上,我心忽冷忽热跌落千丈……又恰如从冰山与火山的交界处踏过,总之,时而阴沉时而又被烧得焦灼不安。待从阴沟里冲了出来,急忙拉开嗓音大喊:“父亲,父亲”的时候,一切却早已无济于事。唯余我的回声在山里飘荡不绝。母亲慌慌张张!仿佛又被这一声声深沉的巨响吓得失魂落魄,神情便愈加恍惚。我也只得先将母亲从阴冷的地上搀扶起来。这时,诙谐的天是借着夜幕又变了颜色,一副阴沉的模样让人不忍直视。仿佛是想下雪,却又不见些洗涤大地的天使!只是“唆使”着一串串跌宕在暮色里的微光兴风作浪。那天,我没有赶去县城上晚自习!这就是我补习生涯的第一次逃学、也是唯一的一次逃学。
第二天清晨,我也不得不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往返学校。岁月依旧,虽然许多时候我都驻足在温暖的教室里,可风却仿佛一直向着我的心窝吹来,并没有一刻消停。
没过多久就步入了冬天。这个冬天的雪终究还是来了,大地被一片一片的泛白所覆盖、山川草木都成了固有的颜色;但如若有善于观察的人,那跑上山顶就一定会看到一束闪烁在白雪之上的光芒。母亲一直是我心中的女强人,可这个冬天她竟也变得胆小如鼠,她果断地卖了我家的那头老牛,再向小舅借些钱财补贴便还清了父亲所欠下的高利债务。接下来,每在寒风呼啸的天,她都总会在土地里挥动着铁锄挖掘玉米树的老根、清除藏匿在土地里的枯草……再后来,时光还是悄悄地奔走,风也照样吹了又来、来了又吹。然而每次回家,我都仿佛始终在母亲的叮嘱下带着一种罪恶回到学校。每想着那先前的一幕,我的良心就开始感到不安!补习时光,我亦愈发刻苦学习。岁月依旧,我和母亲也还是照常收到父亲陆续汇来的钱。次年六月,我终于如愿以偿地跨上了二本大学的分数线,母亲像是喜从天降,虽然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还是总会忘记关灯!但平日大抵都能见到她微微一笑。我也终于舒了一口气!毕竟对于故乡来说,考上大学真是一件“祖坟上冒青烟”的大事。可我也不知为何,每当回想起先前的一幕,随之而来的便是一份深沉的罪恶感,压得我再怎么勉强也高兴不起来……而且我也逐渐痛彻心扉地思量着!这一生,我已经欠下了太多。而我所欠下的这种债务——可远比父亲那高利贷还要严重得多。这一生,也不知自己要用什么才能报答那些严慈相济的爱。再过了些时日,我终于被一所高校录取;在炎热的暑假里,我和母亲也还照常收到父亲陆续汇来的钱!可他终究还是没有回来。包括拿到了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我都还在屋外的风中等了——很久很久。